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货币金融与经济之关系
在经济建设、市场交易、财政收支中,货币金融起着“血液”的作用。近代以来,随着中外经济交往的频繁、国家财政支出的增加、工商业和金融机构的发展,货币金融与经济之间的关系愈趋复杂。
抗战前,学术界围绕银价涨落与中国经济之间的关系曾有过争论。中国虽然是世界上极少数实行银本位的国家,但在对外经济关系上却是以金为准的。所以,金银比价受到世界变动的控制,反过来又对中国的经济产生影响。长期以来,中国金贵银贱的格局处于相对稳定之势。但清光绪之后,银价大幅度下降。1929—1933年世界经济危机期间,金贵银贱的现象更为严重。对金贵银贱的利弊,经济学界分为三种意见,即有利无害、有利有害、有害无利,以第三种意见为盛。1934年,美国实施白银收购法案,大幅度提高白银价格。中国白银大量外流,银价转而急剧上涨。经济学界又掀起新的论战,少数人认为银价提高利大于弊;更多的学者认为它给中国带来了灾难性后果,必须放弃银本位制,实行通货管理。[78]在以上两次金银比价变动期间,南开经济研究所的同仁参与了讨论。在方显廷主编的《中国经济研究》中,收录了十多篇货币金融的论文,并对金银比价变动及其后果发表了意见。方显廷虽然没有对此进行专门的研究,但也提出了一些基本看法。他指出,银价涨落不仅牵动着整个币制,也对全国经济产生莫大的影响。从中国经济发展的状况与趋势判断,“银价跌,则国内货币因银入口而膨胀,物价因货币膨胀而上涨,其结果,全国经济日趋兴旺。银价涨,则货币因银外流而紧缩,物价因货币紧缩而下跌,其结果,全国经济日趋衰落”。[79]可见,银价涨落与中国经济呈反向关系。这一观点,与一般货币经济学的原理是比较相近的。不过,方显廷又认为,1932年以后银价剧跌时,中国经济遭受重创;1934年银价暴涨,现银大量外流,金融顿呈枯竭之相,“政府当轴已穷于应付”。[80]这一观点与前一表述有别,也就是,银价无论涨落,对中国经济都是有害的。
抗战后期尤其是战后,通货膨胀愈益成为中国的突出现象。正如方显廷所言,“我国通货膨胀的程度,在抗战期间内,已为各国所罕见,其产生的弊害有目共睹。大家总希望胜利后可以立即停止膨胀,实行币制改革,然胜利以来,最初虽曾一度物价下降,人民改变对法币的心理,但不久良机即失,物价复涨。且自前年冬季以后,通货膨胀的速率,较抗战前为尤甚”。[81]这一现象,引起学界的极大关注和讨论,出现了诸多遏制通货膨胀的建议。方显廷的观点非常明确,他认为,要想改善中国经济状况,必须实现和平,停止通货膨胀。他从五个方面阐述了通货膨胀与经济各方面的关系。
第一,通货膨胀与生产的关系。方显廷认为,影响物价的因素,除了货币以外,还有物资。如果物资数量能随通货数量同比例增加,则物价不会上涨;如果后者增加,而前者不增,则物价将会上升;如果后者增加,而前者反减少,则物价上升极烈。从理论上说,缓和的通货膨胀与微慢的物价上涨,是可以刺激生产的。但如果通货恶性膨胀,物价猛烈上升,则不但无益于生产,反足以阻碍生产,因为生产的利益不如囤积投机的利益。当然,此时中国生产的减少,不能完全归之于通货膨胀,战争也使生产减少。
第二,通货膨胀与贸易的关系。方显廷指出,抗战结束后,消费货物、生产器材都急需由国外输入。政府采取鼓励输入的偏高汇率政策,以平抑国内物价,但对于本国出口及整个生产都产生了不利影响,国际贸易出现巨大逆差,在短期间内消耗了国家积存的大量外汇资源。在出口方面,每当官价或市价汇率调整时,暂时一度活跃,但转瞬之间,国内物价复涨,输出售价不敷成本,导致货物堆积口岸或非法走私出口。
第三,通货膨胀与政府财政的关系。方显廷认为,政府发行的通货愈多,实际收入就变得愈少,通货、物价和财政之间,更加恶性循环。为此,他向政府呼吁,不能再仰仗印刷机来解决财政问题了。
第四,通货膨胀与证券交易的关系。由于通货膨胀和市场投机等原因,股价上涨高于物价上涨。方显廷认为,货币流通速率不能无限放大,购买力既用于购买股票,就不能同时再用以购买商品。因此,证券市场对物价的稳定作用是属于正面的。不过,在通货膨胀持续和整个经济日趋不稳的情势下,证券市场所能发挥的作用是有限的,不可期望太高。股价仍以稳定为宜,与其暴涨暴跌,不如缓缓升降。[82]
第五,通货膨胀与物价的关系。相比而言,方显廷对此论述较多。他提出通货膨胀的“三段论”:第一个阶段,在和缓的通货膨胀下,物价增高的比率落后于钞票发行;第二个阶段,在真正的通货膨胀下,物价像通货发行一样增长起来;第三个阶段,当货币流通速度加快,物价上涨的比率超过钞票扩张的比率,就达到狂奔通货膨胀的阶段了。[83]他认为,一国经济危险的程度,完全可由其物价的涨落来衡量。抗战期间以及内战以来,战费主要靠发钞来维持的政策始终没有改变。“根据这种趋势下去,物价跳动的幅度愈来愈大,经济前途岌岌可危,是不难想象了。”在激烈的通货膨胀下,农产品价格的上涨落后于一般物价的高涨,农民生活更趋贫苦。也由于农民购买力下降,引起了工商业的萧条。[84]
更值得注意的是,关于货币流动速度与物价波动的关系,方显廷与美国著名经济学家也是他的老师费雪(Irving Fisher)进行了讨论。费雪于1911年提出了一个检验社会货币供应量的方程式MV=PT,M为货币需求量,V为货币流通速度,P为总体商品价格,T为商品交易量。他认为,货币流通速度V是一个制度变量,在短期内变化很小,是一个常数。其原因货币流通速度主要取决于支付制度、支付习惯、人口密度、交通条件等制度性因素,这些因素在一般情况下是相对稳定或不变的,于是货币量的增减必然引起物价同样程度的变动。即便在一个转型期内,物价水准和货币量暂时不能保持一种正常的比例关系,但这个转型期极为短促,一旦结束,物价水准和货币量就能恢复正常的关系。然而,方显廷却认为,费雪忽视了货币流通速度的重要性,使得了解中国目前的物价问题极为困难。譬如,到1947年,货币发行量为1936年的1.1万倍,而物价却增加了3.4万倍。二者差距如此之大,只能以货币流通速度的增加来解释,但费雪却将它的伸缩性看漏了。方显廷还根据英国经济学家庇古(Arthur Cecil Pigou)关于货币的需要与购买力的需要相等的理论分析这一问题。他指出,人们手中持有的货币和购买力的总量,一般说可以恰好应付不时之需和购买便利,但也会随着客观的经济环境和个人的心理状态而有所变动。人民愿以货币形式保持在手中的那一部分财富的比例,与费雪公式中的货币流通速度恰是相反的,即手中所持的货币越多,货币流通速度就越减少。公众的经济行为,主要是受未来“期望”或未来经济局势预言的影响,在战争时代更为显著。在抗战第一阶段,由于战争需要增加,物价有上涨的趋势,但大家对战争抱有在短期内可以结束的希望,并不急着买物品。于是,物价在退缩之中,货币流通速度减低,物价上涨也落在货币增加之后。但随着战区的继续扩大,政府不得不发行更多的货币。一旦公众觉得从日益增长的物价中必定蒙受损失时,他们对未来的期望就会发生改变,甚至在消费者之中盛行囤积与投机。由此,货币流通迅速加快。不仅如此,如果将银行存款估计在内,货币流通的速度就更加上升了。在英美两国,银行信用是有限度的,银行往往准备1/10的现款准备金,1银圆的流通速度可以增加9倍。但中国的情形并非如此,不能交换的通货可以漫无限制地发行。当银行存款扩大时,信用无可避免地过分扩张,转而又加速了货币流通。[85]
从上述讨论可以发现,方显廷的货币金融观具有了一定的理论色彩。
对政府的货币金融策略,方显廷也给予一定的关注。为了遏制通货膨胀和刺激经济发展,南京国民政府于1947年颁布了《经济紧急措施方案》和《经济改革方案》。前一个方案,主要是平衡收支,防止通货膨胀以及充实外汇资源,包括开源节流、禁止黄金流通、标售敌伪及剩余物资、国营事业酌售民营、计划征用国人在国外银行的存款等。方显廷对此提出质疑,认为它只是一种暂时办法,而非长久之策,所能发挥的效果极为有限,至多只能暂时平定金融风潮。在内战不停、继续增发纸币的情形下,无法做到收支平衡。因此,方显廷呼吁,必须停止内战,提高行政效率,改善公务员待遇,根据市场情形调整汇率。[86]后一方案,是一个侧重于经济彻底改革的长期计划。但方显廷发现,该方案仍是偏重于金融,而非集中于生产,“这显然是有点不明经济大体的”,若应用于中国现实,难免不发生“利未见而害先睹”之祸。他还指出,此方案等于大开通膨胀之门。譬如,规定每县设一银行,以发展农村经济,然而其资金来源须靠国家银行供给,而国家银行供给资金就完全等同于膨胀通货了。何况在现代信用制度之下,1元货币可以制造数元的信用,如此全国通货及信用膨胀的速率必将极大,其影响农村物价及农民生活也不言而喻。该方案还规定增加生产贷款,但国家银行为增加生产而贷款,同样等于增发通货、膨胀通货。方显廷建议,政府要想扶助生产、扩大建设,应设法吸收市场游资,而不是以此名义增加货币发行。[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