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破庙夜谈·玉简初启
我把小豆子哄睡时,他的手还攥着我衣角。
破庙供桌上的残烛跳了跳,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像极了三天前,他缩在柴房角落时的模样。
“这孩子,睡梦里都在发抖。”
老乞丐的声音从后墙传来。
我转头,见他蹲在墙根,酒葫芦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他总爱选最暗的角落,像块会呼吸的石头。
“白天那顿糖葫芦,他攥着糖棍儿啃了半时辰。”我把破毯子往小豆子肩头掖了掖,指尖触到他瘦得硌手的肩胛骨,“从前该是没吃过甜的。”
老乞丐没接话。
我听见酒葫芦塞子“咔”地一声拔开,酸酒气混着夜露飘过来。
这是他的习惯,要么不说话,要么说话前先灌口酒。
供桌上的《青梧九章》残卷被风掀起一页,我借着月光扫过边缘那行小字:“逆脉引气,可融邪正……”三天前在集市吼出那嗓子时,灵力烧得我经脉生疼,可此刻再看这行字,竟有几分亲切——像青梧山祖祠里那口老钟,敲起来嗡鸣震耳,却能震醒混沌。
“要试?”老乞丐突然说。
我抬头,见他浑浊的眼睛在阴影里亮了一下。
“《吐纳诀》和残卷的气路,你这两天翻来覆去比对了七遍。”他把酒葫芦在掌心转着,“今晚不试,明早也得试。”
我喉咙发紧。
自青梧山被灭后,还没人这样看过我——不是当邪修余孽,不是当街头乞儿,是当...一个在琢磨功法的修士。
“我经脉碎过三次。”我摸了摸心口,那里还留着被追杀人掌的旧伤,“上次硬催灵力,差点走火入魔。”
“所以才要融。”老乞丐把酒葫芦往地上一墩,“你家那破残卷,看着是正道心法,实则藏着转圜的巧劲儿。我教的吐纳诀,说是散修野路子,可野路子最懂活泛——就像做菜,甜咸本相克,搁对了火候,能熬出鲜来。”
他的话像根细针,挑开我心里的茧。
我深吸一口气,盘腿坐在供桌前。
残卷摊开在膝头,《吐纳诀》压在右下角——老乞丐用树枝在泥地上画过的气路图,此刻在我脑子里活了过来,与残卷上那些断句的运转路线重叠、交缠。
“慢慢来。”老乞丐的声音轻得像片叶子,“先引丹田那点气,顺着残卷的‘冲阳脉’走,到‘曲池穴’时,换我教的‘螺旋劲’带一把。”
我闭上眼。
灵力如细流,从丹田漫开。
冲阳脉——青梧山的心法里,这是条主正的脉,从前家师总说要“气走冲阳,心若朗月”。
可此刻,当细流漫到曲池穴,我试着用老乞丐教的螺旋劲一引——那细流突然活了,像条小鱼,拐了个弯,钻进残卷里没写的“隐元穴”。
“通了!”我猛地睁眼,掌心竟渗出层薄汗。
老乞丐的酒葫芦“当”地砸在地上。
“好小子,隐元穴是邪修爱走的偏脉,你倒把正邪两路气给串起来了!”他声音发颤,我这才注意到他布满老茧的手在抖,“当年我在正道山门,那些长老说邪脉是毒,碰不得...可他们自己,哪个没偷练过?”
最后那句突然低下去,像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我望着他佝偻的背,想起白天城卫带走铁爪刘时,他缩在街角眨右眼的模样——那时他眼里有光,此刻却像被阴云罩住了。
“您...从前在正道待过?”我轻声问。
老乞丐没回答,只抓起酒葫芦猛灌一口。
酒液顺着下巴往下淌,打湿了他破成缕的灰布衫。
“我十四岁入九曜盟分舵,跟着师尊学御剑术。”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石头,“二十岁那年,我在秘境里得了本《太初锻体诀》。师尊说要替我保管,等我筑基再还。可我筑基那天,他在我茶里下了软骨散,废了我全身经脉。”
我倒抽一口凉气。
记忆里青梧山的长辈总说九曜盟是“正道魁首”,此刻却从老乞丐嘴里听见这样的事。
“我爬着出了山门,在乱葬岗躺了三天。”他摸出块半指长的玉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后来有个邪修路过,给我喂了颗疗伤丹。他说,‘正道要脸,邪道要利,可最吃人的,是要脸又要利的’。”
玉片上刻着朵枯萎的莲花——那是九曜盟的标志。
“您恨吗?”我问。
老乞丐突然笑了,笑得酒葫芦都晃起来。
“恨啊!我揣着这玉片,在江湖上晃了三十年,见着穿九曜盟道袍的就骂,见着邪修杀人就帮。可后来我发现...”他突然伸手,指节重重叩在我心口,“恨正道的,未必是邪修;护凡人的,未必穿道袍。就像今天那小豆子,他红袄上的补丁,比我见过的所有法袍都干净。”
我望着熟睡的小豆子。
他睫毛上还挂着白天的泪,可嘴角却翘着——许是梦到了糖葫芦。
“所以您教我?”我摸出怀里的短刃,那是青梧山灭门时,我从母亲尸身旁捡的,“因为我是青梧山的?”
“因为你眼里有光。”老乞丐的手指从心口移到我眼前,“那天在巷子里,你护着小豆子挡刀,眼里没怕,只有狠——可那狠不是要杀人,是要救人。”他收回手,又灌了口酒,“我活了快七十,就见过三回这样的光。上回见着,是青梧山的老脉主,在大比台上替被冤枉的散修说话。”
我猛地抬头。
青梧山的老脉主是我祖父,我从未见过他,但族里祠堂挂着他的画像——白须青衫,眉目像春山。
“他说过,‘正邪是刀,握刀的才是人心’。”老乞丐突然冲我挤了下右眼,和白天在街角时一样,“你怀里那残卷,该是他刻的小字吧?”
我下意识去摸残卷边缘的小字。
月光透过破窗,在纸页上流淌,那些极小的刻痕突然清晰起来:“逆脉非邪,引气存义;青梧之火,不熄人心。”
“爷爷...”我喉咙发哽。
“咳,小崽子哭什么。”老乞丐别过脸,可我看见他眼角闪了下,“赶紧看看那小豆子怀里的东西,他翻来覆去摸了半夜,该是有话要说。”
我转头,正见小豆子在睡梦里皱起眉头,小手攥着怀里的破布包。
我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一块黑黢黢的玉简滚出来,沾着小孩的体温。
“大哥哥...”小豆子迷迷糊糊醒了,声音哑得像砂纸,“那穿黑衣服的叔叔...他打我时,玉简从怀里掉出来,我就...就藏起来了...”他突然攥紧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说要拿我们的血...血契什么副本...还说幽冥海左护法的密室...”
我浑身的血“轰”地冲上头顶。
苏昭曾说过,她父亲是幽冥海左护法,三年前在密室离奇身亡。
“小豆子乖,大哥哥看看。”我稳住声线,指尖抵住玉简。
灵力刚渗进去,眼前就浮现出模糊的影像:血色地图,断裂的石桥,刻着“幽冥海”三字的青铜门——门后有道深深的阶梯,尽头是个泛着幽光的密室。
“是...是这个!”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老乞丐凑过来看,酒气喷在我后颈:“幽冥海的密室?那地方我听说过,在北境断龙山的地底下,可从来没人找着过入口。”他突然绷紧身子,“等等,庙外有人!”
我猛地抬头。
破庙的木门“吱呀”一声,月光被切出道黑影。
那影子很宽,像座山——筑基修士!
“小豆子,躲供桌底下!”我抄起短刃挡在他身前,灵力顺着刚打通的隐元穴往上涌。
可筑基修士的威压像座山,压得我膝盖发软。
“铁爷我蹲大牢?也配?”铁爪刘的声音从黑影后飘过来,他脸上还带着白天被城卫抽的耳光印,“这位是我表舅,筑基中期的高手!小杂种,老子要抽了你的筋——”
“闭嘴。”表舅的声音像铁块相撞。
他抬手就是一掌,风刃裹着灵力劈过来。
我咬着牙催“逆脉引气”,灵力在隐元穴打了个转,竟让我歪了半尺——风刃擦着我左肩划过,在墙上砍出道深沟。
“有点意思。”表舅眯起眼,“不过筑基以下,再能躲也是——”
“老东西,接招!”老乞丐突然从背后扑上来,手里攥着根烧火棍,结结实实砸在表舅后颈。
表舅踉跄两步,反手一甩,老乞丐像片叶子似的飞出去,撞在供桌上。
“爷爷!”小豆子尖叫着要爬出来,我一把按住他的嘴。
“陈缺!”老乞丐吐了口血,烧火棍断成两截,“带着小豆子从后窗跑!这狗日的要杀干净灭口!”
表舅已经转过脸来,他的眼睛泛着青灰,像两潭死水:“敢伤我?你活不过——”
我摸出怀里的玉简,用尽全身力气砸过去。
玉简“砰”地撞在他额头上,影像突然爆开,血色地图在他眼前闪了闪。
他愣了一下,我趁机抄起小豆子,撞开后窗。
夜风灌进脖子里,冷得刺骨。
我背着小豆子在野地里狂奔,老乞丐的咳嗽声被甩在身后。
直到跑过三座荒坟,我才敢停下。
小豆子在我背上抽抽搭搭,我摸到他脸上的泪,比夜露还烫。
“大哥哥,爷爷他...”
“他没事。”我听见自己说,可声音在抖。
老乞丐那口血的颜色,我记得太清楚——黑里透红,是中了阴毒。
“给。”老乞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我转头,见他扶着棵老槐树,手里攥着那截刻着九曜盟莲花的玉片,“拿着这个,去北境断龙山。地图上那座断石桥,桥洞下有块带龙纹的石头,搬开就是入口。”
他的声音轻得像要散了。
我冲过去扶住他,摸到他后背黏糊糊的血——表舅那掌,怕是打断了他三根肋骨。
“您...”
“我活够了。”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可你得活着。让他们看看,青梧山的火,没灭。”他摸出个小瓷瓶塞给我,“这是疗伤丹,给小豆子吃。我走了,别回头。”
他转身往林子里走,身影很快融进夜色。
我攥着瓷瓶,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小豆子在我怀里抽噎,我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突然明白老乞丐说的“光”是什么——不是功法多强,不是修为多高,是哪怕被踩进泥里,也得挣扎着往上长。
“大哥哥?”小豆子仰起脸,眼泪在月光下闪,“我们要去哪?”
我摸出怀里的玉简,血色地图还在我脑子里晃。
断龙山,青铜门,密室...苏昭说过的话突然浮上来:“我要查父亲的死因,得找到幽冥海左护法的密室。”
“去北境。”我把小豆子往怀里拢了拢,“找一座断石桥。”
夜风卷着荒草的气味扑过来。
我望着天尽头的启明星,它亮得刺眼,像把剑,劈开了夜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