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轻微的蓄意(1)
1
达也死了。他就像枯叶一样从楼顶坠落,然后停止了呼吸。当时是放学时间,我正跟个傻子似的追着足球疯跑。
“我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接着就看到有人从上面坠落了下来。那声音太响了,我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作为现场的众多目击者之一,一位和达也同班的同学田村如是阐述了这个悲伤的消息。
达也坠落的教学楼旁,此刻已经站满了人,旁边还停着一辆救护车。我推开人群走了进去,看到达也的遗体上盖着一块白布,正被人用担架抬起。我顿时生出了一股无名之火。
“达也!”
我很想冲上去看看达也的脸,笑着对他说:“瞧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就在这时,我的手臂突然被人用力抓住了。我朝来人瞪了一眼,原来是我们的班主任,人送外号“芋头”的井本老师。
“冷静点。”
井本的语调十分冷静,但在我听来却好像带着无限的威严,让我一步也不敢再动弹。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了“哇”的一阵尖叫。被放上担架的达也,右手突然垂了下来。他的手臂很细,且有些不自然地弯曲着,让人不禁联想到商店里的人体模型。
“吓死人了。”
一个看起来很胆小的人在旁边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刚揪起那个混蛋的衣领,“住手”——井本再次出言制止了我。
载着达也的救护车离开后,辖区警察便开始了取证调查工作。他们似乎还找了目击学生打听情况。我在围观者中看到田村的身影后走了过去。
“没找你问话吗?”
话音刚落,田村就有些不服气似的噘起了嘴。
“一班那个藤尾,作为目击者代表去接受询问了。其实当时目击者很多,只是藤尾第一个报了警而已。更何况,他还是个学霸。”
“藤尾啊……”
我认识他,一个高个子、宽额头的同学。
“达也……行原他怎么会从楼顶掉下来?”
听我这么一问,田村交叉双臂回了一句:“我也不太清楚。”
他歪着脑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突然就摔下来了。那会儿我正在楼下打球呢,根本不知道行原在上面。”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估计是自杀吧。”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得我顿时火冒三丈,但还是强忍着愤怒向他道了谢,然后离开了那里。
我一边思考着下一步该做什么,一边在现场附近徘徊着。教学楼旁站着三个女生,她们正用手帕按着哭红了的眼睛。她们都是我和达也的同班同学。我也想哭,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
没过多久,班主任井本老师就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紧张,想必是刚刚接受了刑警的问话。从进入学校执教以来,他大概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吧。
井本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在看到我后,马上就小跑着过来了。
“中冈,你能来一下吗?警察好像有些事想问你。”
听我说什么也没看到后,井本点了点头。
“他们说想见见行原的好友。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去问问其他人吧。”
他的神情十分严肃。
我按照井本的指示,走进了教师办公室旁的访客接待室,只见里面坐着一位头发稀疏的中年刑警和一位年轻刑警。
他们首先询问了我和达也的关系。我告诉他们,我们从小学起就是最好的朋友,现在也是同班同学。
紧接着,他们又问了我一些诸如达也的性格、最近的状态、人际关系之类的问题。我知道,他们是觉得达也很可能是自杀的。
于是,等他们都问完了以后,我便大着胆子说了一句:“达也不是自杀的。”
听我这么一说,那位中年刑警一脸惊讶地“哦”了一声。
“为什么?”
“他没有自杀的理由。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遇到什么难事,也绝不可能选择自杀。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两位刑警对视一眼后,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接着,他们又问除了我之外达也还有哪些关系亲密的朋友。我想了一会儿后,说出了佐伯洋子的名字。显然,刑警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听井本老师说,他们从初中开始就是恋人关系了。”
我摇了摇头纠正道:“是从小学开始。”
与刑警的谈话持续了大约三十分钟。我得到的唯一信息,就是达也真的死了。
走出接待室后,我看到了正在走廊上等着的井本。但真正吸引我目光的,其实是低头站在一旁的佐伯洋子。她似乎刚刚哭过,眼圈一片通红。她朝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因为悲伤过度,立刻用手帕捂住了眼睛,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目送洋子走进接待室后,我想了片刻,随即走向球场,然后在饮水机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大约三十分钟后,洋子结束问话走了出来。看到她步履摇晃地出现在教学楼的门口后,我也从长凳上站了起来。
“累了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冒出这句话。不过,我也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
洋子浑身僵硬,就像一个老旧的机械娃娃。我们面对面地站着,沉默了许久。
就在我准备张嘴说话时,洋子率先开了口:“不要说那些安慰我的话。”
她语速很快,但咬字十分清晰。说罢,她用右手撩起了垂在额前的黑色直发。先前脸上的泪痕已然消失。
我闭上了嘴,因为我刚才想说的,还真是一些安慰她的话。说起来,她从小学开始就是如此,即便是受了欺负,也不希望被人安慰。
洋子慢慢走了过来,接着在我面前大约一米处停下脚步,盯着我的眼睛说道:“今天,就由阿良你送我回家吧,就当是替他……吧。”
她的声音中仿佛带着一丝哀求。我依旧沉默着,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路上,洋子和我说起了刑警问她的那些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得知这件事的?”
据说这是刑警问的第一个问题。她回答说当时她在教室里,是同学跑来通知她的。
“一开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一听到阿达死了,瞬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了。”
这大概就是警方没有马上找她问话的原因吧。
后来的问题,似乎就和问我的那些差不多了。就连她也不知道达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种地方,而且最近达也身上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变化。关于这一点,洋子和我的回答完全一样。
直到我将她送到家门口,她都没有流下过一滴眼泪。这反倒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天生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当然,我也十分佩服她的坚强。
回家的途中,我顺便去了一趟达也家。门前一片漆黑,四周鸦雀无声。家里的人估计都去警察局或是医院了吧。我踩下自行车的踏板。不知为何,眼泪突然夺眶而出,黄昏的风景也随之变得扭曲。
回到家后,我立刻给看到了事件经过的藤尾打了个电话。我告诉他想马上和他见面谈点事情。他二话不说,立刻同意了,并说他也觉得有些地方想不明白。
我们约在藤尾家附近的一个公园里见面。那是一座十分冷清的小公园,除了秋千和滑梯就没有什么其他设施了。不过正是因为人迹罕至,才更适合谈些秘密之事。
“我们班正好就在行原掉下来的那栋教学楼对面的三楼。那会儿我坐在教室里看书,正好看累了,就想着看看窗外放松一下眼睛,哪承想就看到了那一幕。”
藤尾一边坐在秋千上晃动着修长的身体,一边慢慢回忆当时的情景。
“也就是说……你看到了达也掉下来时的情景?”我有些紧张地问了一句。
藤尾立刻用力点头,说:“看到了。”
“我看到行原的时候,他已经爬到楼顶的围栏上了。太危险了,我都忍不住替他捏了一把汗,奇怪的是,他走得很轻松,似乎完全不在意。没想到,突然他就掉下来了,大概是失去平衡的缘故吧。”
“达也他,爬到了楼顶的围栏上……吗?”
楼顶的围栏,其实就是一道宽约三十厘米,高约一米的混凝土矮墙。学校里的某些男生,特别喜欢站在上面证明自己的胆量。校规不仅严令禁止攀爬围栏,就连上楼顶都被视为违规行为。
“这么说来,达也是掉下来的,而非跳下来的,对吧?”
但藤尾回答得很谨慎。
“我也说不好。我能确定的,只有行原爬上了楼顶的围栏,然后掉下来了这件事。至于其他的,说到底都是我的揣测而已。我对警察也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目前尚不能确定达也究竟是意外还是自杀。
“可是,达也那家伙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
藤尾双臂交叉于胸前微微歪着头。
“除了他跑上楼顶这件事外,其实还有一件事让我觉得更奇怪。”
“更奇怪?是什么?”我问道。
藤尾十分冷静地答道:“当时,只有行原一个人。这是最奇怪的一点。”
2
和藤尾分开后,我回到家里,桌上已经摆好了晚餐。虽然毫无胃口,但还是逼着自己胡乱吞了几口饭。似乎是从哪里听说了此事,母亲和比我小一岁的朋子一脸期待地等着我开口,但被我彻底无视了。
吃完饭后,我立刻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至少今天,朋子应该不会随便进我房间了。
我倒在床上,看向墙上的相框。那是我们在中学足球队时,输掉县预选赛的首场比赛后拍的纪念照片。前排左侧那个浑身是泥的人就是我。
当时我是边锋。我旁边,就是被晒得黝黑、笑容满面的达也。当时他是守门员。白色的队服,看起来是那么耀眼。
——达也,你怎么就死了呢……
我对着照片里的好友发问。他根本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可他就是死了。怎么也想不明白缘由的我,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我和达也从小学开始就是很好的朋友。虽然是因为家住得近才玩在一起的,但浑身都是缺点的我,和堪称完人的达也居然能那么投缘,实在是让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无论是学习还是运动,我都完全不是达也的对手。而且达也个头很高,我们站在一起时,总会被旁人误认为是兄弟。我的整个小学时代,似乎都在为了追上达也而拼命努力。
升入初中后,我们依旧亲密无间,而且在加入同一支足球队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更加坚不可摧了。我们每天都会一起练习到很晚,然后再一起去公共浴池洗澡,在浴池中漫无目的地聊上几十分钟。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成绩开始稳定上升,与达也之间的差距也逐渐缩小。
中考前,我听说达也的目标是县立W高中,便更加拼了命地学习。尽管当时的班主任劝我说“太危险了,还是换所高中吧”,但我还是执意报考了W高中。所幸我成功了,也让周围所有人都对我刮目相看。不过事后回想起来,也难免觉得自己太过冒险了一些。而我执意要报考这所高中,其实是因为听说达也正犹豫要不要将志愿降低一个等级,选一所我也能考进的高中。
就这样,我们一直走到了今天,我们既是对手,也是最好的朋友。甚至还有人说:“有行原处必有中冈,有中冈处也必有行原。”
但是我们两个人存在着一处不同点。
那就是达也拥有一个叫佐伯洋子的女朋友。
洋子是在我们五年级时,从东京转学过来的。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她时,身上没来由地冒起冷汗,心跳也加快了不少。虽然她让我有生以来初次尝到了“心动”的滋味,但对她抱有这种初恋般酸酸甜甜的感觉的人,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一些男生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甚至会故意欺负她、捉弄她。可见那时候她的容貌、身姿、举止,对我们来说有多么新鲜,多么震撼了。
洋子从小就比同龄人更加懂事一些,成绩也十分优秀。很快,她就成了女生中最有号召力的人物,并和某个男生越走越近。那个男生就是达也。
当时达也是儿童会[1]的副会长,成绩自不必说,就连运动方面也是无人能出其右。面对如此优秀的竞争对手,班里的其他同学自然也就甘心认输了。
达也和洋子就这样成了学校里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不仅平时的休息时间和午休时间,就连郊游和运动会也大都是出双入对的。每每看到他们走在一起,我就会很识趣地尽量避开。
升入初中后,他们开始有意避开他人的目光。或许也有洋子平时喜欢和自己的小姐妹们一起玩的缘故,总之达也和洋子似乎喜欢上了单独相处的感觉。有好几次,我邀请达也星期六下午或是星期天一起出来玩,他都借口有事拒绝了。后来听闻偶尔能在街上遇到达也和洋子走在一起,我便决定尽量不去打扰他们了。
洋子和我们一样报考了W高中,并轻松通过了考试。她总是和达也一起学习,成绩自然也在我之上。我是后来才听人说起,他们最常去的是镇上的图书馆。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图书馆里居然还有自习室。
达也和洋子的关系一直都很稳定。他们的恋情,就算在旁观者看来,也充满了明媚和温暖的气息。就连向来反对男女交往的高中老师们,对他们二人也是极为宽容。从不遮遮掩掩,且让所有人都艳羡不已,这就是达也和洋子的关系。
每次看到他们二人,我都会被这份幸福所感染。但与此同时,我心中也难免会生出一丝苦涩。而苦涩的理由却又着实可笑,甚至让我都忍不住讨厌自己。
说白了,就是我对好友的女朋友生出了初恋的感觉,并一直持续到现在,说起来也真是荒谬。
3
次日一早醒来,我便第一个冲出去取了报纸。我主动去报箱里取早报的次数,估计一年都未必能有一次。
《高中生坠楼身亡》,昨天的事情,附上了这个标题后,被刊登在社会版正中间的位置。内容与我从田村和藤尾那里听到的大致相符。报上也提到了“至于是意外还是自杀,目前尚无明确结论”的观点。
文章中还提及了对达也父母的采访,说什么“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最大的不孝之举”之类的,实在让我不忍再读。
不过,达也究竟为什么会爬到那种地方去呢?我放下报纸,看着半空思索着。
达也向来稳重,他如果发现我这么做,定会板着脸严厉斥责我。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还有藤尾说的那句话。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呢?藤尾的疑问,确实很让人匪夷所思。
走进学校后,果然如我所料,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昨天那件事。第一节课被临时调成了自习课,因为老师们都参加临时教职工会议去了。
“校方负有很大的责任,所以他们都急得不行了。”同班一个叫笹本的“万事通”说道。
“这种事明明就可以杜绝的啊。既然校规明文规定不可以上楼顶,那么就要做好巡视之类的工作啊。大家应该都会这么想吧。”
说罢,笹本看着我,似乎在询问我是否认同。但我什么也没说。
紧接着,话题又转到了洋子身上。众人反应各不相同。女生们面露哀伤,觉得洋子定会因此大受打击,颇有感同身受的意思,男生们则感慨饶是行原也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第一节课结束后,我立刻走上了通往那个楼顶的阶梯。我想亲眼看看达也到底是从哪里以及怎么掉下去的。然而,顶楼通往楼顶的那扇门已经被牢牢地上了锁。算是亡羊补牢吗?这种愚蠢的行为,真是可笑至极,我甚至都懒得生气了。
我朝那扇门狠狠地踹了一脚,刚准备下楼,就看到有人上来了。是个女生,而且我还见过。她应该是高二的学生,和达也同属于某个英语俱乐部。
“门被锁了。”
听到头顶的声音后,原本低头爬楼梯的女生犹如痉挛般浑身颤抖了一下,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她抬头看着我,有些惊讶地半张着嘴。
“是来祭奠达也的吗?”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看见她的右手正握着一束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只看到是一束朴素的白花。
她把花藏在身后,沉默地站在原地。我不由心想,她的眼睛真是又黑又大。
“我想拜托老师让我上楼顶,你,要不要一起?”我问道。
只见她朝墙边退了一步。
“我……不用了。”
接着,她便扭头飞快地跑了下去。白色花朵的香气,依稀残留在空气之中。
从第二节课开始就恢复了正常的课程安排,所有老师都没有提起昨天的事情。大概是在教职工会议上被叮嘱过不要多嘴吧。
午休时间,我去了一趟对面教学楼三楼的高三一班教室。藤尾正坐在窗边看书。
“你就是从这里看到的吗?”我望着旁边的教学楼问道。
达也坠落的教学楼是一栋三层高的楼房,所以坐在这个位置,稍稍抬头就能看到对面楼顶的景象。
“是啊,我看过去时,行原就在这上方。”
藤尾来到我身边,伸手指了一下。
“但是从这个位置来看……”
我顺着藤尾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虽然能看到站在围栏上的达也,但如果旁边还有其他人,也会被围栏挡住,自然也就看不到了吧?”
藤尾听完轻轻地点了点头。
“虽然你的话不无道理,但如果当时旁边还有其他人,应该就会主动站出来说明情况吧。既然没有这样的人出现,不就说明当时旁边没人吗?”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推断很有自信。
“嗯,是这样啊……”
我随口应和了一句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再次详细询问了达也坠楼时的情况后,我便离开了教室。
走出教室,我继续往楼上走去。这栋教学楼一共有四层。也就是说,站在这边的四楼,应该就能平视到旁边那栋三层楼高的教学楼的楼顶了吧。
四楼不设常用教室,只有服装教室、音乐教室、阶梯教室和放映室。藤尾所在的高三一班,就位于服装教室的正下方。这是女生们上家政课时使用的教室……应该是为了学习洋装以及和服的裁剪吧。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拉开了门。门没有上锁,我一边观察着室内的情形,一边缓慢地走了进去。从入学到现在,我从未来过这间教室,所以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这里似乎比普通教室要大一些,墙上贴着各种洋装和和服的画,还有几张很大的桌子。与之相应地,里面的抽屉也很大。
我穿过教室,走到窗边。那里摆放着一台缝纫机和一面全身镜,但这些东西都与我无关。
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瞬间照了进来。我不由得皱起眉头,眯起眼睛。
用手掌挡住阳光望向窗外,果然不出我所料,隔壁楼的楼顶就在旁边。
如果当时这间教室里有人,那应该就是最重要的目击者了。
我用目光仔细搜查了隔壁楼的楼顶的每一个角落,并无什么特别的发现。和往常一样,依旧是平平无奇的混凝土楼顶。
在达也坠落的那栋楼的另一侧,还有一栋三层楼高的教学楼。站在这里,可以同时看到两栋楼的楼顶。
——如果有机会,还得去那栋楼看看才好。
我一边想着,一边拉上了窗帘。
浑浑噩噩中,我上完了第五和第六两节课。说是浑浑噩噩,其实并不是什么也没想。只是因为一直想找出达也的死因,却又毫无头绪,结果也就等同于浑浑噩噩了。
第六节课下课后,班主任井本老师宣布,明天将举行达也的告别仪式,要求全班同学参加。这是为了体现同学间的深厚友情,只是他似乎忘了并非所有人都和达也有过深厚的友情。
说完此事,他接着又宣布,上次的期中考试成绩已经张贴在布告栏了。看起来,大家似乎对这件事更感兴趣。
离开教室时,我遇上了洋子。准确来说不是“遇上”,因为看起来她似乎已经等了我好一会儿。
“送我回家吧,阿良。”
洋子没有看我,而是看着脚下,声音听着好像是感冒了。
“好……”
我说完便朝前走去,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洋子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途中,我们路过了教师办公室。旁边就是布告栏,此刻这里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个学生,大概是在看期中考试的成绩吧。我对成绩其实并无太大兴趣,但因为个头较高,还是能瞟到几个名字。第一名到第五名还是那几个熟悉的名字,只是顺序略有不同罢了。藤尾的名字也在其中,不愧是学霸啊。
我找了找自己的名字,正好位于第十名,洋子的名字在我后面两位,达也排在了第十九。
“这是阿达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现了。”洋子低沉地说道,所幸语气并不悲伤。
和昨天一样,我们一起推着自行车回家。一开始我们聊的是期中考试,说是聊,其实也就是洋子夸了我一番。
“阿良好厉害,终于排进前十了啊。”
然后,我回答了一句“运气好而已”。
不过,其实就连我都没想到,我最近居然进步这么大。我几乎是末位进入现在的高中的,所以入学时成绩一直都很靠后,但从高二下半学期开始,我的成绩就大有突飞猛进之势了。而达也和洋子,则从入学开始就始终名列前茅。只不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就连他们也很难挤入前十名。这么说来,我这次能考进前十,或许真的可以算是“好厉害”了。
后来,洋子又聊起了自己所在的体操部,然后问了我一些关于足球部的事情。我总觉得她是在刻意找话题。
“阿达后来怎么不踢球了?”她突然问道,“初中那会儿,他不是还总和你一起踢球来着……”
“嗯……”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和洋子这么并肩走着,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们的小学时代。那时候,会站在洋子身边的,只可能是达也。他们晴天就手牵着手,雨天虽是一人一把雨伞,却也总是紧挨在一起的。两人之间,根本不留一丝可容我介入的缝隙。而现在,只剩下我和她了。那个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男生,已经不在了。而且明天,就是那个男生的告别仪式。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我跟洋子说起了今天午休时去了服装教室的事情。
她似乎对此很感兴趣,问道:“你在服装教室里发现什么了吗?”
“哦,没有,我只是想从那个教室看看隔壁大楼的楼顶而已,但毫无收获。”
听完,洋子只是“哦”了一声。
接着,我又将第一节课结束,我在通往楼顶的楼梯上遇到一个高二女生的事情说给她听。洋子一听我说那个女生和达也在同一个英语俱乐部,立刻就猜出了对方的名字。
“啊,那就是笠井同学了。”
“笠井?”
“笠井美代子,我记得她是高二八班的。”
“你知道得真多。”
“其实是因为……”
洋子犹豫了片刻,说:“达也跟我提过,那个女生曾给他写过情书。”
“情书?”
我忍不住重复了一次。这个东西,不是已经差不多被时代淘汰了吗?
“那达也是怎么处理的?”
“唔……我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拒绝的。”
照洋子所说,总之达也是拒绝了对方。
要不是达也成了这样,这应该会是个很有趣的话题。
我大概会调侃洋子是不是醋坛子都翻了,她也会假装对此毫不在意。而现在,我们俩的脸上都没有露出一丝笑容。再有趣的话题,在今日也只会成为一首挽歌。
“对了……”
我接着向洋子说起了关于刑警觉得达也可能是自杀的事情,并问了她的看法。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最终只说了句“不知道”。这个回答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我还以为你会说绝对不可能呢。”
“绝对这种话……我也无权断定啊。”
“可是……”
那是你的男朋友啊——不过这句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么说的话,会让我的心更痛。
告别仪式那天,天上下着雨。四十多位学生撑着伞聚在一起,让本就狭窄的道路变得更加拥挤不堪。
敬香时,我排在第五个。走向灵牌的途中,我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达也父母。从小到大,他们一直都很关心、照顾我。几天不见,他们竟像老了十岁一般。
“谢谢……”
经过他们身边时,阿姨低声向我道了谢。那声音,比蚊子的叫声还要柔弱几分。
灵前的照片中,达也面露微笑,一张白皙的脸庞就像刚刚做完整容手术似的。我按母亲的指导上了香后,合掌祷告。
毫无心灵感应。
我只想问达也一件事——为什么你死了?可即便合掌祷告,我也没有收到任何心灵回应。果然,所谓灵魂之言,皆是虚妄。
尽管每个人的动作都很迅速,但全班同学都敬完香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在那之后,是达也高一、高二时期的好友代表上前敬香,洋子的身影也在其中。洋子看起来镇定自若,脸上并无太多悲伤的神情。她似乎和达也的父母简单地交谈了几句,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
达也的父母看到洋子后,更是难掩心中的悲痛。或许在他们心里,早就把洋子视为自己未来的儿媳了吧。
“这种葬礼,真是毫无意义。”
敬香归来,洋子一见到我,就冲我来了这么一句。
“对死者来说当然是。其实还不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听我这么一说,她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感慨了一句“是啊”。
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就看到了站在我身后神情肃穆的藤尾。
“你也来了啊。”我说道。
“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他淡然一笑道。
“对了,有件事,你应该会感兴趣。”
“感兴趣?”
“嗯……其实,当时除了我,应该还有人目睹了行原坠楼时的情景。而且,还是从不同的角度。”
“这……”
“如何,感兴趣吗?”
“是谁?”
藤尾突然有些谨慎过度似的压低声音道:“是个高一女生。”
“高一?”
“对。据说,经常会有高一的学生在楼顶打排球,就是行原坠楼的那栋楼旁边的教学楼楼顶。如果那天她们也在,就有可能看到了整个经过。”
“但是,她们要是看见了,应该会报告的吧。”
“应该不会。因为学校就连上楼顶都明令禁止了,更何况她们还是在上面打球。”
“的确如此!”
他说得的确很有道理。她们可能会因为担心被罚而选择沉默。
“所以,你也不确定是谁看到了,只知道是高一的女生,对吧?”
藤尾表示的确不确定,接着又补充道:“但我觉得应该不难找到她们。因为她们放学后,肯定还会另外找地方打排球的。那些高一女生就是这样的。”
“你说得有道理。”
我点了点头后走开了。
大部分同学在敬过香后就离开了,我和洋子则一直等到出殡为止。达也的遗体在雨中被抬了出去。当时无论是背景,还是众人的衣着和表情,都只有黑、白、灰这三种色调,就像正在上映一场老式电影一般。而且,电影的胶片上还满是划痕。
“永别了。”身旁的洋子低声说道。
4
次日放学,我换上足球球衣后,突然想起了藤尾之前说的那番话,便在校园四处搜索起来。原本在楼顶打排球的那群女生,现在肯定就在校园的某个角落。她们肯定要找一个不仅可以容得下她们围成一圈,还能保证即便有人不小心打飞了球,也不会伤到其他人的空旷场地。
果然,我在图书馆后面的空地上找到了一群打球的女生。旁边就是学校的围墙了,但她们似乎球技不错,还不至于把球打出围墙。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儿一共有六个女生。我的运气不错,其中有个女生的男朋友是我同社团的学弟,我还知道她名叫广美。
我用眼神示意她过来一下。她稍有些吃惊,随即微笑着向同伴们道了个歉后,面带羞涩地朝着我小跑过来。
我先问她是不是曾在楼顶打过排球。她吐了吐舌头,说她的确去过。
“不过学长,请一定要替我们保密啊。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可就麻烦了。”
“好。既然你们每天都在楼顶打球,那应该也看到了那天的坠楼事件吧?”
听我这么一问,广美四下观察了一番后,才用手掌掩住嘴小声说道:“其实,确实看到了一点。”
“然后呢?”我连忙接着问道,“能告诉我当时的情况吗?”
“也没什么情况吧……就是行原学长沿着楼顶的边缘走,接着就突然摇摇晃晃地掉了下去。”
“摇摇晃晃吗?”
藤尾倒是说过“大概是失去平衡了”,不过广美的说法似乎更形象一些。
“掉下去之前呢?你有没有看到达也当时在做什么呢?”
“毕竟我也不是一直盯着他看的。”广美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不过,或许有其他人看到了。”
“其他人?”
“等一下。”
她说完便转身跑了回去。只见她指着我,同小姐妹们说了几句后,其余五人便跟着她一起走了过来。被几个身高相仿的女生围在中央,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是她最早发现的。”广美指着左边第二个女生对我说道。
这个被广美唤作“小伊”的女生,是个身体圆圆、脸蛋圆圆,眼睛也圆圆的“圆女孩”。
小伊摸着头发,先说了句:“我看得也不是很清楚……”
这种故意拉长最后一个音的说话方式,最近在女生之间似乎十分流行。
“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光?”
“我看过去时,发现隔壁楼顶的角落站着一个男生,我正准备跟其他人说……他就掉下去了。”
“等一下。你是说,隔壁楼顶有东西闪了一下?”
小伊点了点头。
“那是怎样的闪法呢?闪光?还是明暗交替的光?”我立刻追问道。
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广美。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便改了一个问法:“是闪了一下?还是一直在闪烁?”
小伊这才小声地答道:“闪了一下。”
“闪了一下啊……”
当然,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否与达也的死因有关,只能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
跟她们道过谢后我正准备离开,站在最右边的女生突然开口说道:“那个……”我连忙停下了脚步。
“其实,今天也有其他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这个女生留着一头长发,看起来比广美和小伊都更成熟一些,说话的方式也相对稳重些。
“其他人?是谁呢?”
“体操部的……”
听到这里我就明白了,甚至还有些高兴。
“是佐伯洋子吧。”
长发女生轻轻点头。她低着头不时偷偷看我,像极了正在挨训的学生。
应该是洋子昨天听到了我和藤尾的对话,或者是通过自己的关系网找到了广美她们。至少可以确定,洋子也觉得达也的死没那么简单。
“那佐伯同学问了些什么问题?”
“嗯,和你问的那些问题基本一样。除此之外,她还问我当时楼顶上除了行原学长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对!”
我在她们的脸上看了一圈后继续说道:“我也打算问这个问题来着。那么当时除了行原外,周围还有其他人吗?”
长发女生像是确认似的,朝其他女生看了看,接着缓缓摇了摇头。
“我想,应该没有其他人。”
“是吗……那洋子还问了什么其他问题吗?”
她听完说了一声“没有”。再次道谢后,我转身离开。
由于和广美她们聊了一会儿,导致我没来得及赶上足球训练,迟到了大约五分钟。按照规则,每迟到一分钟,就要围着操场跑一圈,所以我必须在操场上跑满五圈。
我一边默默跑着,一边想起了前些天洋子的那句话——阿达后来怎么不踢球了?很简单的一个问题,而且就连答案也非常简单。
因为高中足球队的水平太高了,所以他退缩了——仅此而已。洋子并不知道,其实达也在初中时,也并非正选门将。虽然刚加入足球队时他备受期待,但队里的其他队员进步更快,所以到了县级比赛,他就只能做个替补了。
“足球之梦,就交给你了。”
进入高中后,我邀请他一起加入足球队时,他用这句话拒绝了我。原本我还以为他一定会和我一起加入足球队呢。
不是正选也可以啊——虽然我也可以用这个说辞,但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为成为正选队员而努力——这样的话,我也一样说不出口。那不是我该说的话。
当时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在足球方面的确比达也更有天赋。
达也放弃足球的原因,我们一直都没对洋子透露过半分。这是我和达也之间的约定,即便他已经离世,我也不能违背这个约定。
结束训练,换好衣服走出校门时,已是将近晚上七点。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平时也是如此。
我骑着自行车,在昏暗的夜路上前行。从前,达也的英语俱乐部活动如果恰好也在这个时间结束,我们就会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偶尔还会比拼一下谁的车速更快。一开始,两人倒是势均力敌,到后来就几乎是我连胜了。于是没过多久,我们就取消了这项比赛。
正想着,就看到远处出现了汽车的前灯,应该是有车驶来了。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达也几乎都会跳下自行车,停在路旁等汽车通过。他就是这么一个谨慎至极的人。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从楼顶上掉下来呢?我绝对不会相信。
我本打算从汽车的旁边骑过去。谁知就在那一瞬间,车灯的光线突然抬高了。这个蠢货司机居然把前灯调成了远光灯,而且还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光线突然直射进我的眼中,我顿时失去了平衡感,差点没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所幸我及时捏住刹车,伸脚踩在地上,这才化险为夷。真是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神经病啊!”
我忍不住对着那辆扬长而去的汽车破口大骂,不过心中却冒出了另外一个念头。
注释
[1]相当于学生会。——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