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丨那儿子就争个‘配’字给母亲看
饶将军一家踏入朝班府正殿时,赤梁柱上的金漆在晨光中熠熠生辉,饶雅于垂首跟在父母身后,竟然是一副小女儿的做派
“老饶啊,当年北疆那场雪...”,班朱宴转动轮椅迎上前,与饶将军布满老茧的手掌相握,“你偷喝我军中烈酒的事,我可还记着呢”
饶将军笑声洪亮,“班大人不也顺走我三匹战马?”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比起今日要谈的买卖,那些都不值一提”
班朱宴突然沉下脸,“班詺呢?”
癸方缩着脖子,“公子在观亭台习字,说...说天塌了也别扰他”
“现在就去把天给我捅个窟窿!”班朱宴的轮椅猛地前倾半寸,“让他立刻滚过来”
片刻后,班詺一袭月白锦袍踏入殿中,衣袂带起的风惊动了香炉里一缕青烟,他行礼时腰背挺得笔直,“大人,大将军”,目光扫过饶雅于发顶,连停顿都不曾
饶雅于的耳尖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
“二十五了,该成家了”,班朱宴突然道,像在谈论明日该换件新袍子
饶将军抚着络腮胡,眼中精光闪烁,“小女虽不通武艺,但琴棋书画...”,他朝夫人使了个眼色
莫氏立即接话,“雅儿还能帮着打理府中账目呢”,她亲热地拉住女儿冰凉的手,“上月刚把城东铺子的亏空理清楚,是不是?”
饶雅于声如蚊蚋,“是...母亲教得好...”
“十七了吧?”班朱宴回忆起,“当年班铭母亲怀着六月身孕,还冒着箭雨与你母亲给我们送粮草”
饶将军拍腿大笑,“可不是!那会班夫人更厉害,挺着八个月肚子还能挽弓射落三只信鸽!”
班詺听完对话,眉头拧成死结,霍然起身,“班詺尚有要务,告辞”,他始终未看饶雅于一眼,大步流星走向侧门,却在转角处猛然停住,拳头攥得骨节发白
殿内传来班朱宴爽朗的笑声,刺得他耳膜生疼
“母亲的死因、葬处只字不提...”,他咬紧牙关,一圈打在廊柱上,“倒日日拿往事当谈资”
殿内,饶雅于正乖巧地剥着金桔,班朱宴越看越满意,“让侍女带雅儿去北殿逛逛吧,年轻人该多相处”
饶雅于跟着侍女穿过回廊,忽见一座青瓦飞檐的亭台自竹林间探出,虽不及王城楼阁恢弘,却自有一番清雅气度
“詺哥哥!”她突然甩开侍女,提着裙摆冲向院中——班詺正与侍卫孟极比剑,白衣翻飞间剑光如雪
一片竹叶被剑气劈成两半,飘飘荡荡落在她脚边
饶雅于掏出绢帕递上前,“擦擦汗吧!”
班詺剑势未收,反手将帕子扔在地上,“多谢”
“你!”饶雅于突然尖叫,声音刺得树梢鸟儿四散,“不知好歹的东西!”
孟极连忙横剑挡在中间,“大人正在比试,饶小姐当心...”
“关你屁事!”她一脚踢开地上帕子,“下贱奴才也配插话?”
班詺的眼神凌厉,“饶小姐,这是朝班府,对我的侍卫客气些”
远处传来护国府侍女的呼唤,伴着急促的铜铃声
饶将军临上马时,铁甲哗啦作响,“相融,看紧雅儿”,他皱眉看了眼北殿方向,“多派几个侍卫带她回府,别让她再丢人现眼”,披风一扬,“之后你速去王城督办瑛国贵族接待事”
饶雅于将左右侍女尽数挥退,她跺着脚喊道,“饶相融!”
假山后转出一道瘦削身影,夕阳将饶相融的影子拉得细长,凹陷的眼窝藏在阴影里,像具行走的骷髅
“小姐有何吩咐?”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石板
饶雅于揪住一株月季,花瓣簌簌落下,“我要你给鹿环公那老女人点颜色瞧瞧!”
饶相融枯枝般的手指轻抚腰间佩刀,“何必如此...睚眦必报”,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闭嘴!”饶雅于将残花砸在他脸上,“若不是你办事不力,那老女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观翠楼堵人?”
饶相融沉默地掸去肩头花瓣,夕阳最后一缕光掠过他凹陷的眼眶
“属下明白”,他躬身
......
双玉潭边,大夫人推着班朱宴的轮椅缓缓前行,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班朱宴望着水中残月,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
“我这双腿...”,他声音沙哑,“怕是撑不起户长史的担子了”
大夫人轻轻按在他肩上,“老爷对小铭严苛,不也是望子成龙?”
班朱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暗红,“可如今我们父子...”,他望着水中破碎的月影,“倒像是陌路人”
“当年若不牺牲先夫人”,大夫人压低声音,“问斩的就是襁褓中的小铭了,可您这些年的苦心...”
班朱宴抬手打断,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这时,沉稳的脚步声自假山后传来
“大人”,班铭站定行礼,声音平静得像是朝会上奏事
班朱宴脊背瞬间绷直,方才的脆弱荡然无存,“有事差你”,他死死盯着儿子,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哪怕一声“父亲”也好...
大夫人急忙打圆场,“小铭...”
“青钏之事,该动身了”,班朱宴硬生生截断话头,仿佛方才潭边的叹息从未有过
......
第二日一早,一名着靛蓝官靴的男子疾步穿过朝班府朱门,他束发的玉冠绷得极紧,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气
“鹿环公府急召预史官大人!”,他推开奉茶侍女,喉结急促滚动,“烦请速速通传!”
吴司府闻言脸色骤变,手中茶盏“当啷”砸在青砖上——谁不知那鹿环公专爱收集美男子?
“这...需先禀报长史大人...”
“司府多虑了”,班詺的声音自廊柱后传来,“我这就去”
芒星从屏风后探出脑袋,“表哥!带我去嘛!都说鹿环公府镶金嵌玉...”
“《蒹葭》抄三遍”,班詺头也不回地迈过门槛
身后传来小姑娘跺脚的声音,“小气!”
鹿环公府前,班詺的白尾骏马踏出清脆蹄声,引路人的棕马却裹着粗布,悄无声息
班詺想起国会之上,她半倚交椅,小麦色肌肤衬着血红唇色,眉间晶石随呼吸明灭,众臣议事时她百无聊赖,唯有论及商法才稍稍坐直,三言两语便切中要害
“大人请”,引路侍女屈膝如折柳,退下时裙裾竟不闻声响
大殿门前,班詺抱剑静候,半柱香后,雕花门忽开,鹿环公扯着微敞的衣领现身,唇上胭脂晕开些许
殿内银狐皮毯上散落着男子衣袍,班詺单膝点地,“左公召见,不知...”
“装什么糊涂”,鹿环公突然抽刀刺向他右眼!刀锋在距瞳孔寸许处急转,削断他鬓边一缕发辫,“青釧的案子,你查是不查?”
班詺连睫毛都未颤一下,“证据在太武门,下官如何得知?”
“蠢货!”鹿环公甩袖点燃侍卫的衣裳,火光映着她凌厉的侧脸,“青釧若出事,青棠能独善其身?”她忽然踩住那名赤裸上身的侍卫,“他白手起家至今,于国于民...”
班詺注视着燃烧的衣料,忽然打断,“左公是要我徇私?”
“我是要你长脑子”,鹿环公赤足踩过灰烬,“国库三成税收来自釧庭府,陛下能不知轻重?”她转身看着班铭的眉梢,“你当真舍得看青棠那丫头恨你一世?”
班詺望进她妖异的瞳孔,缓缓点头,“好”
......
班朱宴的轮椅碾过青石板,在书房门前停下,他枯瘦的手指搭在扶手上,青筋凸起如老树盘根
“太武门的案卷,看过了?”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器
班詺立在廊下阴影处,月光只照亮他半边脸庞,“看过了”
班朱宴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他太了解这个儿子——若是真去了太武门,此刻早该捧着案卷来复命,这般搪塞,反倒印证了他的猜测
“太武门有...”,班朱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暗红,“好,既然看过,无碍便是”
班詺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轮椅吱呀作响,班朱宴转向庭院中的梨树。二十年前,他正是在那棵树下,将植苗埋进三尺黄土,如今枝头又发新芽,倒像是天意轮回
“饶将军府上送了聘礼单子来,”他话锋陡转,枯枝般的手指展开一卷红绸,“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班詺沉默如石。他知道父亲已然看穿,却更清楚这场博弈远未结束——青棠在釧庭府翘首以盼,饶雅于在护国府备嫁衣,而父亲指间的老茧正摩挲着红绸边缘绣着的“百年好合”
“儿子明白”,班詺躬身行礼,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在直起身时补了一句,“但请恕儿子难以从命”
班朱宴的轮椅猛地一顿,“你说什么?”
檐下铜铃突然无风自动,惊起几只夜栖的寒鸦
班詺立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半边脸庞被映得如同冷玉,“儿子不愿娶饶小姐”
“由不得你!”班朱宴突然暴喝,轮椅“砰“地撞上廊柱,“进学府宫前便定下的婚期,你...”
“大人!”班詺罕见地提高了声音,惊得暗处的侍卫一颤。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又低下来,“儿子可以接任户长史,可以赴汤蹈火,唯独这桩婚事...恕难从命”
班朱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望着这个酷似亡妻的儿子,不免恍惚
一片梨花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砖上,寂静无声
“滚”,班朱宴最终只吐出这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三日内别让我看见你”
班詺深深一揖
蓝玉扳指突然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班朱宴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轮椅碾过满地落花,老人在月光下佝偻着背,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垂暮老者
......
翊骅淮一脚踢开常妃殿门的珠帘,玉串噼里啪啦砸在地上,他随手抓起案上的蜜饯盒子,往嘴里扔了两颗梅子才开口,“母亲,前些日子青家那丫头来王城了”
常妃正在绣绷上描花样,闻言银针差点戳破指尖,“又惦记谁家姑娘?”
“这次不一样!”翊骅淮突然凑近,蜜饯的甜腻气息喷在母亲耳畔,“青棠那丫头,儿子要定了”
窗外突然传来宫女的窃笑声,又很快被嬷嬷喝止
常妃的绣绷“啪”地掉在地上,“你与表妹的娃娃亲...”
“得了吧!”翊骅淮突然大笑,顺手把蜜饯盒子扣在香炉上,“小姑去年就说了,表妹早许给他们国家的将军了!”
常妃猛地站起身,鬓边的珍珠步摇晃得厉害,“你小姑的话也能...她比你还小两岁呢!”她突然压低声音,“太后早就在给青家物色人家了,轮得到你?”
翊骅淮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他慢慢直起身,“那我去求父王”
“去啊!”常妃突然抓起绣剪指向殿外,“现在就去!”
翊骅淮盯着母亲颤抖的手,突然笑了,“从小到大,父王眼里只有大哥”,他弯腰拾起掉落的裹线,“大哥死了,又全是储王,母亲就我一个儿子,却连争都不让我争?”
常妃的剪子“当啷”落地,她突然抓住儿子的手腕,“不是不争!是咱们娘俩...”,染着蔻丹的指甲掐进他皮肉,“不配啊!不然当初具宜犯上,朝堂混乱,帝子中为何独独把你送去瑛国托给子衿?”
殿外传来瓷器摔碎的声响
“那儿子就争个‘配’字给母亲看”,他甩开母亲的手
翊骅淮甩开殿门珠帘的声响还在梁间回荡,常妃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怪自己没本事,怪儿子不本分,恍惚间不小心被针尖刺破手指
“娘娘...“,老嬷嬷颤巍巍捧来药匣
“不必“,常妃突然抓起绣剪,在鸾凤绣样的眼睛上狠狠戳了个洞,“要争就争个大的”,她染血的指尖抚过绣品,“母亲身份低微不受宠...”绣剪“咔”地剪断金线,“但定会替你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