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夜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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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苦可卿 忠俏俾 狠乳母

宁国府,天香楼。

“奶奶,天儿还凉着,您披上些罢。”

丫鬟瑞珠眉头微蹙,手里抱着杏蕊色羽纱面白狐狸里鹤氅,凄然望着半倚窗槛、呆坐近半个时辰的纤弱丽人。

六扇海棠纹勾栏楹窗大敞着。

柠色阳光洒入屋内,将秦可卿的侧脸轮廓映得似金粉描绘。

长睫微卷,星眸蕴着寒池,鼻峰半透,唇色如樱,浅浅翕动:“不冷呢。”

听着这娇绵的声音,瑞珠一阵揪心,奶奶愈发出尘了,像极了说书女先儿嘴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月宫姮娥。

可这又哪是好事?

“郎中都说了,您不觉着冷,是因为内火旺、肝气郁结,且要好生将养,不能着凉呢。”

秦可卿微微晃头:“郎中说的也不是全对呢,况且,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哪里治得了命?”

“奶奶呀…”

瑞珠泫然欲泣,身后喂食一猫一狗,更小一些的宝珠却已经抿着嘴儿无声落下泪来。

花影一闪,猫儿灵巧地跃上窗栏,伸出一只梅花状小爪,轻触秦可卿递给它的葱白手指。

猫是斑背雪腹两个巴掌大的狸花猫,最是聪慧通人性,是去岁夏至,弟弟秦钟着人送来给她解闷儿的。

“当时眼睛都睁不开,一晃也能跑能跳了。”

秦可卿感受着指尖毛茸茸的柔软,露出笑意。

差不多大、雪团仿似的哈巴狗子也颠儿过来,踩住裙摆,蹭着天青金丝锦缎绣鞋呜咽轻唤。

秀气的纤足轻颠,它也抱着人家脚腕一颤一颤。

“粘人精。”

秦可卿轻啐。

唯这两个一块儿长起来的丫鬟,和一双猫儿狗儿能让她紧绷的心弦略略松动。

任瑞珠给自己披上大氅,她把手里用柳枝编就的轿子塞过去。

“枯了,丢了罢。”

这是月初桃花吐蕊时,西府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过来赏景儿折枝做出来的。

瑞珠记得自家奶奶编得最是逼真,连日在手里把玩不放。

当时大伙还为每棵树每支花都系上了绫锦纱罗,现在满园里绣带飘飘依旧,这轿子,却的确枯了。

握着斑驳的花轿,瑞珠吧嗒掉下泪珠。

大红花轿八抬,渡小姐从闺阁入高门,自此美人入劫,飘零于望不到边际的苦海。

“姑娘呀,您可不能再自苦下去了,身子怎受得了?”

瑞珠悲心大恸,抱住她哭道。

小小宝珠亦跑过来,三人抱做一团。

可卿柔声道:“莫再喊姑娘了,叫别人听见,你还要不要活?快不哭了。”

但压抑一年多的苦涩一经爆发,又哪里止得住?连秦可卿也红了眼眶,凄然哽咽。

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这座建朝起繁盛至今的国公府?

娘家清寒,爹爹也许有攀附富贵的心思,但何尝没有让她去享锦衣荣华的好意?

只是高墙大院里的不可言之事,她亦曾在书里瞧过。

出阁前,忐忑有之,恓惶有之,奈何婚姻大事,岂能凭女儿家自主?

她幻想过,哪怕有万一的机会,叫自己遇到个即便不知冷知热,但能相敬如宾的夫君,自此安度余生,便为大幸。

可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她终归没那个命。

不过,再如何委屈度日,嫁过来前,她也没想到…竟…那种事,那种人…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无处逃脱,她只能缩在角落,坚守自身。

而把自己明媒正娶过来的另一个,更叫她发寒。

霞帔未褪至天明,便已心死如尘。

她本不是爱哭的女子,何况就算哭,眼泪落在冰上,哪里又瞧得见?

——噔噔噔

一花白头发的婆子拎着大漆螺钿双层食盒走上楼来。

听见脚步声,可卿并两个丫鬟立即抹去眼角余泪。

瑞珠拾掇好自己,又紧忙替宝珠擦脸,小声催促:“快憋回去,那最不是东西的恶妇来了。

原在秦家整日介装得和气,以为她是个好的,哪成想到这儿没几天就被富贵迷眼,早早投靠了那老不修。

亏得姑娘喊她那么多年乳母,等瞧着,早晚叫她不得好死!”

秦可卿轻斥:“瑞珠,不可说了。”便起身迎去门口。

可卿奶嬷嬷姓刘,当真慈眉善目,一派祥和。

最后几阶楼梯撑着腿走上来,边大喘气边笑:

“晌午刚听赖升家的说,今天西府三姑娘生儿,几个姑娘并宝二爷一起凑了份子,使二奶奶着厨房在林姑娘的碧纱橱置了席面。

侯府的史大小姐都来了,似乎正吟诗作对,奶奶满腹学文,怎没去热闹热闹?”

可卿苦笑晃头,搀着刘嬷嬷坐到屋里桌前:“叫人送了生儿礼过去,有些乏,就没动弹。”

刘嬷嬷瞧她原国色天香的瓜子脸确又削瘦几分,温婉柔媚,却不失出尘清冷,倒更像神仙了。

刘嬷嬷眼神中满是慈爱,默默叹息晃头,没接这话。

兀自打开食盒,从两碗银耳莲子羹中,拿出左边那份,放到可卿身前。

“也是刚刚热好的,姑娘快喝,过会儿也该把另一碗送大老爷那儿了。”

虽是日日如此,但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怒火未消的瑞珠登时炸了毛:

“什么好下流种子,没伦常的老狗!

咱们自家姑娘养身子喝也就罢了,他见了也馋。

偌大的国公府是没使唤婆子了怎的?偏叫姑娘去送?

他安的什么心,长眼睛的都瞧的真切,就你黑了心助纣为虐,把姑娘往火坑里推!

姑娘叫了你十几年的乳娘,你摸摸良心!你还有良心么你!”

刘嬷嬷张口欲说些什么,又紧紧闭住,默默垂眸。

宝珠又哭了,被秦可卿搂住:“瑞珠!住口!”

瑞珠燃了脾气,忤逆不理,指着刘嬷嬷继续啐骂:

“他们老的老混账,小的小混账,自己娶进门天仙似的媳妇护不住,任没造化的老子欺负!

你长在这里么?替他们分辨什么!”

刘嬷嬷叹道:“蓉哥儿年纪小,许是过些年长大也就好了。”

瑞珠冷哼:“你老倒是一把年纪,可惜都活狗肚子里了!

那老狗甚么今日西施帐,明儿臭木瓜,当谁都似你一样嫌贫爱富,却没听过公公给儿媳布置闺房的!”

这话已经过分了,可卿听得都臊红了脸,却出奇地没喝止。

似觉事到如此,不如让跟着受委屈的丫头一遭发泄出来。

瑞珠骂着骂着,把自己气哭了:“你知不知道,咱姑娘这一年来,每天都睡不好,不是睡不着,是不敢睡!生怕那老狗欺上门来。

你又可知,这一年来,姑娘日日系着两条汗巾子?衣裳里面那条,是死扣!”

刘嬷嬷道:“可别再叫姑娘了,叫别个听去。”

瑞珠道:“我偏叫,怎不能叫?那小混蛋可曾与姑娘说过一句话?可曾近过姑娘身边半丈远?

房都没圆,干么不能叫?

就叫,大不了打杀了我去!

也让我提前到下面给姑娘铺床擦几,燃上香炭,暖好被窝。

保教姑娘美美睡上一日一夜,才能缓过这一年多遭受的惊吓。”

随着刘嬷嬷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瑞珠凄楚泣道:“你、你又何曾知道,姑娘头上的钗子,早就个个磨尖了,只为…”

她说不下去了,把泪落如雨的可卿抱在怀里,呢喃:“好姑娘,好小姐,咱不怕,不拘在阳间阴间,我都陪着你,伺候你。”

又乜了眼抽抽嗒嗒的宝珠,“你怎么说?”

宝珠还小,琢磨琢磨后,哭唧唧道:“我认姑娘当妈,给姑娘摔完盆儿,就下去。”

瑞珠气笑道:“你倒是细心。”

可卿闻言,又酸涩又窝心。

到此,刘嬷嬷方缓过神来,脸色骇得大白,蹭一下起身,冲去一把抽掉可卿发髻上的金钗。

见果真磨成针尖,不消怎么用力便能刺入肉里,当即不等怒视而来的瑞珠开口,死死抱住秦可卿,哀声哭道:

“姑娘啊,小姐啊,我的儿啊。

“老婆子我哪里看不到你的苦你的难?秦家虽清贫,我却是看着你笑着长大的。

那颜色,那活泼,我心里乐呵,高兴。

后来太太生钟哥儿去了,家里热乎气儿就少了,我把你当亲闺女哇!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再难,有我老婆子在,姑娘只管好好活下去。”

刘嬷嬷指着食盒里另一碗羹汤,咬牙道:

“羹里的药,那人已连吃半年多,待满一年,保教他再生不出歪心,做不成坏事。

若那小的也一路货色,等他回府,我照样喂他!

这样的手段,就算以后事发了,也绝连累不到姑娘和丫头们。

老婆子这把年纪,自当护你们最后一程!”

秦可卿脑中春雷滚滚,劈啪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