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毒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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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阴沟里翻船(2)

柳余乐心烦意乱地回到解毒科,科里的几位男同事已经停止了聊天。秦苏回到了他的组长办公室,化学毒理专家赵廷飞去处理一个汞中毒的病人,唐睿的专业领域是有毒植物,最近几个月都很清闲,他将大把时间用来看《英文百科全书》。那本让人望而生畏的大部头成功地拉开了他与众人的距离,使得他原本就冷冰冰的气质又添了几分西方式的傲慢,柳余乐进来时,他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便又继续埋进了书里。他合群与热情的时候都不多,而且总是短暂性的,他从不在乎礼节和亲和力,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对坐着,花去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柳余乐感到庆幸,因为不用与对方聊天,便有了足够多的时间思考对策。

是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呢?她仔细回忆着最近几次行动的细节,12月两次,1月一次,当时她很确定附近并没有目击者,她想自己也许是太大意了,尤其1月15号那一次,那个地方离医院的宿舍区不远,医生并没有正常的作息时间,所以即便是深夜,也可能会有熟人经过。

等到赵廷飞处理完病人回来,柳余乐便与他商量换班,这一天本来轮到她值夜班。赵廷飞欣然同意,他不喜欢回家——赵廷飞是本院外科医生赵一飞的同胞弟弟,虽然专业领域不同,但两人常被拿来做比较。赵一飞是容西医院的明星医生,被称为“手术室里的赵子龙”,从医十多年,两千多台手术,至今未有败绩,年仅35岁便已成为容西医院外科的一把手,同时也是容西医院的形象代言人,由容西医院冠名的黄金档电视剧间隙所有插播广告的男主角都是这位国字脸、罗马鼻的帅气男医生,事实证明,这些广告招揽来的病人和被赵一飞的医技所征服的病人几乎一样多。他是医院里不少小护士和女医生的暗恋对象。

这对于声名平平且基本没有女人缘的赵廷飞来讲,与其说是光环,不如说是阴影了,其实他长得倒也不难看,只是下巴略短了些,没什么气场,如果摘下黑边眼镜,再把衣着品位提高一些,也还能勉强弥补弥补。

当然赵一飞不是赵廷飞同意换班的关键理由,那个刚送来的病人还未脱离危险期,即便他回家也可能随时被召回来处理紧急情况,因此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柳余乐很少求人。

“明天早饭你包了。”赵廷飞提条件,“看在女士的面子上,一个全麦面包,一包牛奶,五个鹌鹑蛋就行了。”和唐睿相反,赵廷飞喜欢抓住各种机会跟人称兄道弟,即便他跟对方只是第一次见面,也会营造出一种两人交情很深的假象,这让柳余乐觉得有些“二”。事实上,人们在背地里把赵廷飞称为“赵二飞”,因为憎恨这个外号,所以赵廷飞亲自给自己起了另外一个绰号:赵大白。

“行啊,大白!”吃人嘴短,柳余乐给足他面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4

柳余乐把小车库的卷帘门拉起来,她那辆黑色的福特车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动过了,上个月10号她开着它去了趟离城50公里的骆山村,回来之后便一直忘了送去清洗,因此整个车库都弥散着一股奇怪的山野泥土的味道。这个简陋的私人车库位于医院宿舍的后门,10平方米,买下它只花了5万元,算是医院给予员工的一项福利。柳余乐进到车库里面,打开灯,拉下卷帘门,从里面锁上。

门锁没有坏,车库里也没有被人侵入过的迹象,车门上的头发丝没有折断。她走到车库的南侧,那里放着一个装杂物的大松木箱子,箱子周围撒着一些棕色的泥土,看似随意,但其实有一定的规律,这个标记也没有被破坏掉。柳余乐把木箱拖开,地面上便露出一个约60公分宽的方形暗洞,一架木梯自洞口向下延伸,柳余乐先把手伸到暗洞左侧,摁下光照开关,等节能灯的灯光将暗洞照得稍微亮堂些,她才沿着木梯往下走去。

地下室的面积要大得多,足有100平方米,里面放着一张桌子,两个实验台,五六台仪器,还有两个铁架子,第一个架子上放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玻璃罐子,每个玻璃罐子里都有用福尔马林泡着的标本——都是她这些年捕猎的成果:蜘蛛、蝎子、蟾蜍、蜈蚣……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昆虫,全都不是常见的品种,大多色彩艳丽——自然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则,但凡美丽妖艳过了头的生物,多半都是有毒的。

第二个铁架子上放着的是饲养着活物的玻璃箱,活物包括一条小红蛇,四只巴掌大的白蝎子,三只黑蜈蚣,两只黄毛蜘蛛,还有两条惨绿色的像海带似的长鱼,这些箱子并非完全封闭,箱顶有几十个针孔大小的气孔。铁架子最底一层放着的五个大玻璃箱专门用来饲养大型活物,不过现在是空着的。以前曾经养过她捕捉过的几条怪蛇,其中有一条长度为一米的黑蛇的头顶上竟然长了一个黑色的弯角,她亲眼看见这条怪蛇咬了一只獴,后者在被咬后三分钟就全身抽搐着死去了,在提取了这条蛇的毒液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她杀掉了它,并把它制成了标本。

她一靠近这个架子,之前像是标本一样安静的家伙们便立刻活跃了起来,尤其是那两条长鱼,兴奋地彼此缠绕在了一起,张大了嘴,露出了四只吸血鬼似的尖牙,这是它们特有的捕食动作,只要有肉,统统来者不拒——这两条鱼是去年在龙池附近的一个湖里抓到的,她低估了它们的战斗力,差一点被它们咬去大拇指。

不过,现在它们的兴奋并不是为了向她索食,那是另一种本能——就像她此时绷紧的神经和肌肉一样:那是天敌之间的特殊感应。

它们是她的天敌,至少过去是。她是它们梦寐以求的齿间物,它们看到她就像秃鹫看见了腐尸,猎豹发现了麋鹿,棕熊找到了蜂窝。

人类仿佛是所有其他生物的天敌,置身食物链的顶端,至少人类一直为此努力而且成效不错,但来自其他生物的攻击始终存在,总有一些人会比较容易受到伤害,比如婴儿,比如残疾人,比如她和柳斌这一类型的人——用柳斌的话来说,毒物磁铁。柳余乐觉得这个定义十分准确,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特定的磁场,他们就是那一类生物,总会引来同一类危险的敌人,有毒的敌人——毒蛇、蝎子、蜘蛛、蜈蚣……当然,它们对任何人都有威胁,而任何健康的成年人在正常状态下都可以击败这些家伙,但麻烦的是它们并不总在人们的视野里,攻击常常是突如其来的,有时候是在睡梦之中,对别人来说只是偶然的小概率事件,对他们来说却是必然,敌人们会很有针对性地接近、藏匿、等待时机、攻击……大多数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活不到成年,比如柳斌的叔父柳正东,出生刚一天便被一只巨大的红头蜈蚣咬伤,不治而亡。

“任何游戏,都得设计一些公平的环节,人类不能老是赢。”柳斌认定整个世界就是一场盛大的游戏,而他们就是被设计出来展示公平性的那一部分,“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拼,能拼多久拼多久。”

柳斌是靠着一张祖传的药方活下来的,这药方也就是后来他们制造驱毒香水的基础方,这香水被证明可以破坏一百多种毒物的免疫系统,而毒物们对此都有直觉,基本上一闻到这种味道就会立刻避开。

尽管如此,柳斌仍然饱受毒物滋扰之苦,但凡他所在之地的附近仍会聚集大量的毒物。柳斌曾有一挚友便是因此而被毒蛇咬伤致死,他用尽方法终也无法摆脱离群索居的命运,最后只能心灰意冷地留在容西医院里,做了一名看守太平间的护工,终日酗酒度日——直到收养了与他境遇相似的柳余乐。

柳余乐从自己的手袋里提出一袋速冻虾仁,撕开,扔进玻璃箱里,两条鱼凶神恶煞地吞噬着食物。

如果她没有遇上柳斌的话,她早已是地下的一团黑灰。但现在,她是它们的克星和噩梦,她可以饲养它们,也可以杀死它们,它们的生死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柳余乐在标本中找到编号为150115203的瓶子,里面装着1月15号她所捕捉到的猎物:一只金黄色的剧毒蟾蜍。

当时这家伙就在医院宿舍后门的下水道里,完全是撞到了枪口上——她听到它那与众不同的叫声,而且这不是蟾蜍出没的季节,她立刻知道自己碰到了一个怪物。

她以前从未见过这种类型的蟾蜍,也没在任何资料上查到有关信息。它有大约一个鸡蛋大,全背金黄,腹部纯白。对这种生物她从不手软,她捡了一个塑料袋扔过去盖住那东西的全身,用匕首把它钉在了原地,后者在死前喷出了一股恶臭的液体,塑料袋当时就被烧穿了几个孔,后来经测试发现那毒液的酸度竟然和硫酸差不多!除此之外,她还在蟾蜍的体内发现了另外一个奇怪的东西——一块破碎的金属芯片,这块芯片还不到指甲盖三分之一大,位于蟾蜍的大脑里,因此可以排除被蟾蜍误食的可能,她当时便怀疑这只蟾蜍是某个实验室里逃出来的实验品,而芯片有着某种定位功能,于是她把芯片烧毁了。

董和指的是这件事吗?如果这只剧毒蟾蜍并不是纯粹自然的生物,而是诞生于某种类型的实验,那么研究者的目的就十分可疑了。如果这只蟾蜍关联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的行动必然会被视为威胁到了这个秘密——董和很可能是在试探她知道了多少,也许他在怀疑她并非是偶然捕捉到了他的试验品。柳余乐尝试从对方的角度思考,假如他真的看见她捕杀蟾蜍的样子,绝不会认为她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董和是一位优秀的内科医生,为人古板,工作敬业,听说最近在闹离婚,因为妻子无法忍受他总是加班——他确实不太看重家庭生活,算得上是工作狂,像他这样的人在容西医院里并不少,但柳余乐无法把他与一个背地里从事着疯狂实验的怪人联系在一起。

柳余乐打开发电机,连接上一台绞肉机,把那只剧毒蟾蜍从标本瓶里取出来,扔进去——不管怎样,现在没有证据了。事情最坏也不过是惹上了一个疯子,董和实在不该这样直接的,柳余乐觉得对方做了件蠢事,而她却不得不去应对这件蠢事。柳余乐想,明天见面的时候,她可以好好试探试探,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如果真是蟾蜍的事,她只要咬着牙不承认,装疯卖傻,他总不可能去报警,否则他自己也会被牵扯在内。

5

13点5分。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五分钟了,柳余乐急匆匆地往产科走,并非是故意拖延时间——她刚处理了一个病人,要跟一个急诊医生约定确切的时间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相信董和应该明白这一点。

赵一飞和一群人正朝食堂走,看见柳余乐便热情地打招呼。

“柳医生,手术做完啦?吃了没?一起吧?”

他是明知故问,柳余乐尽量让自己显得冷淡:“我还不饿。”

赵一飞并没有察觉她的敷衍,反而更热情了:“我也没吃呢!上次的事还欠你一个人情,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知道有个地方菜很不错,请你吃大餐。”

“今天不了,我还有事呢!”柳余乐焦虑地看了看表,赵一飞还想再劝,幸而他身边的实习生们都开始起哄:“老大,你上个月还说要请我们吃饭的,到现在也没兑现啊!”

赵一飞便坏笑:“自己到食堂去选,想吃什么吃什么!”

“切——”大家一起扁嘴,“食堂这时候还有白菜豆腐就不错了!”

赵一飞被众人簇拥着朝医院食堂走去。

董和并不在NICU的门口,柳余乐向四周张望。一个在阵痛的孕妇正被推入手术室,叫得惊天动地,并死死抓住她老公不放,后者都快哭出来了,纯粹是被前者捏的。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还是故意的?他只是想试探自己会不会赴约吗?柳余乐有些恼怒,她不喜欢自己做了傻瓜。

“你又来看宝宝啦?”护士罗海萍走了过来,小圆脸上凹下去两个酒窝,“你那么喜欢孩子,赶紧结婚自己要一个呗!”

柳余乐转过头,看着NICU里的婴儿保温箱,深吸了一口气,这些保温箱是早产儿专用的(胎龄不足37周的早产婴儿存活率不高,通常皮肤很薄,体温偏低,严重者可出现紫绀、颅内出血等,所以就需要创造一个温度和湿度比较合适的环境,使患儿体温保持稳定)。

“我是叶公好龙,”柳余乐说道,“自己养,想想都觉得头痛。”

“我没当妈之前啊,也这么说。”罗海萍一面说一面打开NICU的大门往里走。

大约是不会来了。柳余乐想,她转过身正准备离开,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抓着她,使得她迈不开步子。罗海萍突然指着一个保温箱尖叫起来。柳余乐一面扯下挂在脖子上的一次性口罩裹住右手一面往NICU里冲——那个保温箱的箱内侧壁上竟趴着一只绿色的小蝎子!

那绿色其实更接近于蓝色了,柳余乐的专业是毒理学,主要研究有毒动物和昆虫,一般的蝎子多为黄色、褐色或是黑色,即便是资料照片,她也还从未见过色彩如此艳丽的蝎子。

罗海萍坐在地上,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婴儿正在号哭,那蝎子已经跳到了婴儿的额头上,高高举起了尾针。柳余乐一把捉住了正准备往下压的毒针,将艳蝎倒提了起来,阵前失手的艳蝎愤怒地挥舞着钳肢,力气竟大得惊人,柳余乐忽然感到捏住艳蝎的食指与拇指钻心般的刺痛起来,一股电流般的感觉从指尖沿着神经线放射到肩膀,接着,整个右上肢都失去了知觉!

柳余乐眼睁睁地看着蝎子从她的指间弹射了出去,落到地上,麻木感已经蔓延到了她的头部,连视线也模糊起来,她惊骇地看见那团蓝色正飞快地向她的脚背扑去。柳余乐急忙往后退,却失去平衡跌坐到了地上。蝎子已经爬到她的鞋边了!罗海萍终于回过神来,她脱下一只鞋朝蝎子扔过去,但没有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