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学思想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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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选择问答体的诠释形式

《公羊传》对《春秋》的诠释是通过一千五百多个问答来实现的[118],《春秋》的微言大义就在这一个个问答中一点点地被挖掘了出来。《公羊传》对《春秋》经文的诠释,简单的如隐公五年“螟”,《公羊传》只是以“何以书?记灾也”[119]来解说,一问一答之间就完成诠释。而像对庄公四年“纪侯大去其国”的解释,《公羊传》则一口气用了十三个问答:

大去者何?灭也。孰灭之?齐灭之。曷为不言齐灭之?为襄公讳也。《春秋》为贤者讳,何贤乎襄公?复仇也。何仇尔?远祖也。哀公亨乎周,纪侯谮之,以襄公之为于此焉者,事祖祢之心尽矣。尽者何?襄公将复仇乎纪,卜之曰:“师丧分焉。”“寡人死之,不为不吉也。”远祖者,几世乎?九世矣。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家亦可乎?曰:不可。国何以可?国君一体也:先君之耻,犹今君之耻也;今君之耻,犹先君之耻也。国君何以为一体?国君以国为体,诸侯世,故国君为一体也。今纪无罪,此非怒与?曰:非也。古者有明天子,则纪侯必诛,必无纪者。纪侯之不诛,至今有纪者,犹无明天子也。古者诸侯必有会聚之事,相朝聘之道,号辞必称先君以相接。然则齐、纪无说焉,不可以并立乎天下。故将去纪侯者,不得不去纪也。有明天子,则襄公得为若行乎?曰:不得也。不得,则襄公曷为为之?上无天子,下无方伯,缘恩疾者可也。[120]

《公羊传》先由“大去”二字切入,连着提了七个问题,提出了百世复仇之说。在这七个问答中,《公羊传》解释了为什么齐襄公灭纪《春秋》却不书“灭”予以贬斥而用了“大去其国”,提出这是因为周夷王时纪侯进谗言而导致齐哀公受烹杀,齐襄公灭纪是为已隔九世的远祖齐哀公复仇,《春秋》以齐襄公复仇为贤而褒扬他。最后顺理成章地回答出了百世犹可以复仇的结论。

接着《公羊传》又提了六个问题,将百世复仇的许可范围做了严格限制。《公羊传》将复百世之仇明确限制于国仇,排除了私仇,解释了国仇可以绵延百世,是因为国君一体,世代相传,后君是先君的继体者,先君之仇等同后君之仇,先君之罪也等同后君之罪。《公羊传》还强调,只有在“上无天子,下无方伯”的失序状态下,才可以用这样极端的手段去讨回有序状态下应有的公道,而如果“有明天子”在,社会正常秩序有保障,则应当首先遵循正当正常的途径去伸张正义,而不得实施这种复仇的行为。通过这十三个问答,《公羊传》构建了一个独特的百世复仇的理论。

《公羊传》是经过长期口耳相传之后才写定的,采用自问自答的形式展开对《春秋》的诠释,固然可能是对口传经义的原始形式的一种保留,但同时也很可能是《公羊传》的写定者在比较了多种行文方式以后所做出的一种有意识的选择。问答体在先秦典籍中并不鲜见,如《论语》《孟子》《易传》《韩非子》等都存在以一问一答的形式来深入阐发义理的内容,但通篇采用问答体行文,却是《公羊传》的首创。

《公羊传》选择问答体,首先可能由于问答体在转换文本性质方面具有其特殊作用。桓公五年“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从字面上看完全是对诸侯同周王一起讨伐郑国这一事件的历史叙述,《左传》按照史书的诠释路线,解说道:

王夺郑伯政,郑伯不朝。秋,王以诸侯伐郑,郑伯御之。王为中军;虢公林父将右军,蔡人、卫人属焉;周公黑肩将左军,陈人属焉。……曼伯为右拒,祭仲足为左拒,原繁、高渠弥以中军奉公,为鱼丽之陈。先偏后伍,伍承弥缝。战于葛。命二拒曰:“旝动而鼓。”蔡、卫、陈皆奔,王卒乱,郑师合以攻之,王卒大败。祝聃射王中肩,王亦能军。祝聃请从之。公曰:“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敢陵天子乎?苟自救也,社稷无陨,多矣。”夜,郑伯使祭足劳王,且问左右。[121]

《左传》对事件展开了全面细致的描述,说明了事件的经过、前因后果以及主要人物的言行。但《公羊传》的诠释则是:

其言从王伐郑何?从王正也。[122]

一个问题的提出就使诠释视域从历史事件中跳了出来,“其言从王伐郑何”,也就是说这里必有深意,直接转向了文本背后,然后回答说“从王正也”,将深藏的《春秋》大义挖掘了出来。

问答体可以转换文本性质,是与问答形式所具有的极强的导向性相关的。伽达默尔指出:“问题的意义就是这样一种使答复唯一能被给出的方向,假如答复想是有意义的、意味深长的答复的话。问题使被问的东西转入某种特定的背景中。问题的出现好像开启了被问东西的存在。因此展开这种被开启的存在的逻各斯已经就是一种答复。”[123]《公羊传》满篇尽是“何以书”“何以不书”,“何以言”“何以不言”,“何以名”“何以不名”,“何以称”“何以不称”,“何以日”“何以不日”以及“曷为”“其言……何”之类的提问。如桓公十五年“天王使家父来求车”,《公羊传》:“何以书?讥。何讥尔?王者无求,求车非礼也。”[124]君举必书,史书天王求车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当《公羊传》提出“何以书”的问题的时候,其实就设定了“天王使家父来求车”本是不该书的,使经文就转入了它设定好的这个“特定的背景中”。《春秋》既然书了不该书的经文,那必是要借此进行某种判断,这样就“开启了”经文背后某种大义的“存在”,经文之外的深意就被问题带进了经文中来。

其次,问答体有利于诠释者最大限度地利用文本的资源。我们还是以《春秋》隐公元年经文“元年春,王正月”的诠释为例,《公羊传》连着提出了“元年者何”“春者何”“王者孰谓”“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何言乎王正月”,对经文的每一个字甚至是字与字之间的顺序都提出了问题,充分利用了经文提供的每一处线索,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也正是用这种全面铺开、逐个突破的方法,《公羊传》从这寥寥的六个字里,阐扬出了影响深远的“大一统”思想。

与此相对的还有一种层层剥茧、逐次递进的方法,也是巧妙利用文本的好方法。如《春秋》隐公二年“无骇帅师入极”,《公羊传》:

无骇者何?展无骇也。何以不氏?贬。曷为贬?疾始灭也。始灭,昉于此乎?前此矣。前此,则曷为始乎此?托始焉尔。曷为托始焉尔?《春秋》之始也。[125]

第一个问题是从经文字面提出的,但第二个问题就是根据前一问的回答而提出的,第三个问题又是根据第二问的回答继续追问,后一个问题是顺着前一个问题继续往前探索,逐渐将论域扩充至经文不能涵摄的范围。这样,在诠释者的不断追问下,诠释内容逐渐深化,使诠释者能充分地将自己欲表达的思想展现出来。这种方法大概就是董仲舒所说的“为《春秋》者,得一端而多连之,见一空而博贯之”[126]的具体原型,只要找到经文中的一点线索,就可以层层深挖下去,直至获得所需要的义理。

《公羊传》写定于汉初,但此前经历了数百年的口耳相传。在数百年的传授过程中,公羊先师沿着独特的解经路线,不断将深具时代内容的思想观念融入到对《春秋》的解说中,创造性地诠释了《春秋》微言大义。

《公羊传》的解经路线主张跳出文本的束缚,赋予经典诠释以开阔的空间,赋予经典持续的生命力。汉代董仲舒又在《公羊传》解经路线的指引下,确立了一套解经原则和诠释方法,于是后世公羊学家得以展开创造性的诠释,不断发展《公羊传》的基本观念,不断对《春秋》和《公羊传》作出适应现实政治和时代要求的新诠释,不断丰富和发展公羊学说,阐发出许多独树一帜、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理论。也正是借助于此,公羊学的理论体系既可以在汉武帝时推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实现,又可以在晚清容纳西方思想,成为变法维新的理论依据,深刻影响了中国古代思想面貌和政治进程。

创造性的诠释虽然不受经典原有文字的限制,但并非意味着诠释者可以随意无度地任意说经。晋代王接指出:“《公羊》附经立传,经所不书,传不妄起,于文为俭,通经为长。”[127]《公羊传》虽然主张跳出经文来诠释,但诠释的起点皆由经而起,每条传文都明确针对着一条经文,无论其阐发出什么义理,都可以在经文中找到依据,哪怕是牵强附会的依据,这至少在形式上维护了诠释的可信度。而在诠释的义理上,《公羊传》也有着贯穿始终的核心价值,任何诠释和论断都是其核心价值的合理伸展,这也有效地保证了诠释的效力。

尽管如此,由于诠释弹性太大,也很难避免穿凿附会、主观臆断的弊病,汉代的公羊学家竞相抛开经文驰骋己意,诸多法家、黄老、阴阳家乃至谶纬的内容都被塞进了经文的缝隙之中。公羊学从东汉后期开始走向衰落,千余年来备受诟病,《公羊传》自身这条解经路线应该也是难逃其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