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河边柳色深
秦长生没想到,挨打的代价,不止脸肿。
第二天一早,他穿衣时发现,袖子上裂了条口子,露出一截乌青手臂,仿佛昨晚刚替雷公试过锤。
这身布衣早就洗得发白,一阵风能吹起整块肩胛。如今被刘万通那一拳撕开,成了杂役院新笑柄:“仙人披风·杂役版”。
他蹲在屋门口,不敢出去。一来怕碰上赵大牛看笑话,二来真有点冷,怕风钻进衣服里直接把他骨头吹散架。
他打算等太阳出来了再出去晒晒脸,结果刚打开门板,就看见门口木钉上挂着一件干净的衣服。
是他的那件,洗净晾干,袖口已经被细细缝补过了,针脚不花哨,却稳得像一招拳法的起手势。
衣角有一个极小的蓝线字:婉。
秦长生怔了一下。
他第一个念头是:“沈清秋会不会姓婉?”
第二个念头是:“婉清……听起来像一副药名。”
第三个念头是:“得还回去,不能穿人家绣了名字的。”
他一路溜到洗衣房,走得比挑粪还小心,生怕被人当偷衣贼抓回去做表率。
洗衣房里热气腾腾,水声哗哗。他轻手轻脚地探头进去,看见一位女子正蹲在水盆边洗衣裳。
她侧脸朝他,肤色如雪,眉眼精致,鼻梁挺翘,鬓角一缕细发贴着脸颊,像是江南画匠精雕细描出的样子。
她穿着粗布旧衣,衣领打湿,贴着细细锁骨。可即便如此,那种气质仍旧透着几分淡雅倨傲,像牡丹被种在了灰尘里,也压不住那一分风姿。
“咳,我来还衣服。”秦长生开口,声音沙哑。
那女子微一抬眼,眸色清淡如烟。
“你是秦长生?”她问。
“呃,是我。”
“昨天被打那个?”
“……对。”
“认得还挺快。”
她站起来,接过衣服,纤细的指节拂过布料边缘,笑容不深,带点玩味。
“别谢。”她说,“我只是洗衣时顺手缝的,看你裂口太丑,眼睛难受。”
秦长生一时说不出话来,心想你要是嫌我丑,干嘛还替我缝衣服。
她却忽然又开口:“以后练拳别用劈柴棍。”
秦长生一愣:“你……你怎么知道我在练拳?”
“你左肩肌肉拉伤,手茧分布错乱,一看就知道是用不对东西瞎练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像说“你裤脚卷太高”。
“你……是怎么注意到的?”
她偏头看他一眼,眼神像湖水似的轻轻荡过,却没回答。
只淡淡地说:“我叫唐婉儿。”
“唐婉儿……”秦长生低念一声,“你……帮我,是为什么?”
“因为你挨打不还手,别人笑你你也不笑回去。”
她看着他,眼神有点深,看不清是欣赏还是好奇。
“这年头,谁心里都想飞黄腾达,但你不同。”
“你是看起来最不会飞的那种。”
秦长生脸有点烧。
她说的是夸他,还是骂他,是不是得先问问鲁师兄?
唐婉儿却没再说话,只回身将衣服搭回竹架,步履轻盈。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转过头来。
“对了。”
“如果你以后真飞上去了,别太早跟沈清秋说话。”
秦长生一怔:“为什么?”
唐婉儿回眸一笑,眼尾微挑:“因为她不会帮你缝衣服。”
门帘轻响,她走远了。
秦长生站在原地,一阵风从屋檐下钻过,吹得他一激灵。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她方才看他的眼神,心里忽然泛起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不是喜欢,也不是动情,更不像仰慕沈清秋那样。
就像你窝在冷夜里蜷成一团,突然有人给你递了块热手炉。
他回到茅屋,翻出那本破笔记本,在昨日那句“今日说了句实话”后面添了一句:
“今日,有人看见我。”
他又加了个括号:
“长得挺好看的,就是嘴太聪明。”
数日后,山风微寒,溪水潺潺。
秦长生拎着一团染血的布,拐着一条腿,哼哧哼哧地往后山走。
说来也怪,自从那天顶撞刘万通、吃了猴三一脚,他这身子骨倒更结实了几分。
“打多了,有抗性。”他自嘲一句,“再来几脚,说不定能练出铜皮铁骨。”
溪边石头还带着露水,光滑得像搽了油。
他小心坐下,把布放进水里搓洗,动作细致,神情认真,仿佛洗的是传家宝,不是块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料。
“你挺会洗的。”
忽然一道轻声自侧后传来,像山风里卷了片柳叶。
秦长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溪水另一头,唐婉儿正挽着袖子,蹲身洗衣,一缕青丝垂在颈侧,像山中野竹轻轻摇曳。
她眼皮也不抬一下,专心搓着衣角,像是随口搭话,又像是观察他已久。
秦长生低头继续搓布,若无其事地应一句:“天天洗,不会也得会。”
唐婉儿“嗯”了一声,没再多言。
两人隔着一段水面,谁都没主动靠近,谁也没真疏远,气氛有些古怪。
“听说你又挨打了?”她忽道,语气不轻不重。
“消息倒挺灵通。”
“杂役院就是个破坛子,哪儿裂了都漏风。”她声音温温的,不带嘲笑,却也谈不上怜悯。
秦长生笑了一下:“放心,没死。”
唐婉儿轻轻拧干衣物,搭在身边石头上,道:“你也不该顶撞刘万通。虽说那人没几分真本事,可杂役管事也有点子人情世故撑着,得罪了他,少不了挨磨。”
秦长生没答话,脸上却浮起一抹淡淡的讽意。
“我知道。只是,有时候不顶嘴,比挨打更难受。”
唐婉儿抬眼望了他一眼,目光柔和。
她看了他两息,忽然笑道:“你跟以前不大一样。”
“以前?”
“以前你见我,话都说不利索。”
秦长生干咳两声,低头搓布更用力了。
唐婉儿似乎没打算追问,转身提起水桶,忽又停下脚步,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包,轻轻一抛,落在他脚边。
“金骨散,敷肿消痛的。是我娘亲早年留下的方子,自己做的。”
她语气随意,好似只是顺手送人一样。
秦长生怔了怔,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她。
“你平白送我这个,不怕我怀疑你图谋不轨?”
唐婉儿微笑,回眸看了他一眼,眼中清澈无波。
“你有啥值钱的?我能图什么?”
话一说完,她提桶离去,脚步轻盈,背影如烟似雾。
秦长生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捡起那小包草药,轻轻嗅了嗅。
药香温和,不似外面市集那些苦得想打人那种。
他嘴角浮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又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才缓缓拿出那本写得歪歪扭扭的旧笔记,又添上一句:
“今日,有人递药,不问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