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巨大的吃人阴谋
知县把话说到这份上,邹杰自然无话可说,很快腾出一个空仓库,招呼手下收储粗粮。
大樟里乡民将红薯陆续卸下,收到了钱,个个喜气洋洋。
沙地多的乡民,对陈子履更是感恩戴德,称谢不迭。
原来早在万历21年,福建商人陈振龙便将耐旱、高产的红薯,从吕宋引入大明。
到了崇祯初年,广西已有不少乡农在旱地、坡地或沙地种植此物,增加亩产,减轻浇灌之苦。
可惜红薯不耐储存,太热、太冷都容易腐坏。
且这玩意“味甘而微涩”,吃多了非但腻味,还会容易腹涨,放屁连连,奇臭无比。
大家都觉得红薯是低贱之物,不爱买,不爱吃。
因此,红薯价格十分低廉,市价常常不到大米的三成。
偏偏张居正施行“一条鞭法”之后,官府征税时收折色(银钱),少收或不收实物。
乡农得想办法把产出卖个高价,才能筹到足够的银钱完税。
于是红薯收获后便要优先吃,天天吃,月月吃,以省下更多大米出售。
有人还担心,这洋玩意吃多了会不会折寿,亦或落下病根。
如今官府愿意花钱收红薯,他们当然乐意之至。
陈子履不放心胥吏手脚,一直在旁盯着入库出账,当场便算清一天的收获:
花费42两赃罚银,采购到两万多斤红薯。筐与筐间隔堆放,装了大半仓。
陈子履亲手贴条封存,嘱咐邹杰,一定要保证仓库阴凉通风。
又再次警告,若损耗超限,非但要他照价赔偿,还要治他渎职之罪!
邹杰不禁暗暗发苦。
自从新知县上任,常平仓半个月接下的活,比以前一年都多。
然而,监理仓廪本就是仓大使之责,他不知该如何推搪,只好硬着头皮应承。
“县太爷严苛至此,难伺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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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边,陈子履回到县衙后堂,便向孙二弟问起乡间情形,是否遇到可疑的事。
孙二弟早就想说,立即答道:“大樟里的老乡很奇怪。城里米价那么高,他们不推进城卖,反倒低价卖给北山墟的歇家,真是太懒了。”
接着,他说起下乡一天的见闻。
北山墟是大樟里附近的市集,今天刚好是墟日,赶集的人很多。
不少乡农将大米运到那里出售,歇家店前排成长龙,比常平仓热闹多了。
一天下来,北山歇家至少能收到三百石大米。
其实,北山墟距离县城不算太远,乡民起得早一些,多走几步便可运粮入城。
如此乡民能多赚一点,城内粮价也得到了平抑,可谓两全其美。
所以孙二弟才说,那些乡民既懒,又不懂得变通。
陈子履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让苦涩的茶水润入喉咙。
“他们不是懒,是没有办法。”
孙二弟奇道:“这是怎么说的?”
“你呀,都到乡下了,就不能和老乡们多聊一聊,打听打听?到底谁更懒?”
陈子履拿起“不求人”,在孙二弟的脑壳上敲了一下,以示责备。
“三岁小孩都懂唱了,‘浔州粮多卖广东,广东丝多卖扶桑’。你想想,广州丝行能包揽生丝,贵县歇家就不能包揽大米吗?”
孙二弟终于恍然大悟。
乡下的大米,早就被市集上的歇家包圆了。
乡民若私运米粮入城,纵使低价求售,恐怕也没有米铺收。
若惹怒了歇家,麻烦就更大了。
反过来说,自己若不是手持官府牌票,一个外地人到大樟里收粮,很可能被抓起来。
孙二弟恨恨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广西歇家既是店家,又是牙行,也该治一治了。”
“不好治。没有豪强庇护,哪个歇家开得下去?想打苍蝇,必先打老虎。”
陈子履躺在后院的老藤摇椅上,一边摇,一边梳理思绪。
所谓歇家,就是牙行的一种,因兼向行商提供食宿,故带上了一个“歇”字。
陈子履并不反对歇家赚利润,因为如果没有歇家,广东米商收购大米会很不方便。
而没有贸易,贵县百姓就很难把粮食卖出去,就没法完税,衙门更穷了。
不过城内米价飞涨,各市集歇家竟不连夜运粮入城,就很蹊跷了。
难道他们都不想尽早赚钱吗?
亦或他们都约好了,等多涨一些再赚?
“囤积居奇!”
一股极坏的预感涌上心头,陈子履猛然站起,在院内来回踱步。
片刻之后,他暗暗握住的双拳,已是指节泛白。
因为他想到了,应该有人借官府收粮的机会,暗中酝酿阴谋。
一个吃人的阴谋。
“二弟,问你一事。”
陈子履的声音低沉,眼神也异常冷峻。
孙二弟不禁暗暗心惊:“少东家您问。”
“若城内米价涨到每石一两二钱,甚至一两五钱,满城百姓会骂谁?”
“应该……应该会骂米铺和歇家吧。”
“狗屁,什么歇家,他们会骂本官。”
“可您前几天就吩咐常平仓,不再收大米了呀?”
“百姓会细究吗?他们只会说,糊涂知县无端收粮,累得米价飞涨。”
陈子履的声音越来越高,心中怒意也越来越盛。
贵县盛产大米,粮食贸易昌盛,境内十几个市集,均有歇家包揽买卖。
唯有歇家们齐齐不往城里运粮食,粮价才可能涨得这样快。
这是本地豪强借糊涂知县的东风,大发垄断之财啊!
真是岂有此理!
这帮混蛋,做生意都算计到县太爷的头上了?
陈子履越想越震怒,然而脸色却逐渐冷了下来,唯有眼中的隐隐杀气,透出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决心。
“二弟。”
“小的在。”
“你去把赵二叫进来。”
“赵二……”
孙二弟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赵二是皂班皂隶。
他实在想不通,东家有事不找李班头,单独找一个小皂隶干什么。
不过东家有令,想不通也要照办,他很快在班房找到赵二,将人带到后院。
此时陈子履已经彻底褪去怒意,脸上只剩淡淡的忧虑。
他向赵二问道:“听说你是城里人,对吧?本县有一事不明,向你请教一下。”
“折煞小人了!”
赵二双脚一软,再次跪倒在地:“堂尊有什么话,问就是了,小的绝不敢隐瞒。‘请教’二字,小的万万当不起啊!”
“很好。本县问你,城里有多少家粮铺米店?”
“这个……”赵二掰着手指算了算,“专营粮油的铺子,约莫十四五家。”
“嗯,那你告诉本县,他们的大东家是谁,又分别从哪个歇家手里办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