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蜚语流言
3、
廊下穿堂风卷着水珠往人脸上扑,唐维桢含了半口冷茶,忽地记起这个月中山的那帮纨绔有人来番禺探过自己,还记得何子喻月前抱着他哭的模样,那家伙袖口沾着芙蓉膏的甜腻气,还有那个知事郭平福,是与舅舅一起来的,说了些什么,怎么就记不得了呢?
当时唐维桢昏昏沉沉,应是陈建新将人安排妥帖。唐维桢只愿坐在院内发呆,恍恍惚惚,若坠梦境……
暮色爬上窗棂时,唐维桢被骤然炸响的呼喊惊散睡意。“维桢——我的外甥呢?“那声音裹着砂纸般的嘶哑,脚步声沉稳均匀,猛地推开后院木门。
肩头猝然压下的力道让唐维桢晃了晃,抬眼便看见,眼前的黄永璋深陷的眼窝里浮着血丝,高耸鼻梁在颊侧投下刀锋般的暗影,暗紫条纹马甲紧裹的胸膛因走得急促便起伏猛烈,梳得油亮的马尾发梢还沾着码头特有的腥咸味。
“舅舅。“
黄永璋眼眶含泪,强作笑颜,双手在唐维桢肩膀上拍了拍,“嗯,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吃饭了吗?合不合胃口?不合胃口我让人给你换,老厨子走了,舅舅没留住,对不住了……”
有些不适应这种亲热,唐维桢本能地后仰脖颈。
十几年前,黄永璋远渡重洋时,他尚是个不记事的垂髫小儿,中途黄永璋返乡时,唐维桢要不学堂求学、要不正在外胡闹,再未曾见过面。
此刻鼻端萦绕的薄荷发油气息全然陌生,可当舅舅掌心温度透过衬衫渗入肩胛,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继而溃堤般止不住。
待到哭哑了嗓子抬头,那檐角铜铃看上去,竟比往日清晰三分,先前笼罩周身的恍惚悄然散尽,顿觉耳聪目明。
回头瞥见舅舅那暗紫西装前襟上,有些蜿蜒的水痕,唐维桢慌忙用袖口去蹭,指节撞上鎏金袖扣时,刮在肉上隐隐作痛。只是看着自己的鼻涕眼泪将黄永璋的西装弄得一塌糊涂,唐维桢有些讪讪。
黄永璋松开抱紧唐维桢的双臂,胡乱揉了揉唐维桢翘起的发梢,自己眼角反倒又渗出晶亮来,轻声安慰道,“嗯,哭出来就好了,没事呢,天塌下来有舅舅帮你顶着。”
……
就这样过了些时日,唐维桢也逐渐恢复了些精神,只是,又成了闷嘴葫芦。
卯时练拳,申时站桩,戌时末便准时上床。有时候谁也不带,独自悄然离开宅子,夜深时再突兀返回。姚四几次跟随,才出门口,便被唐维桢打将回来。
但有余暇,唐维桢便将那把在火场里捡出来的匕首在膝头横抱。
匕首的刀柄一片焦黑,上边雕刻的图案已经没了,刀刃却依旧雪亮,焦黑的檀木柄缠着新换的鹿皮绳,刀刃映出他凹陷的眼窝,唐维桢听父亲说过,这柄匕首,是随先祖劈开岭南瘴气的利刃。
只是,轻轻用掌心抵着刀刃刺痛时,街坊邻舍们的闲言便会清晰浮出。
“——听说那陈建新冲进火场那会儿,房梁正砸在老爷榻前......“
“——装契书的沉香木匣倒是完好,说是劫匪嫌地契烫手......“
“——这也是巧,前脚出了事,后脚就回来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这大舅子干的是……”
“——话是话,这黄老爷同那摩罗叉(印度人)做大生意的,听讲香港的大宅,都修半山腰上,哪里会干这种事?”
又听闻,陈建新当晚本被大哥派出去去办事了,回来时正逢上后院大火。
唐家几代的忠心老仆,所说供词与那些劫匪的算是严丝合缝——何如光申时三刻离府去会亲,戌时二刻归宅时火舌已窜过影壁。三个护院蜷在门房吃酒,两个溜去珠江画舫的至今不敢直视他眼睛。
唐维桢当然不会怀疑何如光,何家三代人都在唐家服伺,养女何花半岁时便住进唐府,事故中差点被烧死,因此事,何如光已经被官府审了几回。
官府提审劫匪的签押文书他逐字读过几遍,那些蓬头垢面的凶徒连唐府有几道侧门都说不周全。
最蹊跷的是西厢房——火源恰恰起自大哥最宠信的丫鬟住处。
只是,那丫鬟也死在火灾当中。
“少东家啊,我们真该死......“。唐维桢记得,那几个护院跪在坟前时,额头的血混着纸灰、伴着眼泪往下淌,唐维桢盯着他们递上来的卖身契,粗麻纸边角还沾着朱砂,当时忽觉喉头腥甜。
这些要世代为奴谢罪的汉子,此刻想起来,连他靴面扬起的尘土都比不上,更比不上手里这把焦木镶刃的死物。
……
待唐维桢见着了何如光的这日,烈日炙烤着断壁残垣,何如光后颈的汗渍在灰布短衫上洇出盐霜,正在废墟上弯腰比对着青砖尺寸,忽听得碎石路上传来脚步声,抬头时半块瓦片从指缝跌落,在唐维桢脚边溅起尘烟。
“少...少爷!“喉结剧烈滚动着,攥住卷尺的手背暴起青筋,何如光目光扫过少年人松垮的蓝布长衫——这衣裳原是唐老爷端午时让人裁造的,如今空荡荡挂在这少年人肩上。
姚四的影子斜斜切入院墙裂缝,这位黄老爷派来的随从始终保持着三步距离,浑浊眼珠在何如光磨破的草鞋与唐维桢腰间玉佩间来回逡巡。
待唐维桢伸手拍了拍他胳膊,何如光方才小心翼翼地地轻声问道,“少爷,你、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老何,辛苦你了,没想到你还懂这个啊。”唐维桢惨笑一声,嘴里又有了腥咸味,抬头打量着拔地而起的唐府,又看看光着膀子、套个陈旧补丁裤的何如光,“这是要重新砌?”
“新建、新建呢。是黄老爷,担心你触景生情,而这院子,且是唐家祠堂所在,不能不要,黄老爷找的香港营造厂……”何如光擦擦汗,拘谨地扫了一眼姚四,轻声回答道,“我哪懂什么监工,帮着看看材料什么的,黄老爷还安排了人在这里的。”
唐维桢没往心里去,只是“哦”了一声,便背着手东张西望了片刻,突然问道,“建新哥呢,他干嘛好端端的就走了?那几个武师呢?”
“武师们上月领了遣散银钱,陈管事...是在清理西跨院灰烬那夜走的,说是家中出了事!”何如光仰着头回忆一番,声音细得像蚊蚁。
唐维桢也不追问,忽然起身走向垂花门,却被何如光横跨半步拦住,忠仆那布满裂口的手掌虚悬在自家少爷肘侧,既不敢触碰,又不敢撤回,仿佛手中正捧着唐家最后一片青瓷。
“里头、里头乱糟得很,少爷可别磕碰着了。”
唐维桢点点头,转身要走,眼角忽瞥见断墙根下晃动着半截羊角辫,碎砖堆里,小何花正弓着背将两块青砖垒在胸口,粗布鞋在石阶上打滑时,砖灰簌簌落进她开裂的鞋帮。
“胡闹!“
唐维桢疾步上前,夺过砖块,低头看见,那青砖边沿,有血迹残留,再看小何花双手藏在背后,忍不住朝老何呵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