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时代的浪潮，谁主沉浮？
接到公社办公室转达的消息，说华生水泵厂的钱解放经理再次来电，约秦奋“当面聊聊”，李顺才在一旁听着，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自豪。
“小秦，去！必须去！”李顺才大手一挥，声音洪亮如钟，“咱们红星公社农机修造所，现在也是响当当的一块牌子了！‘远风’水泵的名头，在沪郊这一片，谁不知道？他钱解放想谈，咱们就给他这个面子。要是还想拿乔，哼，咱们也不怕他！”
秦奋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正如李顺才所说，如今的红星公社农机修造所，早已不是吴下阿蒙。手握核心技术，拥有远超同行的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更有充裕的现金流作为底气，他们确实有资格与任何对手平等对话，甚至，占据主动。
“好，老李头，你安排人回个话，就说我秦奋随时有空，地点嘛，就约在我们红星公社，让他们来看看咱们的新气象。”秦奋思忖片刻，决定将见面地点定在自己的主场。这既是展现实力，也是一种姿态。
“在咱们这儿？”李顺才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好！好！就该让他们来看看！看看咱们是怎么鸟枪换炮，怎么把他们这些老牌子甩在后头的！”
公社办公室很快就将秦奋的意思转达给了华生水泵厂。电话那头的钱解放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约定三天后，他会亲自带人到红星公社拜访。
这三天里，农机修造所的生产依旧如火如荼。秦奋则利用这个时间，进一步完善了生产管理流程，并开始着手制定学徒的技术考核标准和老师傅们的绩效激励方案。他深知，硬件的提升只是第一步，人的积极性和技术的持续进步，才是企业长远发展的根本。
王秀兰看着儿子日渐沉稳的行事作风和修造所翻天覆地的变化，心中既是骄傲又是感慨。她如今在修造所负责后勤和会计，虽然忙碌，但每天看着账本上不断增长的数字，听着车间里机器的欢鸣和工人们的笑声，那种踏实和满足感，是以前在家种地时从未有过的。她也隐隐感觉到，儿子这次和上海大厂的经理见面，恐怕又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三天后，一辆在当时乡间极为少见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在无数好奇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入了红星公社农机修造所的小院。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中山裤，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人，正是华生水泵厂的销售科经理钱解放。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年纪稍长，看起来像是技术人员的干瘦老者，以及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年轻干事。
钱解放下车后，目光快速扫过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院。熟悉的是那几排旧厂房的轮廓，陌生的是院子里那股几乎要溢出来的活力和喧嚣。新画出的醒目设备基座线，堆放整齐的零部件，工人们忙碌而有序的身影，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机油、钢铁和新油漆混合的独特工业味道，都与他印象中那个破败、冷清的公社修造所截然不同。
尤其是当他看到院子一角，那两条初具规模的流水装配线，以及旁边空地上用帆布小心覆盖着，显然是新进的、散发着厚重工业美感的机床设备时，钱解放的瞳孔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缩了一下。
这些新设备，即便是二手货，其精良程度也远非他厂里那些用了几十年的“老古董”可比。他心中那点残存的优越感，在踏入这个小院的瞬间，便被无情地击碎了大半。
李顺才和秦奋早已等在办公室门口。
“钱经理，欢迎欢迎！”李顺才如今也是见过些场面的人了，主动伸出手，不卑不亢地说道。
钱解放与李顺才握了握手，目光却落在了旁边那个年轻人身上。眼前的秦奋，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穿着朴素的工装，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油污味，但那双眼睛，深邃明亮，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锐气，让人不敢小觑。
“想必这位就是秦奋同志，秦总设计师了吧？”钱解放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语气比上次电话里客气了不少，但依旧带着几分老牌国营厂领导惯有的矜持。
“钱经理客气了，总设计师不敢当，叫我秦奋就好。”秦奋微微颔首，伸出手，“远道而来，辛苦了。里面请。”
一行人走进修造所那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办公室。王秀兰端上了几杯热茶。
简单的寒暄过后，钱解放目光扫过墙上张贴的生产计划表、工艺流程卡，以及角落里堆放着的几台等待出厂检验的“远风一型”水泵，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这些东西，无一不显示出这个小小的公社修造所，正在以一种他难以理解的速度和方式崛起。
“秦奋同志，这次冒昧前来，主要是想和您，和红星公社农机修造所，就目前市场的一些情况，以及我们两个厂之间未来的发展，做一次开诚布公的交流。”钱解放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再摆老资格，恐怕只会自取其辱。
秦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道：“钱经理请讲。”
钱解放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远风一型’水泵，我们研究过了，确实是一款优秀的产品。性能好，价格也有竞争力。它的出现，对我们华生，乃至整个沪郊的水泵市场，都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他顿了顿，观察着秦奋的反应。
秦奋神色平静，示意他继续。
“我们华生水泵厂，毕竟是几十年的老厂了，有技术积累，有成熟的销售渠道，也有相对完善的配套体系。”钱解放话锋一转，开始强调自身的优势，“红星公社农机修造所虽然异军突起，但底子相对薄一些，在规模化生产、供应链管理、以及后续的产品迭代升级方面，恐怕还会面临不少挑战。”
这话说得还算客气，但潜台词里的优越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指点”意味，还是让旁边的李顺才微微皱了皱眉头。
秦奋却依旧不动声色，反而笑了笑：“钱经理分析得有道理。我们确实还是个新生事物，很多地方都需要学习和完善。”
见秦奋如此“谦虚”，钱解放心中稍定，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抛出了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所以，我们厂领导经过慎重考虑，觉得我们两家与其在市场上进行恶性竞争，两败俱伤，不如寻求一种合作共赢的模式。”
“合作共赢？”秦奋眉毛一挑，“愿闻其详。”
钱解放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华生厂可以考虑，以技术入股，或者资金投入的方式，与红星公社农机修造所进行深度合作。比如说，我们可以共享销售渠道，帮助‘远风’牌水泵销往更广阔的市场。我们也可以提供更稳定的零部件供应，甚至，在产品研发上，我们也可以进行技术交流，共同开发更先进的产品。”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自以为很有诱惑力的条件：“当然，为了体现合作的诚意，我们可以考虑，让‘远风’这个品牌保留，但产品由我们华生厂统一进行质量管理和品牌运营。秦奋同志的技术能力，我们非常认可，可以聘请您担任我们华生厂的特聘技术顾问，或者成立一个专门的技术攻关小组，由您来领导，待遇从优。”
这话一出，办公室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李顺才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听明白了，这钱解放绕了半天，还是想把“远风”给“收编”了！什么技术入股，什么共享渠道，说白了，就是看中了“远风”的技术和市场表现，想用他们“华生”的老牌子来摘桃子！
秦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嘴角却向上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果然，还是这套老国营企业的思维模式。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掌控一切。即便是在自身产品竞争力不足，市场份额被蚕食的情况下，想到的第一件事，依然是如何将新兴的、有威胁的对手纳入自己的体系，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合作，或者反思自身的问题。
“钱经理，您的好意，我和我们修造所心领了。”秦奋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过，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钱解放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秦奋同志，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我们华生厂的条件不够优厚？”在他看来，能让一个乡镇公社的小厂挂上“华生”的牌子，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优厚与否，是相对的。”秦奋直视着钱解放的眼睛，缓缓说道，“‘远风’这个品牌，是我们红星公社农机修造所全体职工，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一台机器一台机器装配出来的。它承载的，不仅仅是一款产品，更是我们改变命运的希望，是我们对‘中国制造’的一份朴素追求。”
“我们不会将‘远风’的品牌控制权交给任何人。我们也不会满足于仅仅成为别人的技术附庸。”
秦奋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钱解放和他身后两人的耳中，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他们心头。
“至于钱经理提到的供应链、市场渠道和产品迭代，我们红星公社农机修造所虽然起步晚，但我们有信心，也有能力，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这些问题。”秦奋语气一转，带着强大的自信，“我们新采购的设备已经陆续到厂安装调试，产能很快就能再次翻番。我们自己培养的技术工人和学徒，也正在快速成长。关键零部件的供应链，我们也在逐步打通和稳固。”
“或许，钱经理你们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秦奋微微倾身，目光锐利如鹰，“市场的浪潮，一旦涌起，就不会轻易停歇。固守过去的经验和模式，只会被浪潮拍打在沙滩上。”
“我们红星公社农机修造所，以及我们的‘远风’品牌，愿意与包括华生厂在内的所有同行，在公平、公正的市场环境下进行竞争与合作。但任何试图以‘招安’或‘吞并’为前提的所谓‘合作’，恕我们不能接受。”
秦奋的话，掷地有声。
钱解放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身后的那位技术老者也是满脸的错愕和不可思议。他们从未想过，一个来自乡下公社的年轻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敢用如此强硬的态度，拒绝“华生”这样的老牌大厂伸出的“橄榄枝”。
这根本不是他们预想中的剧本！在他们看来，红星公社应该是受宠若惊，迫不及待地想要抱上华生厂这条大腿才对啊！
“秦奋同志，你这是…这是要和我们华生厂彻底为敌吗？”钱解放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
“钱经理言重了。”秦奋淡然一笑，“商场如战场，但并非只有你死我活。‘远风’的目标，是为用户提供最好的产品。如果华生厂也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就是值得尊敬的对手，也是潜在的合作伙伴。如果华生厂固步自封，那么，被市场淘汰，也怨不得别人。”
“时代的浪潮滚滚向前，究竟是谁主沉浮，靠的是实力，而不是资历。”
李顺才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与有荣焉！这番话说得太提气了！这才是他们红星公社农机修造所如今该有的底气和姿态！
钱解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燃烧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他忽然意识到，他可能真的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个对手，小看了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的深刻变革。
“好…好一个靠实力，而不是资历！”钱解放缓缓站起身，脸上最后一丝矜持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神色，有失落，有不甘，也有一丝被点醒的震撼。
“秦奋同志，你的话，我会原原本本地向厂领导汇报。今天，打扰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带着他的人，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那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显得有些灰溜溜。
看着远去的汽车，李顺才狠狠一拍大腿，兴奋道：“痛快！小秦，你刚才那几句话，真是说到我老李心坎里去了！太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