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毒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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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阴沟里翻船(1)

1

“你是他们的毒药,他们也是你的毒药。”

柳余乐与那双红色的瞳孔对视着,它们俯视着她。

“我会活。”柳余乐对它们说,像过去一样,说完这三个字她便醒了过来。她仍然没有看清楚梦里那个女人的样子。除了那一双红色的眼睛,诡异的红色,魔鬼的红色。

她睁大眼睛深呼吸,一、二、三、四,最后一口气吐出,她打开放在床头柜上的台灯。电子钟显示此刻的时间是2015年2月23日凌晨5点。

柳余乐坐起来,俯身把一双白色的塑料拖鞋拿起来,先使劲抖了抖,看了看鞋底,同时用手仔细地摸了摸鞋里,然后才将鞋套上,下床,扯过椅子上搭着的白色披肩,抖了几下,披上,走到窗边。

雨仍在下。路面几乎成了河面,被风击落的枯叶像无数艘小船。

柳余乐一把将窗户拉开。任由冰冷的、小钉子般的暴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张年轻但长期睡眠不足的脸,圆下巴,颧骨略高,大眼睛下有深重的黑眼圈,眼神冰冷老成,也与年龄不符,皮肤微黑,但还算细腻,鼻梁挺俏,周围有几处晒斑,没染过的黑发被剪得很短,发型师处理它的方式几乎和对待男人的寸头一样简单粗暴,只需要随便梳梳即可出门,不梳理也没太大影响,性感宽厚的嘴唇使得她的神情里带有一股不自觉的桀骜。

雨水把她的睡裙都淋湿了。柳余乐关上窗,脱下披肩和白色的真丝睡裙,丢进床边的白色洗衣篮里,走进房间里的浴室,打开淋浴头冲洗身体,她的身材优美,虽然个子不高,但大腿修长紧实,有着漂亮的川字腹肌和肱二头肌,比例刚好合适,那是一种轻捷的强壮,丝毫不会破坏女性线条的美感,看得出来是健身房里的常客。

手机在响。

柳余乐连忙裹上浴巾跑出来按下接听键。

“柳医生,请马上返回医院,三号会议室,紧急会诊。”

2

皮肤科、外科、内科、病理科、解毒科。

十名医生,个个眉头紧皱。

“伤口全部化脓感染,背部、腹部有大量皮疹,颈部肌肉麻痹,意识不清,吞咽困难,呼吸困难,已经做了气管切开术,注射糖皮质激素,没有缓解。厌氧菌培养未见破伤风杆菌,排除破伤风,病人已经出现肾衰竭的迹象,不能大剂量使用抗生素,但外伤的感染又无法控制。”外科主任医师赵一飞焦躁不安,两条浓眉在额头挤出一个颇深的川字纹,“如果再拿不出方案来,这个病人分分钟都可能死。”

“出血热的症状比较明显,消化道出血仍在继续,止血药物对这个病人效果很小,白细胞总数已经超过标准的10%,淋巴细胞比例占到45%,很可能是细菌感染合并病毒感染。”内科主任董和的脸色也十分难看,“IGM升高,现在能确定有巨细胞病毒感染,可是单是这一种病毒,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损害。”

“我们这边,食物中毒和化学中毒可以排除,家属提供的情况和病理学报告都不支持。病人身上也没有被咬伤的伤口。”解毒科的组长秦苏看了一眼柳余乐,他说话的语调无论何时都慢条斯理的,长相气质也是温文尔雅的,没有一丝着急,稳稳地剖析,但眼神却是犀利而锋芒毕露的,“可以确认吗?”

柳余乐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病人身上虽然有不少伤口,但基本都是砸伤或是被玻璃划破造成的,不是咬伤或者蜇伤,她一一仔细检查过,连病人的头发和阴毛都被剃光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敢下一个确定的结论。她的直觉不让她下这个结论。在她给病人做检查的时候,病人的眼珠总是不断地瞟向右侧,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右侧只有一面墙,墙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声带受了伤,无法说话——他是在用眼神告诉我什么吗?是有意识的动作,还是下意识的动作?他的眼结膜因为充血,几乎是鲜红的。

柳余乐还在思考,她习惯把一件事彻底弄清楚之后再发表意见,但秦苏不准备等她的答案了:“会不会是一种新型病毒?我建议再对伤口里的血液进行培养检查。”

“我觉得很有可能,”病理科主任曹南苦着脸,“如果是就麻烦了,恐怕要马上报告给防疫那边启动紧急预案。”

柳余乐皱着眉头,病人最初入院的原因是被倒塌的危房砸伤,但住院三天之后,却出现了大量与外伤无关的细菌感染及病毒感染的症状,伤口是经过严格消毒的,住的又是单人病房,可以排除医源性感染的可能,那么感染源在哪里呢?

护士孙美美冲进会议室大叫:“病人心跳没了!”

医生们一窝蜂地冲出去。值班医生已经在进行电除颤抢救了。屋外是病人孙伟的妻子,哭得站不起身。

柳余乐看着她的鞋——皮靴很脏,黑色的鞋面上有几处泥点印,鞋底满是干透了的黄泥。三天以前,他们在郊外的山上游玩,突然下起了雨,二人找了个没人住的房子避雨,没想到那房子竟忽然就塌了,男人被砸在了碎砖里,女人站的地方没塌,侥幸躲过一劫。

生命监测仪上又有了动静,直线开始有了波动。女人坐在地上,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

“把你们那天拍的照片给我看看。”柳余乐走过去对她说。女人愣了愣,柳余乐命令式的口吻,尤其是那理所当然的表情让她很不舒服,但她还是把手机递给了柳余乐。

“都在里面了。”

柳余乐从女人的手机里调出一张孙伟的照片,他站在一棵桦树下大笑,全然不知几个小时之后自己将会经历怎样一场劫难。柳余乐站在原地想了片刻,然后疾步走进急救室,用电筒照孙伟的右耳。耳道内大约三公分的地方,赫然有一个米粒大小的黑色物体。

果然是它!

“是蜱虫!”柳余乐宣布她的发现。蜱虫本身没有毒,但常常携带多种病毒,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病毒仓库,是极为可怕的病毒传播体。

柳余乐用棉签蘸了酒精,涂抹在蜱虫的身上,后者抖了一下,头部便从耳朵的皮肤里脱了出来,柳余乐急忙用镊子将它夹了出来。

“出血热和病毒感染都是因为这东西,”秦苏恍然,“估计是从树上落到病人身上的,后来又爬进了耳朵里。”

内科主任董和拍了拍柳余乐的肩膀:“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真亏了你了,要不然还真想不到。”赵一飞睁大眼睛,不管怎样,致病原因已经明确了,大家都松了口气,接下来只需要对症治疗。

“我也是碰运气。那东西藏得太深,耳朵周围又没有皮疹,很难发现的。”柳余乐并不像大家那样轻松,她厌憎地瞟了一眼被她夹出的那只虫子,还不到人类体积的千分之一,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类置于死地。

眼睛能看到的安全,从来不是真正的安全。

3

做完手术已经是下午3点了。虽然没吃午饭,但柳余乐并不觉得饿,她的身体早就适应了这种饮食无规律的生活。她不想去食堂,也不想回解毒科的办公室——老远就能听见里面的喧闹。秦苏、赵廷飞、唐睿正兴致勃勃地聊着前一天晚上的足球赛。

她是解毒科里唯一的女性。她有时候也会跟他们侃侃大山,开开玩笑,甚至评评球,但是今天她不想那么做。今天她很累,没有心情演戏。是的,她只是可以表现得像是某个圈子里的人,但她不可能属于任何圈子。

永远不可能。

柳余乐在医院的花园里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树木刚抽了新芽,看上去春意盎然,但事实上她穿着毛衣也觉得冷。她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香水味,特制的香水,略带一股淡淡的中草药的苦味,解毒科里的同事拿她开玩笑,说这是她身上唯一的女人味。这当然不是真的,尤其当她穿着紧身衣的时候,在健身房时常有人来搭讪,她知道自己身体的魅力,也并非完全不在乎,她喜欢被人欣赏,但讨厌这种欣赏变成麻烦,如果她不去控制,就意味着要花出一部分精力去处理不必要的麻烦,而她没有精力可以浪费。

柳余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远处有一对情侣,女的穿着病号服,把头搁在男子的肩膀上,男子则坐得僵直,一副生怕女子靠得不舒服的紧张表情。

“爱情”。柳余乐的脑子里跳出两个字,但是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带刺的。她自嘲地笑了笑,把视线转移到远处的建筑物——她看见了一棵树,有人把树种在了楼顶上。那样高的空间,周围没有它的同类,所以它成了一个异类。它将一直这样孤零零地活着,直到有一天孤零零地死去吧?

太平间在她所处位置的10点钟方向,30米以外,隔着一个圆形的花坛,打开一道灰白色的门便是一条大约20米长的走廊,太平间在走廊尽头,她的养父柳斌就在那里工作,尸体们被洗净、登记,放入冷冻屉,或是停放在指定地点等待解剖,白色、消毒水、福尔马林、臭味、冰冷、白酒的味道,这些就是他的生活,也是她的记忆——童年记忆的一大部分,但她不做噩梦。

她只是不喜欢听见哭声——死者的亲人与朋友们在门外哭,抱着尸体哭,有些人不哭,他们只是发呆,眼睛里没有了挂念,像一个洞,身体则像一个空壳,她看着他们,觉得他们比死人可怜。如果还有一个人在惦记着,那么这条生命就应该活下来,那个时候她就有这样的念头。

如果向右拐弯再走100米,便是产房——优秀的短跑运动员十秒钟可以从这一边跑到那一边,柳余乐总觉得这有着某种象征意义,但究竟象征了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柳余乐站起来,往那个方向走,她走到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的门外,透过硕大的玻璃窗看着那些躺在小床上的婴儿。

她喜欢看见新生的孩子,但他们中总有一部分是不那么健康的,或者患有某种先天性疾病,或者带些残疾,他们常常被安置在NICU病房,她会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挣扎,像看着一棵棵被压在巨石下面的草种在挣扎着破土,也许永远不会成功。医生们可以提供大部分的帮助,但真正能成功离开这里的总是那些意志坚强的孩子,你很难想象那样强大的力量会存在于如此小、如此脆弱的身体里,它们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压住他们的命运巨石也不得不为这火焰另开一条路。这不是那种地动山摇或大军压境的力量,那样的力量令人畏惧,人们或许一时会向它们下跪,但不会为它们感动,它们可以夺走生命,但不会把力量传输到任何一个生命的体内,或是激发出其他生命的力量,它们呼哧呼哧,一闪而过,生命在废墟里颤颤巍巍的呻吟,但总有生命会留下来。

就像那些出生在海边的飞蛾,它们必须赶在风暴来临前破茧飞离危险地带,否则就会在风暴中死去,这个过程只能由它们自己完成,但也可能它们破茧的那一刻就是风暴来临的时刻,那又怎么样呢?生命最重要的一步已经完成。然而如果不是由它们从内而外地撕破茧壳,说明它们的翅膀并不具备飞行的能力,即便以后它们在风暴中幸存下来,也只能终生在地上爬行,这才是真正的残疾。

有时候她会见到他们中的一些回到医院里来,因为某些疾病,比如先天性心脏病、脑瘫,危险和后遗症就像是他们的一个影子,一辈子都无法摆脱。但是她不会为他们担心,他们有一双撕开过茧壳的翅膀,他们活下来了,他们或许少了一种器官或是一双腿,但他们不是那种爬行的残疾。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活人都无法逃离死亡,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他们可以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平等地说:我们活过。

“小柳,吃了没?”内科主任董和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过来,在柳余乐身边站定,和她一起并肩看着窗户后面的那些小斗士。董和五十多岁,身材矮胖,脸总是红得像是发肿,给人一种奇怪的滑稽感。

柳余乐点点头:“吃了。您呢?”

“吃了。”董和抬手看了看表,这是一个假动作,与他说的话完全无关,“怎么从来没见过小柳的男朋友啊?”

柳余乐皱起眉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觉得今日董和有些反常,这位其貌不扬的内科主任平日里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用严肃的表情来拯救外貌缺憾造成的权威缺陷。

“谁喜欢找我这样的呀,一天到晚不见天日的,跟坐牢也差不多了,一顿饭没吃完电话就来了,我随便谈谈工作吧,对方就吃不下饭了。”柳余乐把下巴朝前探出,“我那一位啊,搞不好还在里面躺着呢。”

“哈哈!”董和竟然纵声大笑,“那你也找个医生嘛!”

“饶了我吧,”柳余乐耸耸肩,“监狱里都还有个放风的时间呢!”

“说正事,”董和忽然压低了声音,“你最近最好不要再出手了,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你了。”

柳余乐僵住了,她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强笑道:“董主任您说什么呢?”

“心照不宣,”董和眯缝着眼,转头看看周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明天中午1点钟到这儿来,我有事跟你说。”

他转过身往出口急匆匆地走了。柳余乐没有去看他的背影,她看着玻璃窗反射出她的影像——模糊的、惨白的脸。

她反复咀嚼着她听到的话——“不要再出手”——这模糊的用词具体指向某个行为,而不是一种状态,她微微松了口气,相比于她本身的那个秘密而言,她的那些行为所带来的风险还算是可以承受的,至少她还有狡辩和否认的机会,当然,如果可以保密的话,她还是希望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现在首先需要确认的是,董和到底发现了什么?他亲眼看见她所做的事情了吗?他看见的到底是什么?看见了多少?或者只是个怀疑?其次,他为什么要点破这一点,是想要敲诈吗?但她并不是有钱人,所以这就比较糟糕,董和所需要的不是钱能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