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文坛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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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合唱

杨百川并不打算像那些思想家一样,用拗口晦涩的杂文传递自己的观点,而是想继续搞老本行,写小说,用故事把心思说明白。

其实这些天琢磨下来,他已经把心里的想法理顺了:

就是要把改革过程中,那些“为了改革而改革”,不顾实际情况、不关心具体的人,死板、僵化的现象暴露出来。

这么一来,就必然要塑造出一个多面的改革者形象。

这人一方面有锐意改革的魄力和勇气,另一方面又独断专行、争强好胜,觉得为了改革,可以不惜一切努力,什么牺牲都值得。

在当时提倡改革文学的文坛上,这样的形象实在稀缺。

当时的文坛上,已经冒出了像《沉重的翅膀》《乔厂长上任记》这样的作品。

专门写工业、农村改革进程中的矛盾,涉及企业整顿、利益重新分配、思想解放等现实问题,塑造了一批勇于打破旧格局的改革者形象,

但不管怎么样,那些文学作品里,推崇改革的人清一色都是正面角色。

如果杨百川这篇小说发表出来,那就相当于跟官方唱反调,必然会引起不小的争议。

到那时候,方竟还会不会为自己站台,可就不好说了。

杨百川想到这一点时,心里有点打鼓了。

虽然他盼着在文坛上崭露头角,而引起争议确实是一条捷径,但这种事情风险实在太大。

往轻了说,文章发不出来,往重了说,万一把他抓进去蹲鸡圈,那就糟糕了。

确实得好好掂量掂量。

杨百川回到家,随手把李小棣那封信往桌上一甩,栽倒在床上。

他合上眼皮,后脑勺隐隐作痛,乱纷纷的念头在眼前晃悠。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一个声音隔着门板透了进来:“川儿,吃饭了。”

杨百川揉了揉疲惫的双眼,拉开房门,一股煎炒回锅肉的气味登时扑面。

韩家书正端着一盘油汪汪的回锅肉炒二面黄,从厨房走出来。

杨百川发觉母亲脸上带着淡妆,抹了层薄薄的粉底,将额角的黄斑盖住了,脸颊也扑得红红的。

他走进厨房,抽了两双筷子,从韩家书身边经过时,确定母亲就是化妆了,眉毛和眼线也细细描过。便笑着说:“妈,今天啷个化妆了?”

韩家书惊讶地瞪着儿子:“你不晓得嗦,今晚上有合唱比赛!”

杨百川“哎呀”一声,抬手狠狠拍了下脑门。居然把这事齐展展忘记了。

合唱比赛是临江酒厂每年都搞的老节目,时间是在元宵节前几天,就是想给大伙儿鼓鼓劲,好让新一年的生产更有奔头。

说是比赛,其实跟联欢会差不多。没哪个真想争那个第一,大伙儿都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才参加的。

到时候厂里会备下瓜子、花生、酥心糖什么的,大家敞开肚皮吃,尽情地耍。

按理说,每个部门都得出一支合唱队,厂报社人少,本可以并入其他部门的合唱团。

但他们几个都是大老爷们,烟抽得凶,把嗓子熏得干巴巴的,也就没去掺和别的合唱团。

别的部门都在停工练习的时候,他们社里一点氛围都没有,所以杨百川把这事完全忘记了。

杨百川刨了饭,回到房间,铺开稿纸给李小棣写信。

信里谈了谈他对最近这场大辩论的看法,但没提自己打算以此为主题、写篇小说的念头。

等信写好,他溜达着去投了邮筒。

厂区的大喇叭响了五下钟声,跟着飘出刺啦刺啦带着杂音的《在希望的田野上》。

杨百川一听,脚下生风,三步并作两步往礼堂跑。合唱比赛要开始了。

他猫着腰,从半掩的门缝溜进去,里面已乌泱泱坐满了人,漆黑一片。他按照指示牌上的标记,摸到了分给报社的座位。

老周远远就看到他了,一个劲招手,虚着声音喊:“小杨,搞快点!”

一男一女两个报幕员走上台,在中间站定。他们都穿着灰扑扑的中山装,心口处各别了一枚伟人头像的别针。

洪亮的嗓音响彻礼堂:“下面请欣赏蒸馏车间带来的《啊,故乡》!掌声欢迎!”

《啊,故乡》是电影《庐山恋》的插曲。

这部电影上映于1980年,讲的是中美青年的浪漫爱情,画面唯美,里面还有“新中国电影第一吻”,轰动一时。

报幕员走下台后,台上暗了一阵,响起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待舞台光再度亮起时,杨百川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母亲,站在第三排当中的位置。

他举了举手,跟韩家书打招呼。

韩家书压根没看到他,眼神直愣愣的,往观众席最后望去。化了妆就是不一样,气色很好,“死亡顶光”打在脸上,却也是白生生的,看不出丁点瑕疵。

舒缓的前奏响起。

韩家书双手紧贴着裤缝,脸上的神色非常严肃。除了去作协做报告那回,他还从没见母亲这么紧张过。

“每当明月升起的时候,我深深地怀念亲爱的故乡~”

“那里有美丽的绿水青山,那里是哺育我生长的地方~”

“每当佳节来到,来到的时候,我深深地怀念亲爱的故乡~”

……

杨百川穿越前在鄂省读大学,离赣省不远,坐高铁就一两个小时,他去过庐山。

那次是和前女友一起去的,碰上恶劣天气,白天是能见度不足五米的大雾,夜里是狂风暴雨。

他和女孩蜷在民宿的沙发上,抿着庐山啤酒,看了老片子《庐山恋》。

窗外风雨大作,两人彼此依偎,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在安全感中渐渐睡去。

此时杨百川听着这首《啊,故乡》,不知不觉就想起从前,脑海里闪过电影里的一段画面,不是接吻的镜头,而是耿桦和周筠在山上小亭子里的场景。

太阳往下落的时候,他们对着夕阳说英语,说的是耿桦之前学的课文。

平平常常的英语句子,竟变成了只有二人能懂的悄悄话。

忽然起雾了,白蒙蒙的雾气如巨浪般从山巅漫过。

姑娘高兴地原地转圈,咯咯的笑声在雾里飘荡。穿红毛线背心的小伙子的影子,慢慢融进雾里,就像雪地里的梅瓣一样。

小伙子笑着讲:“你真像仙女下凡了。”

女孩嘴快,俏皮地接话:“旁边还有一个可爱的孔夫子。”

……

杨百川从回忆里醒过神,台上的人已经唱完,鞠了一躬,走下台去。周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好些小伙子站起来,扯着嗓子叫好。

蒸馏车间的妇女们排着队从台侧下去,那边早已熬好了红糖姜茶,给她们润喉咙。

一个接一个的车间上台唱歌。杨百川起初还没什么感觉,后来慢慢被带起了情绪。

有的车间一看就是没奔着得奖去的,在台上边拍手找节奏,边晃着身子跳舞,台下笑成了铺天翻涨的火锅。

也有的像后世的演唱会一样,招呼大伙一起跟着唱,杨百川彻底陷进那种氛围里了。

在大伙的带动下,没有人扭扭捏捏,没有人缩在座位的阴影里不吭声,每张脸上都挂着笑。

杨百川甚至听到坐在旁边的蒋解放,也跟着小声哼哼,细弱蚊蝇的声音在耳边盘旋。

多么有爱的集体啊!

当他唱累了,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时,心底忽地又涌起一阵悲哀。

这样的光景,还能持续多久呢……

改革的车轮很快就会轰隆隆地开到这里,碾碎这宏伟的苏式礼堂,碾碎“咱们工人有力量”“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横幅,碾碎这些欢声笑语。

杨百川甩了甩脑袋,眼前依然红彤彤金灿灿的一片,像短暂又漫长的收获季节。

忽然,他胸中涌起一股沉甸甸的道义感。

也许,他应该承担起这样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