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脆弱屏障
大黄狗的死,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胸口,也砸在了院子的上空。王婶的哭声断断续续飘过来好几天,爹的脸色更沉了,眉头就没松开过。他偶尔看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我看不懂,有担忧,有害怕,好像还有一丝…茫然。我不敢跟他对视,总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爷爷的反应更直接。他那天从外面回来,看到我缩在墙角,脸色煞白地盯着地上那破碎沾血的镜片和报纸上歪歪扭扭的血红符咒轮廓,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睛里,猛地窜起一股冰冷的、几乎能冻伤人的火苗。他没问我一个字,只是大步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张报纸,在手里捏得死紧,指关节都泛白了。然后,他走到灶膛边,一把将报纸塞进了还没熄灭的灶灰里。火光猛地一跳,映着他铁青的侧脸,空气里弥漫开一股焦糊的怪味。
他转过身,看也没看我,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离那些东西远点!这几天…老实待在家里!”
我知道,爷爷什么都明白了。林荫的小把戏,她模仿符咒的挑衅…爷爷都看在眼里。他没说,但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比骂我一顿还难受。家里静得可怕,爹连走路都刻意放轻了脚步,好像生怕惊动了什么。
日子在提心吊胆中熬着,终于,那个让我又怕又盼的日子还是来了——七月半,鬼门开。
今年的七月十五,天阴沉得格外早。刚过晌午,铅灰色的云就像浸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下来,一丝风都没有,闷得人胸口发堵。空气里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土腥味儿和若有似无的腐烂气,比往年更重了。我知道,那是阴气,一年里最浓、最凶的时候。林荫…她肯定也感觉到了。我总觉得身体里面像塞了一块冰,又像揣了个活物,时不时地轻轻蠕动一下,带着一种冰冷的、按捺不住的兴奋。
爷爷早早就开始准备了。堂屋正中的那张旧方桌被擦得干干净净,上面摆着几样东西:一小碟碾得细细的朱砂,红得像凝固的血;一碗清水;还有一把小小的、磨得锃亮的银针,针尖在昏黄的火光下闪着一点寒芒,那银针我看过好多次了,每次看都觉得心口一抽。
爹被爷爷支到院子里守着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爷爷。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把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显得有些不安稳。
“青丫头,过来。”爷爷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挪着步子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心脏在嗓子眼儿里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来。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爷爷拿起那根小小的银针,用粗糙的手指捻了捻针尖。他没看我,目光落在自己左手中指的指尖上。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用针尖对着指肚最厚的地方,用力一刺!
“嘶…”我仿佛能听到皮肉被刺破的细微声响,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一滴深红色的血珠,颤巍巍地从那个小针眼里冒了出来。爷爷眉头都没皱一下,立刻把手指悬在朱砂碟子上方。一滴、两滴、三滴…那血珠滚落进朱砂粉里,像滚烫的油滴进了冷水,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褐色的湿痕。爷爷用银针小心地搅动着朱砂和血,直到它们完全混合,变成一种暗沉沉的、透着不祥气息的紫红色糊糊。
这糊糊的味道,混着一股铁锈似的腥甜和朱砂的矿物味儿,直往我鼻子里钻,我胃里一阵翻腾。
“坐好,别动。”爷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僵硬地坐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仰起头,闭上眼睛。冰凉的、带着爷爷粗糙茧子的手指按住了我的额头。我能感觉到他指尖微微的颤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颤抖。那混合了爷爷指尖血的朱砂糊糊,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感,点在了我的眉心。
爷爷的手指开始移动,蘸着那滚烫的“墨”,在我眉心画下那道熟悉又陌生的符咒。
“呃…”刚一落笔,我就忍不住痛哼出声。不是那种尖锐的疼,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带着腐蚀性的灼烧感!好像那朱砂血不是画在皮肤上,而是直接烙进了我的魂里!比往年任何一次都疼!
更让我心头发慌的是,随着爷爷的笔画,我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挤压、搅动!无数混乱的碎片猛地炸开——王婶家大黄狗扭曲的脖子、镜子里那张咧开的怪笑、黑暗中那双深渊般的黑眼睛…还有一股冰冷刺骨的怨毒,像无数根细针,疯狂地扎着我的意识!是林荫!她在反抗!她在咒骂!那无形的尖啸震得我脑袋快要裂开!
爷爷画符的手猛地一顿!我感觉到他按着我额头的手指骤然收紧,力气大得吓人。
“孽障!安分点!”爷爷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一丝力不从心的沙哑。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手腕,继续落笔。可那笔下的力道,却明显地沉滞、艰难起来,仿佛在拖拽着千斤重物。
额头上灼烧的痛感和脑子里翻江倒海的混乱搅在一起,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尖叫出来。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我的鬓角和后背往下淌,眼前阵阵发黑。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爷爷的手指离开了我的额头。
我勉强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爷爷就站在我面前,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有些急促。昏黄的灯光下,我看清了他的脸——脸色灰败得吓人,嘴唇没有一点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连鬓角的白发似乎都多了几根。他整个人像是刚打完一场硬仗,透着一种透支后的虚弱。
他拿起那碗清水,指尖沾了点,轻轻弹在刚刚画好的符咒上。水珠落下,没有像往年那样让符咒的光泽显得更润泽,反而像是泼在了烧红的烙铁上,发出极轻微的声响,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气。那紫红色的符咒,颜色看起来比往年浅淡了许多,边缘甚至有些模糊不清,像被水晕开了一点,完全没有以往那种沉凝厚重的感觉。
爷爷盯着我额心的符咒,眼神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才用一种极其疲惫、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沉沉地叹息道:
“丫头…这道符…怕是快压不住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我浑身冰凉,连额头上符咒带来的那一点点微弱暖意都感觉不到了。快压不住了…那林荫…她是不是马上就要出来了?
就在这时,那符咒的灼热感似乎消退了一点点。可还没等我喘口气,脑子里那属于林荫的、充满怨毒和冰冷的意识,却并没有像往年那样被符咒的力量强行压下去,陷入沉睡。反而像是被激怒的毒蛇,猛地昂起了头!
一个清晰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念头,像毒针一样直接扎进了我的意识深处,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
“老东西…没用了…”
“快了…等着我…”
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但那股子冰冷的、附骨之蛆般的恶毒,却清晰地烙印下来。
我惊恐地看向爷爷。爷爷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又落回我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和沉重。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的火苗,还在不安地跳动着,映着爷爷疲惫而严峻的脸,和我额头上那道颜色浅淡、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脆弱符印。外面,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正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