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不原谅的堡垒
医院的消毒水味,像是渗进了骨头缝里,久久不散。那两个月,我像一具被钉在白色刑架上的标本。左小腿打着沉重的石膏,高高吊着,每一次护士换药时挪动带来的剧痛,都像是在提醒我那天的狼狈和彻底的“赶不上”。疼痛是清晰的,锐利的,反而比心底那片混沌的、被“对不起”填满的沼泽要好受些。
王叔隔天会来一次,带着保温桶里寡淡的汤水,沉默地坐在床边。他的悲伤是外放的,浑浊的眼睛总是红肿着,絮叨着母亲下葬的细节,念叨着坟头的土新不新,念叨着他去坟前哭诉时说了什么。他的痛苦是那么具体,那么有去处。而我,只能沉默地听着,看着窗外那片永远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自己像漂浮在虚空中,无处着落,也无处宣泄。我的悲伤被石膏禁锢着,被那句沉甸甸的“对不起”压得变了形,连哭都显得矫情和多余。
拆石膏那天,医生敲打着我的小腿骨,说着“恢复得不错”、“慢慢复健”之类的废话。我撑着拐杖下地,脚踝处传来陌生的、迟滞的钝痛。王叔想扶我,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受伤,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晚丫头……要不……跟叔回家住段日子?你一个人……”他搓着手,声音干涩。
家?
那个院子?那棵梨树?爷爷后奶奶?还有那个叫我“滚出去”的弟弟?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比骨折的疼痛更甚!
“不用。”我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我自己能行。”
我甚至没有看他错愕的表情,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缓慢而坚决地走出了医院大门。阳光刺眼,车水马龙。喧嚣的城市裹挟着浓重的烟火气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尾气和食物香气的空气,竟比医院的消毒水味和那个院子的衰败气息,更让我觉得……安全。
自由。
我又一次抓住了它。拖着一条尚未痊愈的腿,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潮湿”。
我在城市更边缘的地方租了一个更小的单间,便宜,也足够隐蔽。复健的日子枯燥而疼痛。每天对着墙壁练习抬腿、屈伸,汗水浸透衣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体的疼痛是真实的,清晰的,反而成了麻痹心灵的良药。我拒绝任何人的探望,包括王叔偶尔打来的、带着犹豫和怯懦的电话。那个号码,被我拉黑了。
时间在复健的汗水和独自吞咽的廉价外卖中缓慢流逝。腿脚渐渐利索了,虽然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像一道嵌入身体的、关于那个混乱午后的永久印记。生活被简化为最机械的模式:找工作、上班、下班、回到那个狭小的、只属于我的空间。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没有任何人记得。我自己去街角的面馆点了一碗加肉丝的面。热腾腾的面条下肚,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付钱时,老板娘随口一句“姑娘,一个人过生日啊?”,让我端着面汤的手微微一颤。
一个人。
是啊,从今往后,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爸,在我十岁的梨树下走了。
妈,在我二十四岁的混乱与“对不起”中走了。
王叔……王德全,那个沉默的后爸,在我出院后不到半年,也走了。听老家一个远房亲戚在电话里含糊地说,是喝酒喝多了,半夜栽进了村口的池塘里。发现时,人已经硬了。他们都说,他是太想我妈了,熬不住了。
亲戚在电话那头唏嘘感叹,说老王可怜,一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临了还这么惨。电话这头,我握着听筒,指尖冰凉,心里却一片死寂的平静。像一块被冻透了的石头,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小老太婆,你看。
后爸很难过。
他去你坟前哭。
现在,他终于也去和你见面了。
两年。还真让你说中了。
放下电话,我走到狭小的窗户前。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肮脏的玻璃。城市的霓虹在雨雾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像一只只哭泣的眼睛。
二十五岁。
我站在这个被雨水打湿的、陌生的城市窗口。
身后,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面前,是模糊不清的未来。
爸,妈,王叔。
你们三个啊……
我掰着手指头,无声地数着。
十岁,二十四岁,二十五岁。
白血病,脑癌,醉酒溺亡。
梨树下,病榻前,冰冷的池塘里。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尝到一股浓重的苦涩。
“你们说说你们三个吖……”我对着窗外冰冷的雨幕,对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也对着那三个早已化为灰烬的“家长”,轻轻地、一字一顿地发问:
“我都才二十五岁,是以这种方式来让我原谅小时候被虐待,打出血,长大了被弟弟骂‘那是他家滚出去’,爷爷说的那句‘迟早要嫁的人,不用和她商量’,还有以前你们的所有不作为……这些吗?”
玻璃上的倒影面无表情,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
原谅?
这个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疼。
原谅爷爷的冷漠和那句判词?
原谅后奶奶的刻薄和抽在我身上的竹竿?
原谅弟弟被纵容出的恶毒?
原谅母亲的无力和那句让我“忍忍”?
原谅父亲沉默的缺席?原谅王叔的懦弱和无能?
不。
凭什么?!
那些打在身上的痛,刻在心里的冷,咽下去的屈辱,被当作“外人”的绝望,还有那句沉得我喘不过气的“对不起”……它们没有消失!它们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刺,深深扎在我的血肉里,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清晰的痛感!
原谅?说得轻巧。
原谅是圣人的事。
而我,林晚,只是一个被你们联手“下雨”,浇得透心凉、骨头缝里都在发霉的凡人!
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气,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烧干了眼底那点因为冷雨而泛起的湿意!
“现在我三十岁了!”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冷酷的决绝,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
“我还是不能原谅!”
“我开店!”
用那点微薄的积蓄和借来的钱,盘下一个更小更旧的门脸,卖些杂货。
盈亏自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我租房!”
搬离了那个阴暗的隔断间,租了一个带小阳台的一居室。阳光能照进来,虽然依旧狭窄,但空气里的霉味淡了。
“我出去旅游!”
不再是年少时幻想的“学旅游”看名山大川,而是去最近的海边,坐在粗糙的沙滩上,看灰蓝色的、永不停息的海浪,一坐就是一整天。咸涩的海风灌满胸腔,吹不散心底的潮湿,但至少能带来片刻的、空旷的麻木。
“我吃喝玩乐!”
买以前舍不得买的、并不昂贵的衣服和化妆品,去小酒馆点一杯最便宜的酒,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在喧闹中享受一份刻意的放纵。钱花在自己身上,取悦自己,天经地义。
“我就是不回‘家’!”最后这句,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带着一种快意的、报复般的狠劲。
那个带着梨树的小院?
爷爷后奶奶可能还活着,或者已经死了?弟弟大概娶妻生子了?
那又怎样?
那里没有等我的人,没有我的位置,只有冰冷的回忆和深入骨髓的伤害。
那不是我“家”。
它早已在母亲下葬、王叔溺亡的那一刻,在我心里彻底坍塌,化为一片长满荆棘的、永不回头的废墟。
“你们三肯定骂我了。”我对着虚空,对着那三个看不见的“家长”,扯出一个冰冷的笑,“骂我不孝,骂我冷血,骂我记仇,骂我放着‘家’不回在外面野?”
“我不管!”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
“我只要我快乐!”
“我没恨曾经的他们所作所为,”
恨需要力气,而我的力气,要用来活着,用来建造自己的堡垒。
“我没形成极端的性格,”没有报复社会,没有自暴自弃,没有变成他们嘴里“没教养的野种”那样的人。
“这也是对你们三个最大的尊重!”这句“尊重”,说得无比讽刺。不是原谅,而是我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正常”和“独立”,划清了与那个充满伤害的过去的界限。这是我能做到的,最体面的“告别”。
十八岁那年,蜷缩在流水线宿舍硬板床上,我幻想过三十岁。
幻想里,三十岁的我,应该会幸福一点吧?
有妈妈。也许还有那个沉默但不算坏的后爸。
可能没车没房,但一家人,围着一桌简单的饭菜,灯光是暖的,空气里没有硝烟和药味,妈妈会笑着喊一声“妹崽,吃饭了”。
日子不会太好,但也不会太差。至少,有个能回头的“家”。
现实呢?
现实是三十岁的我,坐在自己小店收银台后面,看着门外人来人往。
店里播放着不知名的流行音乐,声音开得不大不小。
我刚刚送走一个熟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屏幕。
很自由。
真的很自由。
自由到可以决定几点开门,几点打烊。
自由到可以随时背起包,买张票去个陌生地方发呆。
自由到赚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用向任何人报备。
自由到……没有妈妈会在夕阳西下时,站在门口的老梨树下,用那带着疲惫却温暖的嗓音喊:
“妹崽,回屋吃饭了。”
人人都在说,失去亲人是一生的潮湿。
说这话的人,大概只是淋湿了衣角,回家还有炉火可烤,有热汤可暖。
而你们呢?
爸,妈,王叔。
你们是直接给我下雨!
从十岁那场梨树下的骤雨开始,一场接着一场,瓢泼而下!没有停歇!没有遮蔽!直接把我浇了个透心凉!骨头缝里都积满了水,沉甸甸的,甩不脱,晒不干!
我不是矫情的人。
真的不是。
我能忍着骨折的剧痛一声不吭地复健。
我能一个人扛着几十斤的货箱上楼下楼。
我能面对刁钻的顾客保持微笑。
我生病发烧到四十度,也能咬着牙给自己煮粥买药,绝不喊一声疼。
可是……
可是打这些字的时候……
手指按在冰冷的键盘上,屏幕的光映在眼里。
那些被“自由”和“不原谅”强行压下去的潮湿,那些关于梨树、关于竹竿、关于病榻、关于“对不起”、关于冰冷池塘的记忆碎片……
它们像是找到了缝隙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我精心构筑的堤坝!
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键盘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店里空无一人。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
我趴在冰冷的收银台上,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没有声音。
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浸透了衣袖。
算了。
算了。
你们三个……
现在都是埋在土里的小孩子了。
我一个三十岁的大人……
还和你们计较什么呢……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
这自由的世界,灯火辉煌,喧嚣热闹。
而我的堡垒里,正下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滂沱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