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和衡之法”溯源
“和衡之法”源自“和法”。“和法”为中医八法之一,有“调和”“和解”“和合”“和谐”“中和”“缓和”等含义。“和”的思想源远流长,所谓“和”,就是融洽、协调、和谐、平衡之意。“和”既是中国哲学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又是中华文化的精髓。中国传统文化中,“和”被广泛用于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个人身心和谐方方面面。比如,在待人接物、人际关系中强调“和为贵”“和衷共济”“家和万事兴”,《论语·学而》就有“礼之用,和为贵”的记载;国与国关系中强调“协和万邦”;人与自然强调“天人合一”;个人身心健康注重“气血调和”“阴阳调和”;等等。“和”的思想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观念,又是中医临证治疗的目标导向。《黄帝内经》奠定了“和法”的思想基础,《伤寒论》则奠定了“和法”的实践基础。历代医家就“和法”多有阐述和发挥,其作为独立的治疗大法广为人知,明确提出“和法”的是清代程钟龄的《医学心悟》。“和法”的内涵和本质即调和机体失衡矛盾双方或者矛盾多个方面,维持机体动态平衡,其调和机体的“失和”状态、恢复和维持机体动态平衡的本质,也就是“和衡之法”的本质。
一、中国传统文化中“和法”的思想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璀璨夺目,先秦时期是我国文化第一个鼎盛时期,诸子争鸣,百花齐放,涌现了孔子、老子、孟子、墨子、韩非子等伟大的思想家,这一时期,思想自由、文化繁荣,儒家、法家、道家、墨家百家争鸣。而“和”的思想是先秦时期重要的哲学思想,多个事物之间或者事物的多个因素之间的协调平衡被称之为“和”。“和”的状态被认为是事物生长和发展的最佳状态。《周易·乾卦·文言》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论语·子路》云:“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孟子·公孙丑上》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道德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管子·兵法》云:“畜之以道,则民和;养之以德,则民合。和合故能谐,谐故能辑,谐辑以悉,莫之能伤。”可见,先秦诸子普遍重视人和自身、他人、社会、自然的“和”,以和致衡。
“和”,《说文解字》曰:“相应也。从口,禾声。”可见“和”字本义是指音声之相应。“盉”,《说文解字》曰:“调味也。”在《说文解字注·五篇上·皿部·盉》中,段玉裁做了区别与解释,即“调声曰龢,调味曰盉。今则和行而龢,盉皆废矣”。三国时期的《广雅》说:“和,谐也。”《谥法》云:“不刚不柔曰和。”因此,“和”,其义也由“音声相和”与“五味调和”引申出协调、和谐、和合、适中等义,将人之听觉、味觉感性认识上升到事物关系、社会人事等层面,进一步发展,又抽象为势、位之和。中国传统文化崇尚“和”,注重“守中”,讲究以“和”为本,以“中”为正。在人和自然的关系上,重视人和自然的和谐相处,比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无伐天和”;在人体本身的生长发育、生命活动上,提倡和重视“内外调和,邪不能害”“阴平阳秘,精神乃治”“志意和则精神专直”;在人和社会的关系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注重言行不偏不倚的“允执厥中”“中庸之道”,以维护人和人之间、人和社会的和谐关系,维持人和人之间、人和社会的动态平衡。
因此,“和”的思想既是中国古代哲学的基本观点,又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思想。“和”的含义既是“中和”又是“合和”。“中和”即是适度,指的是不偏不倚,以致动态的平衡。中国传统文化儒道两家都将“致中和”作为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而儒家更加注重以“中庸之道”处世立身、维护社会和谐。因此,从“中和”的意义说,“和”即是指无偏阴、无偏阳,无太过、无不及的最佳状态,维持一种动态的平衡。“合和”之“合”为前提,则指的是构成万事万物的不同矛盾之间、矛盾的不同方面之间的结合、和谐、协调、融洽、平衡之意。从“合和”的角度谈,“和”是不同矛盾之间、矛盾的不同方面之间的对立统一的动态平衡,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常用“合和”来论道、论人事、论自然万物。
二、《黄帝内经》——中医“和法”思想的渊源
《黄帝内经》中虽然没有“和法”的明确记载,但“和”字广见于《黄帝内经》之中。可以说,《黄帝内经》秉承了中国传统文化“和”的思想理念,并将“和”的思想广泛运用于人与自然、天地的关系中来理解,强调顺应自然规律,追求人与自然、天地的和谐统一;广泛运用于对人体阴阳、气血、脏腑、营卫、经络等各系统动态平衡的对立统一之中;广泛运用于对疾病、治疗及养生等各个相关领域的论述中,成为中医“和法”的思想源头。在《黄帝内经》中,所使用的“和”并不是指代一种具体的治疗方法,而主要是指机体生理机能的和谐、平和,是指使处于阴阳失调病理状态的机体恢复到协调、和谐,维持机体动态平衡的生理状态的根本要求。
《黄帝内经》认为,人要“处天地之和”,只有保持与自然的和谐才能保证身体的健康,“气相得则和,不相得则病”“从其气则和,违其气则病”。因此,人要了解和掌握自然规律,调整和维护与自然的和谐,《黄帝内经》中早就有“必先岁气,无伐天和”。同时,《黄帝内经》认为,人体各系统之间也需要和谐协调平衡的关系,要内外和调、阴阳调和、气血调和、脏腑调和,《素问·生气通天论》就有“内外调和,邪不能害”“阴平阳秘,精神乃治”;《灵枢·本脏》有“志意和则精神专直”;《灵枢·行针》中有“阴阳和调而血气淖泽滑利,故针入而气出,疾而相逢也”;《灵枢·天年》提出“血气已和,荣卫已通,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
当人体系统之间或系统内部要素之间的关系失和,就会出现“不和”的病态。如《素问·逆调论》载“《下经》曰:胃不和则卧不安,此之谓也”,指的就是胃气失和,气机阻滞,导致难以平卧或者失眠。而《灵枢·脉度》更是详细地论述了五脏六腑、阴阳不和的病态:“五脏不和则七窍不通,六腑不和则留为痈。”因此,“邪在腑则阳脉不和,阳脉不和则气留之,气留之则阳气盛矣。阳气太盛则阴不和,阴脉不和则血留之,血留之则阴气盛矣。阴气太盛,则阳气不能荣也,故曰关。阳气太盛,则阴气弗能荣也,故曰格。阴阳俱盛,不得相荣,故曰关格。关格者,不得尽期而死也”。在治疗方面,《黄帝内经》强调立足气血阴阳脏腑等各系统之间失“和”关系的调整。具体调整的要求,《素问·至真要大论》则言“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谨守病机,各司其属……疏其血气,令其调达,而致和平”,方法以“寒者热之,热者寒之,温者清之,清者温之,散者收之,抑者散之,燥者润之,急者缓之,坚者耎之,脆者坚之,衰者补之,强者泻之,各安其气,必清必静,则病气衰去,归其所宗,此治之大体也”。
这种“致和平”“以平为期”的思想就是协调、缓和人体的气血阴阳、脏腑经络、寒热虚实等方面,以达到“阴平阳秘”的动态平衡。因此,《黄帝内经》可以说是中医“和法”思想的渊源,为中医“和法”的发展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包含和体现了“和衡之法”的内涵与本质。
三、张仲景——奠定“和法”理论与实践基础
如果说《黄帝内经》奠定了“和法”的理论基础,那么医圣张仲景则奠定了“和法”思想的实践基础。首先,仲景一脉相承地认识到“和”的重要性,“和”则健康,因此,其多用“和”来描述人体的生理状态,比如《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提出:“若五脏元真通畅,人即安和”,还有“胃气和”“腹中和”“卫气和”“脉调和”等诸多“和”的表述;其次,其认识到“失和”的病因病机,认识到“失和”就会引发疾病,以“不和”来表示疾病发生的病机,比如《伤寒论》中有“病常自汗出者……以卫气不共荣气谐和故尔”;另外还有“其气不和”“里未和”“胃气不和”等表述。因此,仲景十分重视脏腑气血阴阳的和谐关系,其治疗重点也在于用不同的方法“求和”,和则愈、不和则不愈的思想贯穿于《伤寒论》六经辨证的始终,如“太阳病,若吐若下若发汗后,微烦,小便数,大便因硬者,与小承气汤,和之愈”;“吐利止而身痛不休者,当消息和解其外,宜桂枝汤小和之”;“凡病若发汗、若吐、若下、若亡血,无津液,阴阳脉自和者,必自愈”;“下之则和,宜大陷胸丸”。《金匮要略》还提到“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由此可见,“和解”和“调和”的方法广泛运用在仲景的临床实践中,其采用调和阴阳、调和寒热、调和气血、调和营卫、调和气机升降、和解少阳、调和肝脾、调和肠胃等方法,达到邪去正复、阴平阳秘的目的。
四、宋金元时期医家逐渐重视“和法”的研究
宋金医家成无己提出小柴胡汤是和解之剂,但没有对“和解”进行定义,只是认为其可以“和解”半表半里之邪。李东垣在《医学发明·六经禁忌》中亦指出少阳之病当用小柴胡汤和解之。刘完素则明确提出了少阳病当用“和解”之法。刘完素对和解的认识,主要有两层意思:第一,病在半表半里,既不可汗,又不可吐,法当和解;第二,和解之剂用药多平和,其认为“下之太早,则表热乘虚而入里,遂成结胸、虚痞、懊恼、发黄之证,轻者必危,危者必死,但宜平和之药,宣散其表,和解其里,病势或有汗而愈,或无汗气和而愈”。元代危亦林《世医得效方》专列“和解剂”一章,认同邪在半表半里之间,可用和解之法,以小柴胡汤为代表,“以柴胡、半夏,能利能汗,凡半表半里之间,以之和解,皆可用也”。
五、明清医家使“和法”概念逐渐趋于泛化
明清时期,“和法”的应用则更为泛化,多认为“和法”是治疗伤寒非表非里、不寒不热、不可汗、不可下时采用的一种治法,“和法”的代表方是小柴胡汤和建中汤。明代徐春甫首次将“和”作为独立的治法提出,《古今医统大全》指出治法有6种,即汗、吐、下、利、温、和。张景岳在《景岳全书·新方八阵·和略》中说:“和方之制,和其不和者也。凡病兼虚者,补而和之,兼滞者,行而和之,兼寒者,温而和之,兼热者,凉而和之,和之为义广矣。亦犹土兼四气,其于补泻温凉之用,无所不及,务在调平元气,不失中和之为贵也。”所用处方也不仅仅是和解法,而是综合了补法、温法、行法、凉法等法,以中和为要,将“和方”定义为“和其不和者也”,和之义则一,而和之法变化无穷焉。张景岳仿兵法,布八阵中的“和阵”,就是基于“和其不和”的思想,把所有中和的方法尽归为“和法”,总以“调平元气,不失中和”为贵,以恢复和维持机体的动态平衡。这使得“和法”的外延进一步扩张。
程钟龄《医学心悟》首次提出“医门八法”,即汗、和、下、消、吐、清、温、补,并对每一种治法进行详细论述,明确“和法”概念,指出“伤寒在表者可汗,在里者可下,其在半表半里者,唯有和之一法焉”,“应用柴胡汤和解之”;确立了“和法”在中医治法中的重要地位,提出“有清而和者,有温而和者,有消而和者……有兼攻而和者。和之义则一,而和之法变化无穷”,凸显了“和法”在中医治法中的重要意义,让人们对“和法”的认识和理解不再拘泥于只是和解少阳,从而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戴天章在《广瘟疫论》中从组方的角度,对和法进行了界定,进一步拓展了“和法”之义,指出“寒热并用之谓和,补泻合剂之谓和,表里双解之谓和,平其亢厉之谓和”。晚清名家周学海认为,“凡用和解之法者,必其邪气之极杂者”,常见寒热燥湿、升降敛散纠缠,治疗宜寒热并用、燥湿并用、升降并调、敛散合用,以“相反相成”,堪称精辟。
晚清另一名家,中西医汇通、长于血证的唐容川认为“和法”为“血证之第一良法”,提出“表则和其肺气,里则和其肝气,而尤照顾脾肾之气,或补阴以和阳,或损阳以和阴,或逐瘀以和血,或泄水以和气”,总以和气血为治疗血证的关键,处方用药擅用小柴胡汤加减以调气和血。
六、当代对“和法”认识更趋多元化
历代医家不断发展和运用“和法”,拓展其范畴。不同医家对于和法的理解见仁见智,运用更是各具特色。当代对“和法”认识上更趋多元化,对“和法”概念,大致也形成了狭义、广义、泛义的不同理解。
其一,从狭义论“和法”,认为“和法”即“和解少阳”法,只是针对少阳半表半里枢机不利病机的一种治法。金代成无己在《伤寒明理论》中,明确地将小柴胡汤和解少阳半表半里法称为“和解”,是狭义“和法”的典范。
其二,从广义论“和法”,认为“和法”是具有和解与调和作用的一类治法。即使一致认同和解与调和的医家,在具体概念含义上的观点也是不尽相同的,有的强调和解与调和脏腑气血阴阳失调的矛盾双方的对立面,有的强调脏腑阴阳本身的疏通与调和,有的强调机体状态的疏通、协调关系,有的强调整体主次要矛盾兼治等不同观点。
其三,从泛义论“和法”,立足于“和法”之思想与原则,将“和法”视为中医治法之总纲、总则及根本大法。
历代对“和法”的研究及发展问题:首先,由于当前各家对“和法”的认识和理解争议较多,定义、概念、范畴相对模糊。“和法”的狭义、广义、泛义之争也说明历代医家对“和法”的理解和运用有不同的看法,需要通过对“和法”的源流、思想基础、基本原理上的辨析、整合与凝练,促使对“和法”的内涵、外延早日形成共识。
其次,要从医家临床运用中去认识、分析和总结“和法”的运用规律、临证特色及组方配伍规律,治法只有在临床实际运用中才能更好地彰显其强大的生命力,因此,一定要从临床实践中,尤其是名家临证实践中去研究和体会“和法”的特点,揭示其临床运用规律,以更好地传承和发扬这一治疗大法。
七、凌湘力“和衡之法”的师承渊源
凌老在对历代“和法”认识的基础上,结合其数十年的临床经验,锤炼总结提出“和衡之法”的中医学术思想,继承和发扬了历代中医“和法”之精髓。而这一学术理论思想主要源自湖湘名医欧阳履钦及其弟子欧阳锜。欧阳锜是全国著名中医学家和中医病证理论方法研究专家,为湖湘五大名医之一。凌老早年于湖南中医研究院研究生班求学期间,机缘巧合地师承了欧阳锜的中医辨证理论思想,尤其传承了欧阳锜“求衡论”“病证结合”“常变论”的学术思想和临证思维方法。
(一)欧阳履钦学术思想
欧阳履钦,字煌,号逸休,湖南省衡阳县(今衡南县)人,生于1884年,逝于1951年,享年67岁。早年,欧阳履钦赴日本留学,归国后曾在湖南南路师范学院执教,后来因为母亲年迈,辞归乡里孝奉母亲,同时潜心研究中医。他遵循医圣张仲景“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之训,自拟“勤求经旨,知常达变;方药医技,绳以理法;博采众长,广其应用”的二十四字治学要诀,勤学善思,治学严谨,反复临证,因而渐学验俱丰,尤其擅治内科杂病,并对针灸、眼科、喉科、妇科、儿科等其他学科也有着丰富的诊疗经验,不惑之年就经手治愈诸多疑难病症,故声名鹊起,医名远扬。同时,欧阳履钦非常热心中医教育事业,与慈善道堂于衡阳创办针灸医馆,传授太乙灸、圆利针等治病之术。抗日战争时期,湖南国医专科学校迁至衡阳,聘请欧阳履钦主持教务,并主讲《金匮要略》《伤寒论》等课程,因战乱教材被毁,他自编讲义,同时在课堂教学之余,还热心对学员进行临床实践带教,深受学员爱戴。医专停办后,欧阳履钦在湖南耒阳和萧湘辑先生共同创办中华医学讲习所,自己负责教务,历时四年,为湘南地区培养了不少中医人才。在临证医疗和热心中医教育之余,欧阳履钦还积极著述,在学术理论上也有不少建树,生前著有《伤寒折中》《金匮折中》《增补时方歌括》《眼科歌括》《药性表解串要》等书,书中有不少独到的理论见解,在湘、粤、桂诸省从学者前后有数百人,影响广泛深远。
欧阳履钦强调研究经典,认为经典一方面可以提供诊疗疾病的理论方法,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则是示人以规矩。所以,必须勤求经旨,先知其常而后才能达其变,主张以经解经,不要曲解经意。他认为,历代注解《伤寒论》《金匮要略》的注家见仁见智,对其中分歧较大的,就需要以医圣原书的相关条文互相参详,判断是非。其在《伤寒折中》《金匮折中》二书中,在全面研究仲景原书的基础上,通过汇参提出自己的见解。
欧阳履钦强调辨证,善于把伤寒六经与杂病的辨证方法结合起来互参,认为伤寒虽着重在辨六经,杂病虽着重在辨血、水、食、虫,但具体运用时两者必须结合,才能掌握疾病的发病原因,强调“不管病证怎样复杂,只要能掌握伤寒杂病的辨证方法,有理有法,立方遣药,就不致越规,并要博采各家各科辨证之法相与比较,相互参证,才能对每一病证的发病机制、鉴别、治法有比较全面的了解,临证才不至于茫然无措”。
欧阳履钦临床长于经方,但经过长期的临床实践,善于根据自己的实际体会加以发挥,总结和创造了不少新处方来供临床应用。其所撰《增补时方歌括》除陈修园《时方妙用歌括》原载方剂外,自己创立了约六十个处方。无论经方、时方、经验方,欧阳履钦认为临床皆需辨证运用,不可机械套用。
欧阳履钦学术思想的特点概括起来有三方面:第一,伤寒、温病并重,不偏不倚。欧阳履钦认为,温病学是从伤寒逐渐发展而来,兴起后在某种程度上又形成与伤寒的对立局面,要防止将两者对立起来,首先要在理论上明确外感热病、伤寒发热与温病发热的本质不同。《伤寒折中·太阳上篇》云:“温邪从口鼻而入肺胃,肺胃不受邪而仍出于表者,故亦发热,然因于热而发热,非比伤寒、中风因于寒,身内阳热外出与之抵抗而发热,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伤寒、温病、发热的病机不同,发热的性质亦各有异,伤寒、温病需并重,需要运用温病方时,就不局限于伤寒方,需要用伤寒方时,不拘于温病方。第二,对比思辨,明其异同。欧阳履钦认为,不同病证之中常常可以出现相同的症状,故临床须加思考辨别。其在《伤寒折中》《金匮折中》二书中,就是充分运用对比思辨的方法,从同症异证、同脉异证及伤寒与杂病等方面进行对比参证,明确异同主次,从而对各证做出判断。第三,抽添补泻,层次分明。单纯补虚泻实是根据单纯的虚实见症而做出的虚实治疗方法,但是在病情寒热虚实复杂交错的情况下,就需要运用寒温并用、扶正祛邪、泻阳救阴等综合方法,欧阳履钦在其《药性表解串要·补剂》中有“泻阳救阴而气血复,养阴配阳而寒热平……不明抽添法诀,未可与议补药”。这就明确指出,在病情复杂的情况下,补气血、平寒热,非见实即泻、见虚即补、见热治热、见寒治寒,而须综合分析,清因果,明主次,方能有的放矢,做到加减有法,抽添有据。
(二)欧阳锜学术思想
欧阳锜为欧阳履钦之侄,字子玉,1923年生于湖南衡南县,15岁随其伯父欧阳履钦学医,甫学成,行医不忘读书,学与术与日俱增。1953年任衡南县中医院院长,1957年调湖南省中医药研究所。欧阳锜一直从事中医临床、中医病名的系统化规范化研究,造诣精深,建树颇多,是全国著名中医学家和中医病证理论方法研究专家,与李聪甫等并称湖湘五大名医;临床于恶性肿瘤、糖尿病、心脑血管病方面均有较高的造诣,创制龙蓟合剂、消瘤丹、生血宝等100余首治疗各种疾病的有效经验方,创制的驴胶补血冲剂,迄今仍为湖南名药;在学术上提出了临床病证结合的思想方法,建立了“辨主症的三大关键”“三纲鼎足,互为纲目”的辨证体系;“求衡论”“常变论”是他研究多年的心血;出版学术专著《内科辨证学》《伤寒金匮浅释》《中医内科证治概要》《证治概要》《杂病原旨》等;承担原卫生部重点科研项目“中医病名诊断规范化研究”,主持完成“湖南省中成药开发远景规划研究”。
欧阳锜的学术思想总结起来,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方面:求衡。《黄帝内经》所谓“阴平阳秘,精神乃治”,充分说明了保持人体动态平衡的重要性。“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则说明中医的诊断和治疗,都是保持人体动态平衡的“求衡”。因此,欧阳锜认为求衡是中医临床思维的核心,求衡的思维方法贯穿在诊治全过程。他认为求衡法既可以分正面求衡、反面求衡,又可以分为直接求衡、间接求衡。正面求衡法,适用于症状比较单纯的平衡失调,反映出寒热、虚实的证候,如无论内寒、外寒,均是以热治寒;无论表热、里热,不外以寒治热,这些就是正面求衡的方法。反面求衡法,则用于假寒、假热、假虚、假实等证,因其现象与本质相反,故治疗必须从反面着眼。直接求衡法则用于上下、表里病位平衡失调明确的证候,采取上虚补上、下虚补下、表证用发汗解表、里证用调和脏腑,这些就是直接求衡的方法。间接求衡法,适用于此处见症,但病实发于彼的证候,对此需要运用脏腑相关理论,进行由此及彼的推理,采取间接求衡法治疗,如肾气上逆而咳嗽气喘,上病治下,治疗以补肾纳气为主。
第二方面:病证结合。欧阳锜经数十年辨证理论方法的研究和探索,建立了“辨主症的三大关键”“病证纵横结合”“三纲鼎足,互为纲目”为核心的病、证、症三联诊疗体系,是病证方法研究专家和现代中医病证诊断规范化研究的开拓者之一。症、病、证三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欧阳锜先生主张临证要深入分析三者及其相互关系,指出临床基本功的重点就在于对病、证、症的分析明辨,通过收集、整理、分析同病异证和异病同证的特点,抓住主症,把辨证论治与辨病论治相结合,只有这样,临床才能迅速抓住要点,从而立法有度,应手取效。因此,欧阳锜认为病证结合是中医临证思维与理论思维的重要方法,在中医学术和临床发展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由证入手,病证结合,是中医个体化治疗和提高临床疗效的关键。
对于复杂疑难证候,欧阳锜认为要透过现象抓住本质,明确主症、次症,就要从病势的轻重缓急、发病的先后因果、证象的真假异同三个方面着眼,这就是他认为的辨主症的三大关键,为其“三纲鼎足,互为纲目”辨证体系提供了理论核心。20世纪80年代,欧阳锜领衔原卫生部重点项目“中医病名诊断规范化研究”,在深入系统研究了中医病、证、症三者的概念及其相互关系,提出了“病证纵横结合”思路之余,进而发现,外感五气、内伤脏腑、血水痰食邪结三类证候及其各证间均存在相互因果关系,而且这三类证候之间是三纲鼎足、互为纲目的关系,临床辨证须综合分析纲目之间的相互关系,明确因果,分清主次,治疗才能纲举目张,切中病情。由此,欧阳锜创建出“三纲鼎足,互为纲目”的辨证体系,其中的三纲是指以五气为病,脏腑主病,邪留发病,二十一目则是指五气为病的“风、热(含火与暑)、湿、燥、寒”,脏腑主病的“肝、心、脾、肺、肾、胆、小肠、胃、大肠、膀胱”,邪留发病的“痰、饮、水气、瘀血、食积、虫积”。这一辨证方法执简驭繁,对疑难证候的辨证非常有帮助。
欧阳锜数十年来,运用病证结合的方法临证,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许多疑难病辨治方面形成了自己的独到见解,能得心应手地处理好病、证、症三者的关系,或由症入手,以症带病;或以证为主,病证结合;或以病为纲,症证结合,如此总能左右逢源,疗效卓著。
第三方面:常变论。欧阳锜认为,在人体和疾病的斗争过程中,会从多方面表现出种种平衡失调的迹象,出现寒、热、虚、实、表、里、脏腑气血等失衡的错综复杂证候。“证”是机体在疾病发展过程中某一阶段的病理概括,是处于一定阶段的疾病本质反映,包含病位、病因、病性及正邪关系。当病变相对稳定时,证候也相对稳定,若病变变化时,证也随之改变。证候的确立及证候与证候之间的界限,都是在疾病相对静止的阶段,经观察分析总结思辨而来,然后才谈得上辨证论治和方证对应。而实践临证看到的证候,非典型证候多于典型证候。所以,欧阳锜强调辨证既要掌握常规,又要知所变通,不墨守成规,否则无法应付临床复杂多变的情况。对待疾病发展过程中的种种不平衡现象,要进行动态观察,知道证候质变和量变的质量变换关系,从而知常达变,以期求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