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绣:绣娘也能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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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32年:南通博物苑失窃案

第5章 1932年:南通博物苑失窃案

张謇:雪君,今朝感觉怎么样?药吃了吗?要是身子吃勿消,就等两天再讲。

沈寿:没事呢,啬公,说说话又不吃劲。药,学慈喂我吃了呢。喏,书桌上有我画好的绷架图,你取来,我讲给你听。

张謇:哎呀,太好了,啥辰光画的啊?辛苦雪君了。

沈寿:先生客气了,为了写绣谱,你才辛苦呢。

张謇:哈哈哈,好了好了,不讲客气话了,我们都蛮辛苦。好,我来看图。绷架有三只脚,两只脚在外,一只脚在内,架子高二尺七寸,内脚位于两只外脚的正中,距离外脚一尺两寸。外脚之间有两个横档,下档是方的,离地一尺高;上档是圆的,离下档一尺三寸——我知道圆上档派啥用场的——用来悬挂擦手的毛巾!对不对?

沈寿:对啊。

张謇:昨天我在传习所教室里观察过了。下档和内脚之间还连着一根横档,与下档成丁字形——这样三足鼎立,架子就稳定了。绷架的架面长度为二尺一寸,宽度为三寸,高度为八分。架脚的绝对高度为二尺六寸二分。

沈寿:这个高度是就中等身材的人而言,如果过高或者过低,可以斟酌调整架子的高度。坐的凳子也是这样的,一般高一尺四寸,根据各人的身材自行调整,坐得舒服就行。总之,架不能太高,太高手臂抬着会失去平衡,时间长了,腋下的肌肉会因为牵牵拉拉而酸疼;更不能太低,太低的话,眼睛为了要靠近绣绷,背必定要弯下来,时间一久,导致肺气郁积而造成内伤,也会导致驼背。

张謇:对对对,背驼了,女小倌找不到好婆家呢。

——《雪宧绣谱》之《绣备·绣之具》“架”

漫游博物苑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的夏天特别热。

暑期即将结束时,燕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著名作家、学者许地山先生在北京大学教授范用余的陪同下,来到了中国人创办的第一所公共博物馆——南通博物苑。

范用余是如皋人,如皋师范毕业后,考取北京大学政治系,和许地山都是现代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关系密切。今年暑期,许地山从BJ一路南下,游山玩水,在上海停留期间,和在如皋老家度假的范用余相约到南通游玩。两人爬了狼山,游了濠河,把张謇先生当年修建的东南西北中“五公园”溜达了个遍,游完西公园时,随便上了一艘乌篷船,让船家摇到濠南别业码头。

范用余摇着纸扇:“许兄,据说南通博物苑中除了展出动物和矿物标本外,还有不少文玩古物,一些玉雕瓷器也极为珍贵,价值连城。”摇船的络腮胡男子眼睛发亮:“就这破地方,还藏有宝贝?”另一个黑脸汉子说:“原来养着老虎豹子,是些稀罕动物,老值钱的,现在早死光了,哪有啥宝贝疙瘩?”

许地山哈哈一笑:“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坛坛罐罐的死物件,可比豺狼虎豹那些活物珍贵多了。随便一个唐宋元明的瓶子盘子,就够我们吃上三头五年的了。”黑脸汉子的脸陡然红了许多。

两人上得岸来,船工也尾随。范用余打招呼:“两位可否有兴趣为我远道而来的朋友讲讲博物苑的来龙去脉?导游导游,省得我们跑冤枉路。”

戴了顶草帽的络腮胡摇头,往穿着短褂的黑脸汉子身后躲。黑脸汉子笑:“我俩都是粗人,虽然是本地人,但也只知道这博物苑是张謇张四先生造的,从来没进去看过呢。”

博物苑门房工人顾红林出来,听两个摇折扇的中年人是BJ来的大学教授,连忙禀报博物苑主任孙钺。

孙钺见是大名鼎鼎的许地山,笑脸迎进会客厅,让顾红林打水,请许、范两人洗脸擦手,又倒了藿香茶招待。

许地山到门口探头找络腮胡和黑脸汉子,早已没了人影,大概自行在苑中游览。

孙钺说:“许教授,范教授,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张謇先生购买了35亩地,迁走了上千荒冢,将原本计划为通州师范教学所建的公共植物园改为修建博物馆,邀请我参与筹建,直到民国三年(1914年)才建成。先建的是陈列动植物、矿物的南馆,后建的中馆、北馆。目前编入博物苑品目的藏品已达3600多种。去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占领东北,南通土布在东北市场的份额完全丧失,大生纱厂在本地的销售也是一落千丈。张公子孝若虽然还是大生纱厂的董事长、大达轮船公司总经理、淮南盐垦公司常务董事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入不敷出,各项社会事业千疮百孔,举步维艰,民国十七(1928年)私立南通大学成立后,博物苑归属南通大学。这些年来,南通大学财力拮据,苑中人手缺乏,勉力维持,颓败之势不可遏止,嗨,我也力不从心啊。这样,两位教授,我也不向你们诉苦了,我们边看边聊吧。”

到会计室,喊了保管各处另一套钥匙的葛进夫会计,一行来到南馆。那是博物苑主要的陈列室,陈列天产、历史、美术、教育四部。楼上陈列历史文物,楼下陈列动植物、矿物标本。为确保藏品的安全,珍品陈列室的门锁都有两把,钥匙分别由孙钺和葛进夫掌管。许地山他们上二楼的时候,络腮胡和黑脸汉子正下楼来。孙钺邀请他们等开了陈列室的门再细看,黑脸汉子答:“猴子仙鹤还看得懂,那些字啊画的,我们一窍不通,不看了不看了。”两人侧着身子,匆匆离去。

在二楼半圆型的月台上,悬挂“博物馆”的匾额,还有一副对联: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多识鸟兽草木之名。”

孙钺解释说:“都是张謇先生的手笔。”许地山赞道:“妙,上联出自《孟子》,下联出自《论语》,道出了办馆宗旨啊。”

在美术陈列室,许地山和范用余被沈寿的刺绣作品《耶稣像》和《倍克像》所折服。许地山站在像前久久不肯离去,说:“单是人物面目的肌理表现就令人叹为观止,最传神的,还是人物的眼神,仿真若此,照片何及此?真人又何及此?昨日在黄泥山拜谒沈寿墓,张謇先生在墓阙上誉之为世界美术家,诚哉斯言!”

恍惚间,许地山似乎看到耶稣和倍克朝他眨了眨眼睛,还相视一笑。许地山一愣,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下,戴上再细瞧那两幅刺绣,没什么异样,不过,耶稣和倍克,端的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许地山不由得感慨:“这样的艺术珍品,饱含作者心血,可以说是用生命创造出来,因而,针下的人物,也被赋予了生命的活力。”

孙钺点头称是:“两位教授有所不知,沈寿去世后,将精品力作捐赠给了本苑,限于场地,陈列了几件,还有的保管在隔壁库房。其中一幅《孙中山像》,沈寿只完成了一半就溘然长逝。后由其弟子庄雪、许佩玉补绣而成。师生合璧,浑然天成,也精妙绝伦。可惜经费短缺,至今还未装裱。但愿两位教授下次光临时,能一睹为快。”

下得楼来,南馆周围建了几座亭子,亭中是些塑像,孙钺解释说是古玄妙观中的物件,道观毁败后,张謇将古像铜钟等收藏于此。楼北有一小块空地,小叶黄杨将它隔成两个小花坛,花坛内砖头插入泥土围成各种图案,图案里种着不同的中药材,许地山细细辨认,基本不识,只有蒲公英、马兰头、何首乌懂的,范用余认得珍珠菜、薄荷、车前子、麦冬之类,而孙钺如数家珍:乌头、金钱草、紫萼、垂盆草、蓍草、虎耳草、细辛、白芨、虎杖、筋骨草……葛进夫“哗啦啦”摇着一大串钥匙说:“这些药材,都是采自军山的本地药材,我记得,当年孙钺主任亲自到军山采集,花费了整整一个月才弄好。”

众人进入一幢两层小楼。孙钺说:“这是中馆,建得也早,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建的,开始称测候所,测报天气,是我国最早的气象观测地呢。民国三年(1914年),测候所迁至博物苑南侧的农校,金石碑帖陈列室就从北馆移到这里。”

粗粗看完碑帖,转入北馆,许地山读起张謇为北馆所作的铭辞:“将究四类,其广海会。金概所藏,州厅县界。力所弗堪,举例犹派。事固无小,道奚病隘。” 孙钺说:“当时张謇先生得到了一幅清朝南通画家钱恕的《江山雪景图长卷》,所以,特意将北馆设计成狭长,又请人做了一排长长的木架,用来陈列这幅10米多的长卷。”许地山说:“此画气势恢弘,值得张四先生依画建楼。”

北馆中最吸引两位教授眼球的,是长达十多米的鲸骨架。孙钺指着头大如车辆的骨架娓娓道来:“这是在东海之滨的吕四滩涂发现的,是一头搁浅而死的巨鲸。当时,北馆正在建设中,张謇立刻写信给通海垦牧公司的负责人江知源,嘱咐他:‘海大鱼全体骨骼大约可拆取,须令挖泥人逐节挖,勿伤其接笋处。’我们就把北馆底层腾出来展出这副巨大的鲸鱼骨架,书画长卷移到了楼上。”

随后,孙钺领着两人在园中随意走了走,淡竹、紫竹、湘妃竹、慈孝竹、黄金间碧玉竹、天竹、文竹等等竹影婆娑,杂草丛生,往日热闹的动物园只剩数只猴子和白鹤,东北虎、黑熊、豹、孔雀、鸸鹋、鸳鸯、山猫、箭猪……都没了踪影。在国秀坛,许地山辨认出了隐没在杂草里的石刻说明:“青龙山石,金陵产。”孙钺指着“美人石”背面228字的石刻,讲述了“美人石”来此的前因后果:“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春天,张謇先生去常熟看望因戊戌维新而被革职在家的老师翁同龢,在长江边看到一堆沦于尘沙中的太湖石。一打听,才知道这石头原本在明代大司马顾养谦的珠媚园中,光绪十九年(1893年)被狼山总兵将石头运至常熟,本想讨好时任大学士的翁同龢。但翁同龢不领这份人情,于是石头被抛弃在江边。张謇先生看到后,设法将它们运至博物苑。这个《美人石记》,刻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其时,博物苑创建不久,筚路蓝缕,不堪回首啊。”

绿树掩映中,许地山又看到了络腮胡和黑脸汉子的身影,他们也还在苑中游览,流连忘返啊。公共博物馆,民众喜欢的天地,凋敝若此,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