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小学时光(2)
当时,与我们交好的一家人在卢塞恩湖畔有幢房子,邀我去度假。令我心驰神往的是,房子位于湖畔,有船库和划艇(舢板)。主人允许儿子和我用船,并严厉告诫不得鲁莽行事。不幸的是,我已知如何开船、划船,就是要站着。在巴登湖畔,许宁根镇的阿巴图西堑壕的旧护城河里,我们家有这么个小破玩意儿。我们把各种鲁莽之举试了个遍。我最先做的是,踏上船尾,单桨只手把船撞到湖里。主人觉得这太过分了,他吹口哨把我们唤回来,结结实实剋了我一顿。我大气都不敢出,不得不承认正好做了他所禁止之事,他的教训因此完全恰当。但同时,一股怒气却裹挟了我,这个胸无点墨的敦实粗人怎敢侮辱我。这个我不仅成年,而且重要,是权威,是位高权重的人物,是个老人,是受人尊重、令人敬畏的对象。与现实的反差如此怪诞,我突然息怒,因为袭向我的问题是:“哎哟,你究竟是谁?你的反应就跟鬼才知道你是谁似的!而你还知道别人完全有理!你都不到十二岁,还是个学童;他可是个父亲,还是富豪,有房舍两座、骏马若干。”
我极为困惑地想到,自己其实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是学童,对数学一窍不通,根本不自信;另一个卓尔不群,拥有巨大的权威,是不容谑笑的汉子,比这个工厂主更有威力、更有影响。他是个老人,生活在18世纪,脚穿搭扣鞋,头戴白色假发,乘坐高轮折篷轻便马车,弹簧与皮带把车厢悬挂在后轮间。
我有过一次奇怪的经历,我们住在巴塞尔市附近的许宁根小镇时,一天,一辆绿色老爷马车从黑森林经过我们的宅子。是一辆原始世界的四轮折篷轻便马车,仿佛出自18世纪。我看见它时,感觉激动不已:“真的碰上了!的确是我那个时代的!”好像我认出它,因为它跟我自己乘坐的一样!于是,一阵恶心袭来,似乎有人偷我东西,或者宛如自己受骗,骗走了自己所爱的昔时。马车是那个时代的孑遗!我难以描述当时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如此强烈地触动我,是渴望、乡愁,或者是重逢:“对,确实如此!就是它!”
还有另一次经历,指向18世纪。我在一个阿姨处看见一尊18世纪的小塑像,是由两个人物组成的上色赤陶塑像,表现的是18世纪末在巴塞尔妇孺皆知的人物施蒂克尔贝格尔大夫,另一人物是伸舌闭眼的一个女病人。关于此事还有一个传说,据说老施蒂克尔贝格尔有一次走过莱茵桥,此时,常常惹他生气的这名女病患走来,又对他诉苦。老先生说道:“是,是,您肯定哪儿不舒服。请您伸舌闭眼!”她也照做了,在此瞬间,他溜走了,而她伸着舌头站在原地,成为大家的笑料。
老大夫的塑像就穿着搭扣鞋,说也奇怪,我认定它们是我的鞋,或者像我的鞋。我相信:“这是我穿过的鞋。”当时,如此确信把我完全弄糊涂了。“对,这可是我的鞋!”我还觉得这些鞋穿在我脚上,却解释不了怎么有此奇异的感受。为何我该属于18世纪?那时,我常常把1886写成1786,而且总是带着莫名的乡愁。
卢塞恩湖畔的小舟恶作剧和应得的惩罚之后,我潜神默思,这些之前零星的印象汇成统一的图景:我生活在两个时代,判若两人。我对这一结论困惑不解,劳心焦思。最终,得出的认识却令人失望,我现在至少无非是小学童,理应受罚,举止应与年龄相称。另一个年纪必定荒谬,我猜想,与听父母和亲戚经常讲起祖父有关。但这也根本不对劲,因为他生于1795年,其实就生活在19世纪。此外,他在我出世前早就死了,我不可能与他是同一个人。这些考虑当时只如模糊的料想与梦幻。再也记不起,当时是否已知与歌德有难以置信的亲戚关系。我认为不知,因为自己知道,最初是从生人处获悉此消息,也就是有恼人的传闻,说祖父是歌德的私生子。
在数学和绘图上受挫,祸不单行,还有第三项失败,从一开始,我就痛恨体操。没人规定我该如何运动。我上学为的是学东西,不想毫无意义、徒劳无益地耍把式。再说,我先前遭遇意外有迟发性后果,有某种躯体性焦虑,很久以后才能有所克服,它与不信任世界及其可能性相关。世界虽让人觉得美好而令人渴望,但危机四伏,处处无谓,捉摸不定。因而,我总想先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谁可相依。这是否又与累月离弃我的家母有关?遭受心理创伤之际,医生禁止我做体操,甚合我意。我摆脱了这个负担,却经受了又一次失败。
同年(1887年),一个美妙夏日午间,我从学校出来,向大教堂广场走去。天空蔚蓝,阳光照耀。大教堂屋顶闪闪发光,太阳映射在五彩斑斓的釉面新砖瓦上。我倾倒于这美景,心想:“世界美好,教堂美妙,上帝创造了这一切,坐在杳冥蓝天的金色宝座上……”此时出现一个空洞,一种窒息感袭来。我呆若木鸡,只知道:现在别再想了!来袭的是不愿想的可怕之事,我根本不得接近。为何不得?因为你会犯下大罪。何为大罪?谋杀?不,这不可能。大罪是忤逆圣灵,不受宽恕。犯大罪者永远罚入地狱,这对我父母可就太悲哀了,他们如此依恋的独子要受永罚。不能让父母遭受此事,无论如何不能再想此事了!
说易行难,回家的长路上,我试着设想一切想得到的其他事情,却发现,念头总是回到我如此喜爱的美丽大教堂,回到坐于宝座上的亲爱上帝,如遭电击,又飞遁而去。我反复告诉自己:“千万别想,千万别想!”神思恍惚地回了家。家母注意到我有什么事,就问道:“你怎么了?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撒谎,向她保证学校里没出什么事。我虽然想,能向家母告解魂不守舍的真正缘由,或许对我有益。但那就真得做恰恰觉得不成体统之事,亦即把自己的念头想透。她可是不明就里,这个好人不可能知道,我身处险境,会犯下不赦之罪,坠入地狱。我摒弃了坦白这个念头,试图尽量表现得不惹眼。
夜里,我寝不安席;没头没脑的妄念几次三番试图冒头,而我殊死搏斗,要击退之,其后两天受尽折磨,家母确信我病了。我顶住诱惑,不做忏悔,此时见效的是想到屈服会令父母愁肠百结。
第三夜,我却痛苦难熬,再也不知所措。我卧不安枕,醒来恰好逮到自己又在想大教堂、想亲爱的上帝。我差点又想下去了!我觉得自己的抵抗力渐渐不支,汗栗而起,要甩脱睡魔:“现在是时候了,现在当真了!我必须思考。这点事先得深思熟虑。为何该思考不知之事?向上帝保证,我真不愿如此,这确定无疑。但谁愿意呢?谁要强迫我思考不知、不愿之事?何来这种可怕的意愿?而为何偏偏我该屈服呢?我心怀赞美和颂扬,想到这个美妙世界的造物主,感谢他这份无法估量的恩赐,为何偏偏要我思考恶极之事?我确实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确不敢也不该接触此念头,而不冒不得不立即考虑此念头的风险。我没有也不愿这么做,事情好像噩梦临头。何来此类事情?不曾出力而遇事。为何?我可并非创造自己,而是如上帝造就的模样来到世上,就是说,受之父母。或许父母想如此?善良的父母却根本不会想到此事,他们绝想不到此等邪恶之事。”
我觉得这种想法简直可笑,于是想到只从画像上知道的祖父母。他们看上去富有而体面,足以打消我关于他们可能有罪的想法。我掠过不知名姓的列祖列宗的长长队列,最终来到亚当和夏娃身边。决定性的意念就来临了:亚当与夏娃是初民;他们无父无母,而是由上帝直接有意造就成这般模样。他们别无他择,而只能由着上帝塑造。他们的确根本不知,还可能会是哪般别样光景。他们是上帝尽善尽美的创造物,因为他只创造完美者;不过,他们犯下原罪,因为他们干了上帝不愿之事。为何可能有此事呢?若上帝不把可能性置于他们身上,他们本来根本不可能行此事。确实也可表明这点的是,上帝在他们之前造了蛇,显然旨在要让它劝服亚当与夏娃。全知的上帝安排一切,让最初的父母必定犯罪。他们必定作孽,就是上帝之意。
这个念头让不堪的痛苦马上烟消云散,我如蒙大赦,因为现在知道,是上帝自己使我处于此状态。起初不知,他的意思是要我犯罪抑或就是不要犯罪。我不再想祈祷拨云见日,因为上帝不询我意即把我置于此境,而且不施援手让我身处其中。我肯定,依他之意,我须单打独斗寻求出路。于是又一番论辩开始了:
“上帝想要什么?为或不为?得查明,上帝想要什么,而且是现在,想要对我做什么。”我虽然知道,按传统道德,避免罪孽完全不言自明,我至今正是这么做的,心知肚明难以为继了。我卧不安席,心力交瘁,每况愈下,不愿思考,苦苦挣扎。不能这么下去了。在明白何为上帝的意志、他意欲何为之前,可不能屈服,因为我肯定,他是这个死局的始作俑者。奇怪的是,我没有一刻想到魔鬼可能设了圈套,在我当时的精神状态下,它无足轻重,对上帝反正无能为力。大约从走出迷雾、成为自我的那一刻起,合一、伟大、超凡的上帝就开始牵动我的想象。所以,毋庸置疑,正是上帝对我做了关键性的考验,而一切取决于正确领会他的意思。我虽知最终会勉强服从,但不该不经我领会,因为事关我的灵魂永远得救:“上帝知道,我再也顶不住了,他不帮我,虽然我正被迫犯不赦之罪。由于无所不能,他可以轻而易举给我解除这种束缚,他却不这么做。难道他要检验我是否顺从?他给我提出非同寻常的任务,我怕受永罚,全力反抗;因为会违背我自己的道德判断、违反教义,甚至违抗他自己的戒律。也许上帝想看看,尽管信仰和洞见用地狱和永罚吓唬自己,我能否听从他的意志?确实可能如此!但这只是我的想法,可能出错。我不敢如此信赖自己的考虑,得再深思熟虑!”
我却又得出同一结论,心想:“上帝显然也希望我有勇气。果真如此,而我这么做了,那他会给我圣宠和启悟。”
我鼓足勇气,好似跃入地狱之火,让那念头到来:眼前立着美丽的大教堂,上为蓝天,上帝坐于金色宝座上,远离人世,宝座下,不可胜数的排泄物落到五彩斑斓的崭新教堂顶上,把它砸得粉碎,教堂墙壁四分五裂。
事情就是这样,我觉得无比轻松,得到难以名状的解脱。降临我身的并非意料之中的永罚,而是圣宠、进而是从未体验、难以言传的至福。我喜极而泣,感激涕零,俯首于上帝无情的严厉之后,他显露出智慧与善良,给我的感觉是经历了启迪,明白了先前无法理解的许多事。我体验到家父没有领会之事——上帝的意志,他因理由充分和信仰强烈而抗拒之。因此,他也从未经历过圣宠奇迹,圣宠治疗一切,让一切明白易懂。他以《圣经》戒律为准绳,相信上帝就是《圣经》中和他的先辈教给他的那样。但他不了解面对面鲜活的上帝,那个上帝无所不能,超乎《圣经》和教会,号召人争取自由,可以强迫人放弃自己的观点和信念,而无条件地满足上帝的要求。在考验人的勇气时,上帝不会受传统影响,哪怕它们仍然如此神圣。他无所不能,确实会设法在如此检验勇气时不发生真正的坏事。若满足上帝的意志,就可以肯定走上正途。
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也让他们不得不思考不愿思考之事。他这样做是为了知道他们顺服。所以,他也可以要求我做出于宗教传统想拒绝之事。但正是顺服给我带来恩宠,自那次经历之后,我知道何为圣宠。我体验到自己听任上帝摆布,重要的莫过于让他遂愿,否则我就是任性放诞。当时,我开始真正自负其责。我觉得不得不思考的那个念头可怖,与之同时萌生的是预感上帝可能是可怕之事。这是我所经历的可怕秘密,而它意味着忧惧暧昧之事,笼罩终生,我变得沉思默想了。
我觉得此经历也显现自卑,心想,自己是鬼或猪,是什么受人唾弃者,但随后开始暗中研究家父的《圣经》,有点满足地在《福音书》中读到法利赛人和税吏,发现恰恰遭人唾弃者是中选者。不忠的管家得到称赞,而反复无常的彼得获誉为中流砥柱,给我留下持久的印象。
自卑感越强,就越觉得上帝的恩宠不可思议,我确乎从未自信过。家母曾说,“你一直是个好小子”,我根本理解不了。自己是个好小子?这真新鲜。我总想,自己是个堕落者或自卑者。
有了大教堂那次经历,终于有了确属大秘密之事,似乎我总在说天上落石,现在手里就拿着一块,但那是羞人的经历。我撞破坏事、恶事或者暧昧事,可同样犹如表彰。我有时感到要言说的奇怪冲动,而不确知要言说何事。我想试试询问他人是否也有过此类经验,或者想暗示,会有人所不知的怪事。我从未做成此事,哪怕只是在别人身上找到蛛丝马迹。所以,我感觉或遭排斥或者中选,或受诅咒或得祝福。
不过,我从未动念要直接言说自己的经历,也不会谈论冥庙男根梦,或者在想得起来时谈到所刻小人。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六十五岁时,我才说到阳具梦。我或许把其他经历告诉过妻子,但那也是在年岁较长时。从童年起,有几十年之久,此事是严格的禁区。
可以从秘密这个概念来理解我整个青年时期。我由此几乎寂寞不堪,至今仍把顶住诱惑不跟人说起此事视作巨大成绩。当时就形成了我与世界的关系,如今依旧,甚至今日也寂寞,因为知晓事物,不得不暗示他人不知、多半也根本不愿知悉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