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似个人了
晚间。
李平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解开衣衫,撩起裤腿,胸前、小腿赫然露出六道血痕。
指尖轻触,疼的倒吸凉气,看这伤势三五天都难愈合。
“这老太监下手忒狠,地主家的牛偷懒,抽鞭子都没这般狠毒……”
李平安哪里知道,太监在宫里连牛马都不如,不过是些会喘气的物件,类似于桌椅板凳、花盆痰盂之类。
坏了、碎了、死了,再买一个便是。
一头牛马的价钱,抵得上三五个人。
临近子时。
门外传来窸窣脚步声,小忠子三人终于回来,个个脸上带着疲倦。
李平安从怀里取出三个白面馍馍,他一直贴身捂着,还带着些余温:“三位公公,咱带了些吃食……”
小方子摇头拒绝:“咱家不饿。”
小圆子不喜欢吃白面馍馍,却还是笑着接过,拱手道:“小安子有心了。”
小忠子掰开馍馍,撕着层慢慢吃,问道:“第一天感觉如何?”
“累!”
李平安苦着脸:“记功法心累,站规矩身累,才半日功夫,咱身上就添了好几处淤青。”
“咱们都是这般熬过来的,甭管日后能爬多高,刚入宫那会儿,都免不了挨许公公的黄豆。”
小忠子话音一转:“不过你莫要心生怨恨,内侍司里少好人,许公公就是其一。”
小方子、小圆子颔首赞同,唯有当值之后,才明白许公公的好。
李平安恭维道:“三位公公也都是菩萨心肠,若是咱家分到别处,指不准挨多少欺负。”
小方子不置可否,小圆子掩嘴轻笑。
小忠子笑骂道:“你小子学规矩不行,拍马屁倒无师自通,去伙房寻些木炭来,咱家教你个读书法子。”
李平安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向伙房跑去,不多时便捧着几根黢黑木炭回来。
只见小忠子将木炭握在掌心,真气运转至手掌,瞬间膨胀至蒲扇大小,泛起淡金光泽,仿佛铜浇铁铸。
来回揉搓几下,木炭便化作两支细长的炭笔。
“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将《莲花宝典》抄下来,得空就拿出来诵读,万遍之后,其义自见。”
李平安连忙躬身道谢,寻了块布将炭笔裹好,贴身收藏。
小圆子惊异道:“你这是将大力金刚掌练至大成境界了?”
“侥幸有所突破。”
小忠子话说的谦虚,嘴角却止不住上扬,脸上显露得意神色。
小圆子羡慕道:“以你现在的学问武功,足够去司礼监当值了,到那时,咱们真得尊称一声忠公公了。”
小忠子微微摇头,无奈道:“司礼监那等地界,没靠山哪能进得去,咱家能去印绶监、都知监就万幸了。”
李平安听小忠子讲过,内侍司十二监看似官职平级,实则权力天差地别。至于评判好坏的标准,便是能面圣的次数。
譬如最顶尖的司礼监,有批红、掌印之权,几乎日日得见天颜。
中上流的印绶监、都知监,隔三差五能见一回。
小忠子三人所在的御用监,处于中流,偶尔能见到陛下。
至于最差最累的直殿监,基本上见不到,哪怕碰巧遇上了,只有跪地磕头没有回话的份儿,抬头露脸都是奢望。
李平安从中咂摸出几分味道,太监就是完全依附陛下而活。
……
翌日清晨。
李平安早早醒来,打了井水洗漱。
以前的李平安断不会这般讲究,村里人都没有洗漱的习惯,大家都一样黑黢黢、脏兮兮,没人笑话谁脏。
可是昨天遭了小荣子嫌弃,嘲讽他“黑如炭头、臭似茅厕”。
从小到大,难听的话李平安听得多了,譬如孙扒皮家的小少爷,从小喜欢骑马,而且不骑牛马只骑人马。
半块糙面饼子,就能让他当半天马骑。
一个人为了活命,当牛做马让人骑都算不得什么,何况小荣子只是说话难听而已。
李平安不会记恨,但是少年要面皮,终归是记在了心上。
里里外外搓洗好几遍,哈了几口气,异味淡了许多,又去打了三盆清水,静等着小忠子睡醒。
爹娘教过,受人恩惠要报答,有来有往情分才能长久。
听村里老秀才说,这叫礼什么来?
李平安坐在床沿,努力回想昨天念诵的秘籍,结果一晚上过去,只记得十来个字了。
“得赶紧抄下来,得空就念诵,才能早日背诵娴熟……”
不多时。
小忠子三人准时醒来,见到准备好的洗脸水,面露赞许。
“小安子,往后屋里的杂活就交给你了。”
“好的好的。”
李平安连连点头答应,左右不过是打水、扫地之类的小事,全担了也不甚辛苦,丝毫没察觉自己低人一等。
小方子擦着脸,忽然说了句。
“倒是个有福气的傻小子!”
李平安不明所以,笑呵呵的将水端出去泼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去伙房。
吃罢饭。
李平安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去内武堂,仍坐在昨日的位子上,翻开《莲花宝典》诵读。
对文盲来说,读书实在是桩苦差事。
十来个字来回念诵,枯燥无聊,让人昏昏欲睡,支撑李平安努力的缘由,就是分去尚膳监当差。
为了白面馍馍,什么苦都能吃得!
小荣子来得晚一些,本打算换个座位,瞥见李平安洗干净的脸,哼了一声走过去坐下。
“不错,今儿似个人了。”
李平安浑不在意嘲讽,指着书上陌生又熟悉的字问道:“荣公公,这几个字怎么读?”
“啊——”
小荣子眯着眼,一脸享受:“气走任脉,血逆冲关,玉枕如焚,玄牝生寒。”
“多谢荣公公指点。”
“啊——”
小荣子看李平安顺眼了许多,从值得交流变成可以收为小弟,将来升任公公,勉强能收为干儿。
李平安寻了几张草纸,握着炭笔歪歪扭扭写字。
说是写字,倒不如说是画符,笔画、顺序完全不对,歪歪扭扭像鸡爪。
小荣子原本打量未来干儿的目光,倏然间落在炭笔上,仔细观察后瞳孔微缩。
“小安子,哪来的炭笔?”
李平安回答道:“咱与同寝的忠公公关系要好,他亲手捏碳成笔,还教咱如何背书呢。”
“……”
小荣子眉头一挑,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土包子,方才进宫两天,竟然懂得借势了。
许是无师自通,许是受环境所迫。
虽然手段幼稚破绽百出,小荣子一眼就识破,哪有“公公”会与小太监同寝,但是进步之快堪称神速。
“姨母骂说得没错……”
小荣子喃喃自语:“这见不得人的地界,真真是口墨缸,任谁掉进来都要染得一身黑。”
李平安专心描字,没听清说话,随口问道。
“荣公公说什么呢?”
小荣子这回脸上没露出惬意,语气多了几分疏离,又带着几分郑重。
“咱家说,既然安公公有贵人扶持,将来定能飞黄腾达,到时可别忘了咱家啊。”
李平安第一回听别人称自己为“公公”,心底莫名生出几分异样快感,竟比吃白面馍馍还要舒爽。
转念一想,许是早饭吃撑了,现在还不饿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