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黄金家族的黄昏
391年的秋分，漠北草原的草甸被霜气染成铁锈色，风卷着草籽打在马厩木墙上，像无数把小刀子。十五岁的社仑蹲在“黑云“身旁，獾毛刷子划过战马油亮的鬃毛，指尖触到马颈上的旧疤——那是父亲匹候跋与高车人决战时留下的齿痕。“黑云“突然打响鼻，前蹄不安地刨地，瞳孔里映出远处扬起的尘土。
“小可汗，别梳了。“马夫老胡赤的声音里带着异样的颤抖，他正在给马鞍系狼头流苏，手却在发抖，“今天是北魏使者来的日子。“
社仑抬头，看见父亲匹候跋的大帐前已跪满各部酋长，他们的狼头皮帽整齐排列，像一群伏在地上的野兽。帐外的空地上，大哥曷多汗正在驯马，他的银制马嚼子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那是去年社仑用三只雪狐皮换来的礼物。
突然，远处传来铁蹄声。社仑数着马蹄的节奏，二十三骑，是北魏的标准斥候队。为首的骑士举着绘有拓跋氏龙纹的旗帜，旗角撕裂处露出柔然文“顺服“——那是三年前父亲向拓跋珪称臣时被迫加上的。
“社仑，躲好。“老胡赤将他推进马槽底，“记住，无论听见什么，别出声。“
木缝中漏进的光线里，社仑看见大哥被两名北魏士兵按在石头上。曷多汗的狼头银饰在挣扎中掉落，滚到社仑藏身处附近。他认出那是母亲柯兰氏的陪嫁，银饰背面刻着柔然文“勇气“，与他腰间的骨刀铭文呼应。
“匹候跋，你可知罪？“拓跋珪的卫队长公孙兰的声音像冰锥，“大魏皇帝命你进贡的三百名童男童女，为何少了二十人？“
“大人明鉴，“匹候跋的声音带着讨好的颤音，“草原上突发瘟疫......“
“瘟疫？“公孙兰冷笑，青铜刀出鞘的声音让社仑浑身发冷，“那就用你长子的血，洗净你的罪。“
刀光闪过的瞬间，社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曷多汗的头颅滚落在地，发辫上的狼头银饰撞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极了母亲弹奏胡笳时的泛音。血珠溅在社仑亲手编织的狼头地毯上，红色在灰色的狼毛间蔓延，像一朵妖艳的花，盛开在黄昏的草原上。
匹候跋的额头砸在石板上时，社仑听见骨头碰撞的闷响。这位曾在草原上纵横无敌的柔然酋长，此刻像只被拔了牙的老狼，匍匐在北魏使者脚下：“大魏皇帝明鉴，柔然愿举部归附，每年进贡战马三千匹、貂皮千张、玛瑙十斛......“
公孙兰用马靴碾过匹候跋的后背：“战马要三岁的公马，貂皮要黑狐的全皮，玛瑙要西域的缠丝玛瑙——若再敢缺斤少两，下一个死的就是你的次子。“
社仑攥紧骨刀，刀柄上的狼头雕纹硌进掌心。他看见二哥社拔跪在父亲身旁，肩膀微微发抖，却不敢抬头。远处的高车奴隶们躲在毡帐后，他们的鹰羽头饰已被扯掉， replaced by粗糙的狼毛绳。
“还有你妻子。“公孙兰突然指向柯兰氏，“大魏皇帝听说她擅长酿制马奶酒，要她去平城伺候。“
柯兰氏的笑声里带着冰碴：“我是柔然可敦，怎会去给鲜卑人当奴隶？“
“可敦？“公孙兰伸手扯断她的狼头项链，“在大魏皇帝眼里，你们柔然人都是奴隶。带走！“
社仑看着母亲被士兵拖拽，她的鹿皮靴在石板上划出五道痕迹，像极了狼爪的形状。柯兰氏突然转头，与他对视的瞬间，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燃烧的怒火。她的嘴唇微动，社仑读懂了唇语：“活下去。“
黄昏的草原上，北魏士兵开始劫掠。社仑躲在马槽下，闻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听见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啼哭，还有铁器砸开毡帐的声音。老胡赤的手始终捂着他的嘴，掌心的老茧擦过他的下巴，带着马汗与铁锈的味道。
“找到了！黄金家族的崽子！“
剑光闪过，老胡赤闷哼一声，鲜血滴在社仑脸上。一名北魏士兵掀开马槽木板，铁枪尖抵住社仑咽喉：“小崽子，跟老子回平城当质子！＂。社仑的骨刀是在窒息般的恐惧中出鞘的。那是父亲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刀柄用狼骨雕刻，刀刃经过九次狼血淬火。此刻，刀刃滑过士兵手腕，动脉血喷在他脸上，温热的液体让他想起曷多汗的头颅。
“找死！“另一名士兵挥刀劈来，社仑侧身滚进马厩深处，撞到堆放马奶酒的木桶。陶罐碎裂声中，他抓起一块碎片，划向对方的喉咙。这是老胡赤教他的狼噬术，用最脆弱的武器，攻击最致命的部位。
士兵倒地时，社仑看见老胡赤躺在血泊中，胸口插着半把断剑。“走......“老人的嘴唇翕动，“去黑戈壁......找狼群......“
他爬向“黑云“，战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危机，主动低下头颅。社仑割断缰绳，翻身上马的瞬间，看见父亲匹候跋被铁链拴在帐前的狼头柱上，北魏士兵正在用狼毫笔在他后背书写鲜卑文“顺服“。
“社仑！“匹候跋的呼喊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软弱，“带弟弟们走......保存血脉......“
他勒紧缰绳，“黑云“人立而起，前蹄踢翻两名北魏士兵。社拔不知何时爬上马背，抱住他的腰：“哥，我们去哪？“
“去黑戈壁。“社仑摸出柯兰氏的狼牙项链，挂在弟弟脖子上，“那里有狼神庇佑。“
追兵的喊杀声从身后传来，社仑听见公孙兰的怒吼：“别让黄金家族的种跑了！“他抽出骨刀，在“黑云“臀部划出血痕，战马吃痛狂奔，马蹄溅起的草汁混着血迹，在暮色中画出暗红色的轨迹。
子夜时分，社仑在一处山坳勒住马缰。“黑云“的鼻孔里喷出白气，马鞍上的狼头流苏已不知去向，只剩下染血的狼骨刀柄。他回头望去，柔然营地的火光将天空染成血色，北魏的龙旗在火中猎猎作响，像一条正在吞噬草原的巨蟒。
“哥，母亲......“社拔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社仑摸了摸弟弟的头，触到他发间的狼头银饰——那是从曷多汗尸体上取下的。“母亲是狼神的女儿，“他望着星空，寻找属于柔然的狼星，“她会在天上看着我们。“
远处传来狼嚎，三短一长，是柔然密语中的“复仇“。社仑摸出骨刀，在自己手臂上刻下第一道伤痕，疼痛让他咬紧牙关。血珠滴在“黑云“腿上，与它颈间的旧疤重叠，像极了木骨闾传说中狼与战马的共生印记。
“记住今晚的月亮，社拔。“他指着血色的圆月，“等我们带着狼群回来时，要让鲜卑人用血把它洗成银色。“
社拔点点头，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狼头骨吊坠——那是柯兰氏用自己的狼牙磨制的。“我会记住，哥。我们是狼神的子孙，不是鲜卑人的奴隶。“
“黑云“突然打响鼻，前蹄指向西方。社仑看见远处的黑戈壁边缘，有狼群的眼睛在闪烁，像无数盏明灯，照亮了逃亡的路。他摸了摸腰间的骨刀，刀刃上的血已凝结成狼爪形状，那是他作为黄金家族幸存者的第一个印记。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草原时，社仑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营地。匹候跋的身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他的后背已被鲜卑文覆盖，像一块任人书写的羊皮纸。社仑握紧缰绳，对“黑云“轻声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用鲜卑人的血，赎回这片草原。“
战马嘶鸣着冲进黑戈壁，身后的火光逐渐缩小，最终变成草原尽头的一颗血痣。社仑知道，黄金家族的黄昏已经落幕，但属于狼族的黎明，正在黑戈壁的深处，随着狼群的长嚎，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