第3章 对峙

二楼的走廊同样空旷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映着室内惨白的光线，如同行走在寂静的冰面之上。傅承聿的脚步沉稳而无声，萧明璃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他推开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雕花的门，里面是同样简洁冷硬的陈设，巨大的床铺铺着深灰色的床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冷得像停尸间。

“你的房间。”傅承聿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说完便径直走向隔壁的另一扇门。

萧明璃僵立在门口，看着这间毫无生气、冰冷得让她牙齿打颤的房间。这里没有熟悉的熏香，没有柔软的纱帐，没有温暖的炭盆，甚至连一盏摇曳的烛火都没有！只有头顶那盏惨白刺目的“灯笼”（吸顶灯）散发着毫无温度的光。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亡国那夜的黑暗、血腥、绝望的记忆疯狂翻涌，与眼前这片冰冷空旷的、未知的“白昼”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她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这冰冷的“牢笼”比亡国那夜的黑暗更让她心悸！那夜的黑暗至少是她熟悉的，是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的。而这里……只有未知的、能将人吞噬的孤寂和冰冷。

隔壁传来轻微的水声和张妈压低声音哄小树睡觉的温柔话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真实地吸引着她。

萧明璃几乎是本能地，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脚步虚浮地挪向那扇透着温暖声音的门。她甚至忘了敲门，只是凭着对那点“人气”的渴望，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柔和的暖黄色灯光洒满不大的空间。墙壁是淡淡的鹅黄色，贴着可爱的动物图案。地上铺着柔软厚实的地毯，散落着一些色彩鲜艳的玩具。小树穿着印着小熊的睡衣，正窝在一张铺着柔软被褥的小床上，小脸埋在枕头里，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张妈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背。

这温馨、安全、充满童稚气息的空间，与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形成了天壤之别。萧明璃站在门口，像误入仙境的凡人，贪婪地汲取着这来之不易的暖意和人气，连带着对那声“妈妈”的排斥都淡了几分。这里……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张妈看见她，有些惊讶，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意：“太太，小少爷刚睡着，您……”

萧明璃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那张小小的床铺，看着孩子安稳的睡颜，仿佛那就是抵御无边黑暗和恐惧的唯一堡垒。她甚至没有看张妈，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终于找到安全角落的小兽，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仓皇，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床边，然后，在张妈错愕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蜷缩着身体，在冰凉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她将纤细的背脊紧紧贴在温暖的床沿，仿佛能从那里汲取一丝微薄的安全感。她把脸埋在并拢的膝盖里，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苍白脆弱的侧脸，只露出一点挺翘的鼻尖。她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的、美得惊心动魄的瓷器。

张妈张了张嘴，看着萧明璃这完全不同于往日的、脆弱到极致的姿态，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悄声退了出去，并体贴地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昏黄的灯光，孩子均匀细小的呼吸声，还有地毯上那个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娇贵又狼狈的“公主”。

时间一点点流逝。萧明璃紧绷的神经在暖意和寂静中稍稍放松，亡国血夜的噩梦碎片却趁机更加汹涌地袭来。她仿佛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听到了刀剑相击和宫人临死的惨呼，看到了父皇母后染血的衣袍……袖中的金簪冰冷坚硬，如同一个永恒的诅咒，提醒着她那场未完成的殉国。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忍不住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齿关轻轻打颤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着她，冰冷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让她如坠冰窟。

就在这时，门把手被轻轻转动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萧明璃耳边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门口。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走廊冰冷的光线切割进来，一个高大冷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那道锐利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蜷缩在床边的她身上。

是傅承聿！

萧明璃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被发现的羞耻、无处遁形的恐惧、以及那份强撑的骄纵被彻底击碎的狼狈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想要维持最后一点尊严，但腿脚发软，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徒劳地仰着头，像一只被钉在原地的猎物，惊恐万分地迎视着那个一步步走近的、如同神祇般冷漠而强大的男人。

傅承聿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投下的阴影将她彻底吞噬。他微微俯身，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近距离地、毫无温度地审视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她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惶泪水，和她蜷缩在地毯上、如同被风雨摧残过的娇花般的脆弱姿态。

冰冷的、带着毫不掩饰嘲讽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低低地砸在萧明璃的耳膜上：

“装可怜博同情？萧明璃，为了提前结束合约，你还真是不遗余力，连孩子的床都不放过？”

这刺耳的指控像一把钝刀，狠狠剜过萧明璃的心脏。合约！又是那该死的合约！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是……只是怕极了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孤寂！那份属于昭阳公主的骄傲和娇纵，在极致的恐惧和这无端的污蔑下，终于爆发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带着哭腔的尖锐：

“放肆！本宫……本宫岂需装模作样！”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滑过冰凉的脸颊，“本宫只是……只是……”

她猛地将一直紧握在袖中的手抽了出来！那柄在黑暗中依旧闪烁着冰冷微光的、錾刻着凤凰纹样的金簪，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尖锐的簪尾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点致命的寒芒！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但她那双盛满了惊惶泪水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骄傲和倔强。她死死盯着傅承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句带着穿越时空的孤傲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的话，一字一顿地挤了出来：

“……本宫只是……怕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