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烽烟望太原
雪停了,留下的是刺骨的寒和一片死寂的白。张十三拄着一根临时削就的粗糙木杖,每一步都陷进没膝深的积雪里,再艰难地拔出。每一次抬腿,腰肋间那道被疤脸手下长矛擦出的伤口就撕扯着灼痛,提醒他孙家坳那场惊魂未定的逃亡。阿禾紧贴在他身侧,小小的身体几乎陷在雪地里,只露出小半张冻得青紫的脸,那双总是带着警惕和依赖的大眼睛,此刻死死盯着前方灰蒙蒙的地平线。
他背上,柳明远的气息微弱却平稳了许多,不再像在孙家坳时那般游丝悬命。“药罐子”刘那几贴不知名的黑膏药和金疮散,硬是把这书呆子从阎王殿门口拽了回来。只是人依旧虚弱,大部分时间昏沉,偶尔清醒片刻,也只是茫然地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嘴唇无声翕动,不知在念叨些什么经史子集。这份重量,既拖慢了他们的脚步,也沉甸甸地压在张十三心头——一个活着的拖累,远不如一具尸体容易处置,却也让他那份“送达”的执念,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他们已经在这片被叛军反复蹂躏的河北西南部跋涉了不知多少日夜。村庄十室九空,焦黑的断壁残垣像大地溃烂的疮疤。冻硬的尸体偶尔从雪堆里露出一截肢体,无人掩埋,成了野狗和寒鸦的盛宴。官道早已断绝,被叛军的游骑和流窜的溃兵控制着死亡的气息。他们只能靠着张十三对驿站旧道和隐秘小径的记忆,在荒原、丘陵和枯败的树林间迂回穿行,像三只躲避鹰隼的耗子。
食物,早已是奢望。阿禾惊人的生存本能再次成了救命的稻草。她能扒开厚厚的积雪,找到深埋的、冻得梆硬的草根块茎;能在看似枯死的树皮下,刮出可以勉强充饥的韧皮;甚至有一次,她不知从哪里拖回来一只冻僵的野兔,瘦得皮包骨,却让三人啃出了人间至味。张十三看着阿禾冻裂的小手和专注的眼神,心头那份属于驿卒的、只为文书而活的坚硬,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这天晌午,翻过一道被积雪覆盖的漫长土梁,视野陡然开阔。脚下是一片相对平缓的谷地,一条冰封的河流蜿蜒其间。而就在河谷对岸,连绵起伏的丘陵尽头,一片灰黑色的巨大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露出峥嵘。
太原!
张十三的脚步猛地顿住,木杖深深杵进雪里,溅起一片雪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撞得肋下的伤口阵阵刺痛。那巨大的城郭轮廓,那城头隐约可见的、象征着大唐威仪的雉堞箭楼……多少个日夜的亡命奔逃,多少次的绝望濒死,目标,就在眼前了!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咽喉,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几层破烂的衣物,死死按住紧贴心口的那块地方——那里,贴身藏着那份承载着潼关血火、同僚性命和他所有苦难的文书。那粗糙的、被血和汗反复浸透又干涸的纸张触感,此刻像烙铁一样灼烫。
阿禾似乎也感受到了张十三剧烈的情绪波动,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破烂的裤腿,仰起小脸,清澈的眼眸里映着远处那巨大的城池轮廓,带着一丝懵懂的、被张十三感染了的期待。
“太…太原?”背上传来柳明远虚弱而沙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不知何时醒了,努力地昂起头,越过张十三的肩膀望向远方。那张因伤病和饥饿而深陷下去的脸上,骤然迸发出一抹病态的潮红,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濒死者望见绿洲般的光彩。“是太原!王师!朝廷!我们…我们到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却又被剧烈的咳嗽打断,身体在张十三背上痛苦地抽搐。
“噤声!”张十三猛地低喝,声音压得极低,像绷紧的弓弦。那瞬间涌起的狂喜和希望,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迅速冻结,只剩下刺骨的警惕和沉重的压力。
希望就在眼前,但通往希望的路,却布满了淬毒的荆棘。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迅速扫视着眼前的谷地。那条冰封的河流(应是汾水支流)是天然的屏障,河面上看不到任何桥梁的痕迹,只有靠近对岸的地方,有一处被踩踏得异常凌乱、积雪消融露出黑色泥土的狭窄区域——那显然是一处渡口。
而就在渡口后方,地势略高的坡地上,赫然矗立着一座新筑的营寨!
木栅栏粗糙但坚实,围成了一圈简易的壁垒。壁垒之上,一面残破却依旧能辨认出玄色底、火焰纹边的大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那是大唐府兵的军旗!壁垒之后,隐约可见几顶牛皮大帐和更多低矮的窝棚。更让张十三瞳孔收缩的是,营寨前方的道路上,设着拒马鹿砦,几个顶盔掼甲的身影在拒马后持戈而立,盔顶的红缨在风中抖动,甲叶在偶尔透出云层的惨淡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令人心悸的金属光泽。那是真正的官军!
希望的火苗在张十三心中跳跃了一下,随即被更大的阴霾笼罩。
官军!他们终于看到了官军!这本应是抵达彼岸的曙光。
然而,经历了溃兵的劫杀,经历了官军逃卒的猜忌和屠刀,经历了孙家坳村民因恐惧官军而生的排斥,张十三对“官军”二字早已没有丝毫亲近,只有深入骨髓的警惕。他们是谁的部下?纪律如何?更重要的是,他们如何盘查身份?
他和柳明远,一个穿着破烂驿卒号衣却无任何官凭路引,形同逃犯;一个落魄士子,同样身份不明;再加一个来历成谜的哑女。三个形迹可疑、狼狈不堪的人,如何取信于这些刀头舔血、紧绷着神经的守军?
营寨前的道路(一条通往太原的旧驿道支线)上,并非空无一人。几股稀稀拉拉、扶老携幼的流民正畏畏缩缩地靠近关卡。远远望去,只见拒马前的兵卒厉声呵斥着,长矛横指,粗暴地推搡着试图靠近的流民。盘查极其严苛,稍有迟疑或答对不上,便是一顿鞭挞甚至直接拖到一旁。绝望的哭嚎声和兵卒凶狠的叱骂声,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像冰冷的针,扎在张十三紧绷的神经上。
这哪里是希望的渡口?分明是通往太原的最后一道鬼门关!
“文书…”柳明远在他背上急促地喘息,声音带着恐惧和焦灼,“张兄…文书…他们…他们要看官凭…过所…我们…我们怎么办?”他显然也看清了关卡的严酷。
张十三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座壁垒森严的营寨和如狼似虎的盘查兵卒。他的手,再次用力按在胸口。隔着衣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文书的形状,以及它那糟糕的状态——在孙家坳突围时,不知是汗水、雪水还是他伤口的血,已经渗透了包裹的油布和层层破布,浸染了内里的纸张。它还能被辨认吗?那些关乎潼关防务、关乎同僚用命换来的秘密,那些墨迹,是否已经模糊成一团无法辨识的污痕?
这份承载着所有重量和意义的“孤证”,此刻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它能否经受住守军粗暴的翻检?能否被那些底层兵卒所理解、所重视?
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攥住了张十三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太原城巍峨的轮廓在望,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隔着这重兵把守的死亡地带和怀中这份随时可能彻底失效的脆弱纸片。
希望的光芒如此耀眼,而横亘在前的深渊,却又如此深不见底。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驿卒的本能在脑中飞速运转:观察地形,寻找可能的破绽,评估风险…河面冰封,但冰层是否结实?能否绕开渡口和营寨,从更上游或下游无人处冒险过河?过河之后呢?如何避开巡逻,接近太原城?
每一个念头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扯着他衣角的阿禾,小手突然猛地一紧!力道之大,让张十三一个趔趄。他愕然低头,只见阿禾小小的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那双总是映着天空或远方的清澈眼眸,此刻充满了极度的惊恐,死死地、死死地盯向他们刚刚翻越过来的那道漫长土梁的顶端!
张十三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扭头,顺着阿禾的视线望去。
土梁顶端的积雪线之上,几个微小却异常清晰的黑点,正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但那轮廓,那姿态…尤其是其中一个格外高大、似乎肩头轮廓有些异样(是刀疤?还是别的?)的身影,瞬间点燃了张十三记忆深处最恐惧的火焰!
疤脸!
他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竟然也追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