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邮路生死线(八)
四川自古都是天府之国,物产丰富,夏首勋送过来的吃食倒也不错,乃是一盆牛蘸皮和一袋大米。
所谓牛蘸皮其实就是牛肉中的筋膜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但炖烂后却比肉香。同学们饿得狠了,不等肉熟就围在锅边,你一块我一块分而食之。
军医官用水银温度计量了毛刷女同学的体温,四十度,就留下一大把西药。周大少捏开她的喉咙喂了药,又将一碗热水灌下去。须臾,毛刷女生清醒了些,眼里沁着两泡清泪,又喊了声:“妈妈。”
次日天亮,泽仁和军医官又过来,见毛刷女生正被同伴扶着下地走动,说是昨晚出了好多汗,被子都打湿了,体温已经降到三十八度,应该是好了,就是有点虚弱。
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大学生们天性乐观,都在天井里洗衣做饭玩闹,更有人正在朗朗晨读,手中的书本厚得如同砖头。
泽仁好奇,探头去看书,却看不太懂。
周大少走过来,笑道:“这是歌德的《浮士德》,说的是浮士德博士对生活充满了迷惘和不满,这个时候魔鬼梅菲斯特和他做了一个交易,可以满足他生前所有的愿望,直到浮士德得到最大的满足,说,真美好啊,这美好的事物为我停留片刻,就拿走他的灵魂。”
听周东亮大约说完这个故事,泽仁道:“魔鬼这个任务也太简单了,人只要能实现所有愿望,不就能得到满足?”
周大少摇头:“人活着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吃穿用度,甚至得到爱情,那也太无趣了。我觉得人生吧,还有更值得我们最求的东西,比私欲更有意义,更有趣。
泽仁:“时间已经很紧了,咱们走吧。“
周大少又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问:“李浩,你也要跟我去成都吗?这牛蘸皮可比牛肉好吃多了,可惜只有盐巴。如果能够再放点香菜和辣椒泥进去就好了。”热气腾起,糊在他的眼镜片上,额上也有汗珠渗出来。
泽仁不直接回答他的话:“成都好远,来回得两天,中间一天。三天之内,如果事情办不成,营座让我杀了你。“
周大少倒不畏惧,笑道:“原来你是要监视我呀。也对,外面的刘家钰随时都可能发起总攻,是得抓紧了。”
他也不耽搁,背起早准备的一口书包跟次仁出了门,又摘下挂在门口的那个木牌,递给泽仁让他抱住。木牌上刻着一行大字“蒲江县大塘镇邮电公所。
扎西泽仁疑惑:“这是干什么?”
“山人自有妙计,跟着就是了。”周大少背着手慢慢朝镇外走去。
泽仁满头雾水:“就这么走出去?”
“对啊,就这么走去,不然呢?”
泽仁心中一紧,开玩笑吗,外面那么多兵丁,别说两个大活人,就算是两只鸡,人家也会无差别射杀。这就是周大少昨天在营座面前所说的,自然有办法出去吗?
周东亮转头看了他一眼,摸出一口小圆镜照了照自己刚抹了头油的,偷油婆站上去都要崴脚的发型:“怕不怕?”
泽仁彷佛受到侮辱,不说话了,只紧紧抱着那块邮电所的招牌跟在他的身后。嘉绒汉子,死都不怕,就怕被人看不起。
他们走了一气,竟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很快,二人走到前天民夫被射杀的那处。地面上和油菜地里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人血已经干涸凝固,苍蝇落在尸体上,密密麻麻如同穿了件衣裳。见人过来,又“轰”地腾起一片黑雾。
周大少忽然发出一声欢呼:“我的拜舍可,太好了,太好了。”
那辆自行车竟还在,他推着洋马儿跑了几步,就跃了上去:“李浩,快上来,有车在,咱们今天就能赶到成都省。你不会没坐过吧,怕不怕?”
李浩:“不怕。”
六月间的天气,小孩儿的脸,昨夜又下了两场雨。官道上到处都是水坑,倒映着蓝天白云,被车轮碾过,又纷纷破碎,好像万花筒。
二人就这么骑着单车行了十几里地,沿途竟碰到了好几支队伍,又是枪又是炮,还有推着鸡公车运送粮秣辎重的民夫,应该是刘湘的队伍。说来也怪,竟没有一个人上来盘问,彷佛多看他们一眼就算输。
扎西泽仁眼睛都瞪大了:“他们盘查的不要,为什么?”
周大少看着身边行进的军队,大赞:“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好看。”他蹬车已经蹬得浑身大汗,便跳下车:“腿软,歇歇。”
泽仁心中的问号更大。
周大少又摸出小圆镜照了照自己的发型:“李浩,昨天夏首勋问我说,他和成都家人音讯断绝,又怎么派人去通知他们汇款呢?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啊,咱们可以假扮邮差,说是要送邮件。”
“刘湘这次之所以把刘文辉主席打得一败涂地,还不是因为南京政府的资金和先进武器的支持。西川邮政局和下设的各路邮电所,都是中央政府开设的,代表的是南京的脸面。一个国家的主权由很多方面组成,有外交权、军事交战权,领土领空领海权,邮政权也是其中之一。如今我中国军阀割据,山西有阎老西,西北有一冯,广西有李白,而南京只有江浙几个省份,就力量而言,并不比其他军阀大多少。之所以被大家尊为中央,那是因为有名分,这个名分就是中山先生的衣钵。西川邮政系统虽然小,却是中央权威的体现,你猜刘家钰会不会给面子?很多事情不较真也就罢了,如果较真,上秤一称,就有千斤重。外面的军队也是当兵吃粮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所以,只要咱们把这块牌子一亮,敌人就不会阻拦。”周大少伸出手指敲了敲招牌:“说了你也不明白,打个比方,这东西就相当于戏文里的使节手中的节杖。”
泽仁点点头:“我懂。”
周大少又敲了一下木牌儿:“扔了吧,你拿着不嫌累吗?”
扎西泽仁却不肯,抱着牌子的手更紧。
但最后他还是嫌牌子碍事,又行了十几里地,终于把那玩意儿扔稻田里去。
周东亮大少爷一个,骑了这么多远的路也累,换成泽仁。
泽仁学会自行车了,虽然说刚开始的时候还东倒西歪,好几次都撞到路边的白蜡树,把周东亮的左脚脚踝的伤口都弄得流了血,最后只能跳下车在后面跟着。
阳光下,李浩同学忽而向东西忽而向西,忽而撞击上路边的碎石连人带车腾上半空,忽而控制不住跌得浑身灰尘。
满耳都是他强壮的身体撞击地面的蓬蓬声,但很快,单车就被踩得风驰电掣。
他发出惊喜的叫喊:“呼喝喝!”彷佛又回到六月的草原,自己正骑在马背上,一日看遍格桑花。
他忽然想起周东亮先前说的那个浮士德博士的故事,人生除了吃穿这样的最简单的欲望,应该还有更有意义的东西吧?那就是去看以前从来没有看过的新鲜事物。
太阳热辣辣地投射下来,地面已经被晒得发白。
他害怕寒冷,害怕雪山和冰河,他喜欢这种热烈,猛虎般的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