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惊蛰
三个时辰前:
临安城里的一处深庭大院中,亲信在廊下疾走。穿亭绕塘了几处曲折后在一处不大的暖阁前停下。
“相爷”
“何事?”
听到回应后,那人便小心翼翼进去轻声答话,并将一张便条递上。
“今晨,据城门兵曹来报,有疑似孟恭的门人携带旧物入城。经确认,消息属实。”言毕后退了出去,俯首躬身地侯在门外。
从他的视角看去,房中的布置简直另类。书案不似常人一般陈设于正中,反而偏于角隅还被一旁的珍玩架遮挡了一半。贾相爷就躺在角落的玫瑰椅上,身后立着块怪异斑驳的山石。
沉默了几息后,那隐于黑暗的半张脸轻叹一声:“知道了,你下去罢。”
贾思道拈着一颗云子在棋案上轻轻敲打着思绪。
“此人是真是假?曾寻孟恭求经问学的,受他传道解惑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少都尊称遥奉他为师。这些年里有很多前来临安游学讲经,皆为求取功名利禄。
呵呵,查来查去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蚍蜉,难道是我太过于小心谨慎了吗?
可孟恭那样的人物怎么让人放心?他怎会甘愿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按照他谋而后动的性格与心机,怎么可能不遗留下来什么阴谋和后手?
贾思道的直觉让他嗅到了阴谋,他认为此举一定有朝中的推手躲在幕后操纵。当年参与进那桩旧案的人里,他是急先锋,得到的战果最多。
可十年后,别人已经把手洗的一干二净,摘了出来,他的手却还是乌黑腥臭。一旦翻案,他将沦为最可怜的小丑,遗臭后世。
“这群老匹夫!老夫为皇朝日日夜夜殚精竭虑,没了老夫忍辱负重,苦心孤诣维系的安稳,哪来的什么太平盛世?可他们一个个却沽名钓誉,恨不得将老夫拉下马,取而代之。”
贾思道渐渐握紧的拳头,被汗液濡湿,随着掌心那颗云子的跌落,也慢慢释然了。
他一掌击在案上,目光坚定,一身的凛然。
“不!老夫燮理阴阳,背负着天下苍生的命途,没有人可以击败我,几个老而不死是为贼的东西,为了一己私欲妄图颠覆老夫这数十年的心血。老夫又岂能让你们如愿?老夫陪你们玩命就是!”
贾思道收敛起情绪,儒雅雍容的气质又回来了。他起身思忖片刻后走往前堂。
“来人,更衣,我要面圣。”
走过斜廊时他在那象征士人高洁品质的腊梅花前停留,细细嗅着那股清香。
旁晚时分,一顶绒面的小轿停在了宫城五百步外,贾相披着斗笠踏雪而行。
本朝皇城依山傍水而立,是当年南迁的临时安置所在。修的仓促,再加之此地似水柔情,便少了前朝皇城的端庄肃穆,雄起壮丽。但上百年过去,历经了几代帝王,竟也显得王气蔚然。
此时,福宁殿外跪满了瑟瑟发抖的宫人。一人只着月白色单衣,赤着脚,散着花白的头发在咆哮,不时有碎片溅出。
“混账,混账,全是无君无父的混账!这些人看不得朕一点安宁”
贾思道跟着那位黑衣内侍一路走来,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叫骂,腮帮子顿觉疼痛。看来今日不是个陛见的好时机,但若是此时走了,又更惹猜忌。
叹了口气,只能咬牙上了。
听闻皇帝近来食丹如饮水,愈发的喜怒无常,连后妃宫人都不敢相近打扰。
贾思道三两步扑进大殿,以头抢地,一阵捣蒜。
“圣上,圣上,臣来迟了,臣来迟了啊”他故意被碎片划破了脑袋,发出一阵嚎啕。
再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额上还冒着丝丝血水。
一对君臣,竟一个比一个滑稽。
黑衣侍者田丰冷眼旁观着这场好戏,嘴角轻撇。
“滚,都给朕滚的远远的!”一个茶盏贴着贾思道向外飞去,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后四分五裂了。一群人如蒙大赦,飞快起身,缓缓退去。
贾思道当然知道这不包括自己。
永穆帝像一头猛虎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人,虽朽朽老矣,依然气势逼人。贾思道没有躲闪,平静的回应着他的目光。
“陛下忧心国事,不想竟又憔悴了。那些以直取名的腐儒不能体会圣意,该贬,该杀。老臣替陛下委屈!”贾思道激动异常,时而愤怒,时而呜咽,红润的脸上饱含真情。
一番慷慨沉情后,永穆帝再也绷不住满脸的狠戾。一屁股坐上地上止不住的叹气。
“朕怎么就生了这么些个逆子,朕还在病头上,他们就心思活泛了。”
说罢扒拉来一堆折子丢给贾思道。他哪里敢看,一直低头聆听圣训。
“看看,你看看老二和老三都是什么混账东西!素有贤名,日表英奇,天资粹美,把老三夸成了天上地下少有的贤良。还想掌临安府事?他是想为君父分忧吗?他是惦记太子的位置!他什么狗屁东西朕能不清楚?沽名钓誉之徒,天天养了一堆文人给他撰文鼓吹,结交那些清流腐儒,这天下交给他,朕怕如孝宣帝一样死了都不敢闭眼!”
“老二那是个教不好的活畜生,无法无天,就没他不敢干的事儿!”
“素日里提笼架鸟,养些泼皮门客,滋扰百姓。当街强抢民女,喝酒狎妓,醉烧佛堂,做下一桩桩,一件件荒唐事。朕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仍然死不悔改。”
“柔嘉郡主入宫他都敢调戏,朕拿什么跟安王兄和宗亲交代?”
“京兆伊,宗正寺,皇城司暗中给他铲平了多少混账事,到了这个年岁没有一点长进。”
“如果不是念惜淑妃的情分,朕岂会留他!”
“今天背后有人给他出主意,让他借着探病来找朕讨要玉如意。当朕不知道他的心思吗?
“他的德行也配当太子?”
“老四他惧朕,怕朕,不肯和朕亲近。全然不顾自己这个父亲,只想着吃喝玩乐逍遥自在。”
“朕的好太子又做了什么?朽木不可雕也!朕病了几日,让他代为处置朝政。起先,朕瞧他处置的稳妥,还以为是他长进了,终于能挑起这副担子。可考核盘问后才知道,这些全是手下谋臣和他娘的主意,合起伙蒙骗朕。”
“这些后宫的这些女人们一个个曲意逢迎,实则筹谋打算,都在给自己找后路。看看吧,这些都是明里私下让朕易储的。哦,还有死保太子的。”
”哈哈,哈哈哈!”
永穆帝一脚蹬翻了御案,堆积如山的奏折散落一地。
“他们一个个都弃了朕,恨不得朕早死,朕是孤家寡人啊!他们哪里知道朕的苦心孤诣?朕偏不叫他们如意!”
贾思道知道永穆帝自年初以来日夜不得安寝,御医和民间的杏林国手都束手无策。只有蓝神仙的金丹能克服此症。
试药的人服下后具是精神焕发,神清气爽。
永穆帝用后也觉的精力充沛,身轻如燕,从此对丹道深信不疑。但随着金丹越吃越多,效果却越来越小,他何难再离开这神仙物了,一时三刻不服用就彻夜难眠,浑身难受。
蓝神仙给出的解释是:
“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导致病情日益加重,唯有取用更多的天材地宝炼制仙丹服用才能延年益寿,康健如昔。”
永穆帝毫不迟疑的接受了这个答案。本来还有人质疑,但在蓝神仙的一番解说下,皇帝把送他上天去,亲自去找老君讨论大道了。
世家勋贵本就有不少求仙问卜的信徒。这个领域清流群臣也没有一个人擅长,大家既不理解,也不明白。再加之十年前事件已打断了他们的风骨,很快就偃旗息鼓,由它去了。
但很快群臣就发现永穆帝的性情愈加暴躁焦虑,喜怒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