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双飞在人间:波兰文学和汉学研究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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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是显克维奇在《书简》中要着重介绍和评论的对象。这一点,他在路经英国时就已说明:“说到英国,无论是它们的社会和政治,还是它的生活习惯,我都不准备着力描写。我的目的是去美国旅游。”显克维奇两年多的时间在美国的耳闻目睹和亲身感受十分丰富,可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作为一个波兰实证主义纲领的信奉者,显克维奇首先注意的是美国工农业、铁路和城市建设的发展以及美国人的生活和政府机构中的情况。

19世纪下半叶,美国的工业生产发展十分迅速,因为南北战争之后,代表北部工业生产的资产阶级战胜了南部种植园奴隶主集团,废除了奴隶制,为资本主义工业在全国范围内的发展扫清了道路。到1860年,美国已由原来一个比欧洲工业发展落后的国家跃进到了总产值居世界第四位;到1894年,美国工业年产值就居世界首位了。随着工业的发展,铁路和城市建设以及工业人口的增长也极为迅速。美国的铁路多半是私人资本建造的,政府为了进行鼓励,规定每修建一英里铁路,除将铁路两旁一定数量的土地赠予建造者外,还发给他们很大数额的补助金。这一方面促进了美国铁路的兴建,另一方面,也使资本家从铁路股票和土地的投机买卖中大发横财。随着工业的发展,工业人口和城市人口也迅速增加,在这种情况下,城市建设的相应发展是必然的。19世纪50—60年代,不仅在美国东部,而且在西部原来较为荒凉的俄亥俄、印第安纳、伊利诺伊、密歇根和威斯康星等州,都建成了很大数量的铁路网。美国人口增加与19世纪上半叶欧洲各民族向这里大量移民有直接的关系。移民的增加为工业生产提供了大量廉价的劳动力,因此在1840—1860年,美国城市人口在全国总人口中的比例由8.5%增加到了16.1%,许多大工业城市到1860年都已拥有几十万甚至百万以上的人口,随之而来的,便是城市建设大规模的发展。

这些情况,显克维奇每到一个地方,都能听到和见到。如在纽约,他首先见到的是“这座城市的巨大、热闹和工业文明使你为之惊讶”(第三章)。尤其是芝加哥,他对这座新兴城市有许多好感:“街道简直是异乎寻常的宽阔,房屋到处都很大,而且显得庄严,它们的建筑形式和装点都十分豪华”(第四章)。在这些大城市里,由于工商业集中,人们的工作也特别紧张。在买卖交易中,尽快地了解行情信息非常重要,这就需要先进的通信设备。美国的通信设备除当时已遍布全国的电报通信网外,就是报刊,单纽约几家报刊的发行量,就比当时欧洲报刊的总发行量还多。这些报刊和欧洲报刊的内容不同的是,它们重视国内的政治斗争和经济信息的报道,而很少刊登文艺作品。正是由于居民的高效劳动和高度发展的通信联络,才保证了美国这时期的经济发展大大超过欧洲。

显克维奇在旅游中还目睹美国当时金矿和银矿的开发相当普遍,但主要集中在西部的加利福尼亚、怀俄明和亚利桑那等州。他到过西部许多地方,发现这里到处都是荒原和原始森林,人烟稀少,可是金银藏量十分丰富。在加利福尼亚州野地难以数计的溪河里,“没有任何不同于金子的东西”(第九章)。人们在这里虽然大都以手工开采,但产量很高。在怀俄明州,有的地方金沙大片堆积,有的地方金块甚至裸露在外,俯拾即是。亚利桑那矿多人少,移民们还以金银作为交换的手段。

显克维奇认为美国西部的繁荣,当时主要靠金银的开发。一个地方有了金矿或银矿,就会有人把铁路修到那里,美国资本家看到修建铁路有利可图,又能得到政府的支持,在这方面十分卖力。所以在19世纪70年代,美国西部的许多州和地区,哪怕是那些荒无人烟的地区,都已经修了很多铁路;在富庶的加利福尼亚州,铁路密如蛛网,而且大部分是在近年修建的。

铁路建成后,就会有大批移民来到它们所通往的矿区或其他自然条件较好的地方定居。一个地方随着人口的增加,便出现了商品交易,建起了住宅、街道,同时设立各种经济管理机构和设施,城市就诞生了。一些投资兴建铁路的资本家,在得到政府给他们铁路两旁的土地之后,遇到有利时机,就把土地高价出卖。许多无业移民也乐意购买这些土地,因为他们可以在这里从事工农业生产,利用交通方便的条件,将产品运往附近的城市或人口集中的地方去销售。这样既可使做土地买卖的铁路资本家赚大钱,又能让一部分移民安居乐业,还有利于一些刚刚兴起的城市繁荣经济。

显克维奇认为内华达州和加利福尼亚州的大部分城市都是由矿工新村发展起来的。“矿工盖着一排排房子,商人运来了货物,要卖给矿工,牟取大利,于是开商店,来了许多顾客,旅馆也开张了;因为人们有钱,便开设银行。在那些昨天还有狼叫,印第安人扒人头皮的地方,今天建起了城市。”

美国资本主义工业和城市建设迅速发展,主要是因为这个年轻国家的人民有着比古老欧洲更大的进取精神和劳动干劲,这是美国人的性格。显克维奇在《书简》中,每谈到这一点是不乏赞词的:“这是一个多么年轻、勇敢、充满了生气勃勃的内在力量的民族。”美国人民的进取精神是和他们的出身以及他们当时所处的历史条件有关的。首先,他们多数原都是社会下层从事手工业和农业劳动的欧洲移民。为了摆脱压迫和贫困来到北美,本来就带有一股改造自然、建设新世界的强烈愿望;而这里又不像欧洲和波兰那样受长期的封建政治和思想传统以及其他落后因素的束缚,他们能够毫无拘束地自由生活,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再加上他们原来就掌握各种生产技能,他们就会以百倍的干劲,为实现他们的美好愿望去努力奋斗。正如马克思1882年为《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写的序言中所正确指出的那样:“这种移民还使美国能够以巨大的力量和规模开发其丰富的工业资源,以至于很快就会摧毁西欧特别是英国迄今为止的工业垄断地位。”[2]

显克维奇认为美国人最爱谈生意买卖,这已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为了赚钱,便出现了竞争,这种竞争也促使人们去不断地探索,克服困难,改变环境,创造物质财富,因而它不是社会弊端,它将促使社会的发展。人们虽都希望获得更多的钱,但金钱作为社会物质财富的标志,对大多数的美国人来说,尤其是对于美国劳动人民来说,是通过辛勤劳动得来的。美国人重实干精神,在他们眼里,一个人拥有金钱的多少并不决定他的价值,决定他的价值的是他的劳动和他对社会的贡献。如果没有千百万美国人的辛勤劳动,北美19世纪的经济腾飞是不可想象的。这方面的例子在《书简》中有许多记载,例如铁路的修建往往十分艰难,因为它要经过许多荒野地带,地形复杂,气候恶劣。显克维奇在游历期间,有许多亲身感受,从纽约到旧金山的铁路是修得较早的,他乘火车在纽约州这样人烟稠密的地区走过时,还可看到铁路两旁十分原始和荒蛮,那么从这里往西走去,要经过些什么地方就不难想象了。他在旧金山乘火车去怀俄明州打猎经过落基山的途中,还曾遇到这样触目惊心的景象:“任何地方的铁路都没有这么多的弯道,当火车走在山旁时,我感到它好像走在一块极为陡峭的斜坡上的沟道里,左边是耸入云霄的山峰,右边是深不可测的鸿沟。……车厢的顶部仿佛擦着岩石,车身则高悬在深渊上,中间连一道相隔的栏杆都没有。”(第十二章)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要在这样险峻的岩石上修建铁路绝非易事。

当时称为“扬基”的美国佬,也就是普通的美国人在改造大自然中表现的这种不怕困难和勇往直前的精神,照显克维奇的说法是:“美国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小了,他们打算铸造一个铁网,将北美这个世界所有的地区都网进来。至于这种设想能不能实现,我看是不容置疑的,因为这些自由人民的干劲是不知道有危险的,他们只有一个真正的口号,就是前进!”(第十一章)

第二,随着美国工业和铁路建设的迅速发展,它的农副业的发展和土地经营中,却出现了很复杂的情况。

最初美国各地的土地可以随便占有,显克维奇来到这里时,看到纽约州和东部其他各州人口密集,已经没有空闲土地等待移民了,在西部各州则还有许多地方有待人们去开发。在横贯大陆的铁路两旁,显克维奇看到到处都在急急忙忙地建农场、盖房子,可是一切都还没有安排就绪,说明主人占有土地为时不久,他们在这里扫除了周围的原始森林,为国家的经济发展是出了力的。但是在农村的拓荒者之间也存在激烈的竞争,结果拥有大量土地和先进技术的农业资本家占了优势,小农经济在竞争中遭到失败,走向破产,农村因而出现大量资本主义农场。这种情况主要存在于美国东部。

在美国西部,照显克维奇看来,人们占有土地不是为了安家落户,而是做投机买卖。因为这块土地的获得,本来就没有花钱或者只花了很少的钱,可是他们利用自然条件,在这里可以建起一个农场,将它高价卖给农业资本家或者新来这里安身的移民,以牟取暴利,就像铁路资本家的土地买卖一样。如果来这里的移民很多,或者附近兴起了城市,他们的农场或土地还可以卖更高的价。因此在土地买卖中,发财是很容易的,可有时地价下跌,也会导致一部分投机商破产。

真正占有土地或者买地安家落户的,大都是新来的移民。他们在这块地上经营农副业,从事手工业,不仅摆脱了他们过去贫困的处境,还可达到相当富裕的水平,美国西部地多人少,竞争没有像东部那么激烈,这些移民可以在这里安居乐业。

《书简》中还谈到另外一种土地占有者,他们不是在平原地区、铁路线旁或者城市附近占有土地,而是在西部的深山老林中,或者在荒漠上开辟一块土地安家落户,靠打猎或者根据周围自然条件以从事某种副业或牧业为生,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他们来到这种艰难地方的原因很多,各自身份也不一样。《书简》中说:“决心这么生活下去的首先是外国的流浪者,他们来到美国后不通语言,没有资金,但又不愿接受任何依附关系,因此他们除了来到这里没有别的出路。此外还有在生活中倒霉的人、被法律追捕的人、寻求孤独的不幸者,还有那些性情古怪的冒险者,他们把放荡不羁看得比世界上的一切都重要。”(第八章)

这里说的外国流浪者,实际上是一个民族问题,《书简》中论述很多。所谓“性情古怪的冒险者”,如显克维奇在阿纳海姆·兰丁附近的圣安娜山中游玩时,遇到过的一些砍伐森林的人就是。这些人住在荒原上,常来附近的森林砍伐木材,运到城里去卖,有了钱就酗酒,直到花得一文不剩。他们放荡不羁的性格是由他们所处的环境和他们的生活方式铸成的。因为在这里,他们不得不和严酷的大自然斗,和野兽斗,还要和侵犯他们利益的当地的印第安人进行斗争。他们遇到敌人侵犯时,通常采用所谓的“私刑”,将他们抓到的俘虏随意处死。这些地方当时还没有建立州或地方政府,美国国家法律管不了他们,因此他们的任何行动都无人追究。他们的“私刑”乃是一种无政府状态的表现。这种“私刑”有时表现得极为残酷,只要是对某某个人的侵犯,无论侵犯者是他的什么亲戚或朋友,他都可以毫不留情地将对方处死,这样便常常导致社会矛盾的激化,甚至导致战争的爆发。

在《书简》中,显克维奇就那些在生活中遭遇不幸,因而悲观厌世、来到深山隐居的人也谈得较多,因为他在圣安娜山中就曾认识这样两个人,还和他们住了一段时间。这种人过去大都出身社会上层,但不是奴隶主,有过一段曲折的经历。有的人则在南北战争中参加南方军队作过战,战后家庭破产,流落深山。他们来山里后,在森林里以打猎为生,有的也从事一些山中有发展条件的副牧业,前者生活艰苦,后者稍富有些。这些人和冒险分子不同,他们勤劳朴实,热情好客,从不和人打斗,是深山老林中真正的拓荒者。

第三,美国政府机构中的贪污腐败。

19世纪下半叶的美国,虽然工业发展迅速,劳动人民表现出了一往无前的进取精神,可是美国资产阶级的政府机构却很腐败。仅它的财政部和陆军部内,当时就揭露出了许多骇人听闻的舞弊案,有的奸商和政府官吏勾结,偷税漏税,而无人过问。贪污的现象也不仅出自中央政府,在各州政府、市政府以及商业、金融和运输业中均可见到。特别是在铁路兴建和自然资源开发中新产生的富有阶级道德之低落实属罕见,如肆无忌惮的铁路投机和许多企业股份大量掺水,这些就是导致1873年经济危机爆发的重要原因。

显克维奇对这些严重的社会问题深有了解。他到美国不久,就已看到这里的政府、法庭和两个最大的政党——共和党和民主党内部的黑暗:“世界上没有一个法庭像他们的法庭在诉讼事务上,有那么多的营私舞弊。”这种舞弊“不仅可以说明诉讼的事,而且反映了美国所有行政机构的情况”。“共和党和民主党之间的斗争连续不断,胜利不是在这一方,就是在另一方。任何时候也不允许同一个人长久地把持政府的大权。某个党一旦当政,就立即罢黜所有迄今在职的官员,安插自己的同党。这些被安插的人都把这看成是对他们的赏赐,他们知道,他们在这条板凳上是坐不长久的,最多两年,或者三年,于是就趁机拼命捞取一切可以捞到的油水。”(第三章)

显克维奇刚到纽约,就对他所看到的那些靠剥削起家的美国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表示了极大的厌恶,他说:“乍看这不是一座居住着这种和那种民族的城市,而是一个商人、企业家、银行家、官吏聚集的地方,是一些世界主义者、吸血鬼聚集的地方。”(第三章)在1877年9月9日从旧金山写给《波兰报》的信中(这封信也收在《书简》中),还谈到他在这里看见了工人罢工:“这里正像全美国一样,发生了铁路工人的罢工,这是因为他们每天的工资减少了。我见到了气氛很激烈的集会,在会上有人开枪射击,用砖头、拳头和鞭子打了起来。”(利特沃斯的信)

可见他对美国上层统治阶级的反动和劳动人民斗争的性质认识得相当清楚,但在《书简》中,像这样的记载却不多见。这可能是因为他在美国工业集中、社会上的阶级压迫和斗争也表现得最激烈的东部各州逗留的时间太短,没有能够了解那么多的具体情况,也可能因为他把注意力主要放在发现美国社会好的一面,没有十分重视美国的黑暗面。但不管怎样,显克维奇指出了美国这个国家机器是不好的,人民为了美国的发展,付出了辛勤的劳动,统治者为了牟取私利,却不择手段,“这是一个坏透了的制度”(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