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法国归来的酿酒师
股东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张领军被一阵刺耳的电钻声惊醒。他揉着太阳穴从办公室的小床上爬起来,窗外朝阳刚刚爬上山头,给酒厂镀上一层金边。
声音来自包装车间方向。张领军套上衬衫,循声走去。包装车间大门敞开,几个工人正围在一台崭新的贴标机旁,一个穿着浅蓝色工装裤的年轻女子正弯腰调试设备。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脖颈处的肌肤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这台设备是谁批准的?”张领军的声音在车间里回荡。
女子闻声抬头,露出一张出乎意料的脸——不是张领军想象中的工程师面孔,而是一张带着法式慵懒与中式灵动的年轻脸庞,杏眼明亮,鼻梁高挺,嘴角自然上扬,仿佛随时准备微笑。
“我批准的。”女子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老旧的贴标机每小时只能处理两百瓶,这台新的可以做到八百瓶。“
张领军皱眉走近:“我是张领军,酒厂...”
“我知道你是谁。“女子打断他,伸出右手,“陈小满,陈三泰的女儿。昨天刚从法国回来。”
张领军愣了一下,握住她的手。掌心传来的触感温暖而有力,指尖却有长期接触酒精的粗糙感。
“陈叔没提起过你。”他松开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八岁,身上却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陈小满耸耸肩:“我在法国待了六年,读生物工程博士。”她拍了拍贴标机,“顺便学了些自动化设备的知识。”
张领军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恢复严肃:“设备更新是好事,但酒厂现在资金紧张...”
“这台是样品,厂家免费提供试用。“陈小满打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我的博士课题是微生物群落对白酒风味的影响,正好与家里的老本行对口。”
张领军接过名片,上面印着“陈小满博士”和一连串英法文头衔。他抬头正想说话,却闻到一股异样的酒香从车间深处飘来。
“那是什么味道?”他皱眉问道。
陈小满眼睛一亮:“你来闻闻看。”她领着张领军走向车间角落的一个小工作台,台上摆着几排试管和烧杯,一台微型蒸馏器正冒着热气。
“你在做什么实验?”张领军凑近闻了闻,酒香中带着一种奇特的果香,既熟悉又陌生。
“改良曲药。”陈小满拿起一支试管轻轻摇晃,“传统制曲依赖自然环境中的微生物,质量不稳定。我在尝试分离优势菌种,人工培养复合菌群。“
张领军心头一震。这正是他昨天思考的问题——如何在保留传统风味的前提下提高稳定性。
“有成果吗?”他忍不住问道。
陈小满得意地笑了,从架子上取下一小瓶无色液体:“尝尝?这是用我培养的曲药发酵、蒸馏的样品。”
张领军接过瓶子,小心地倒了几滴在舌尖。酒液入口瞬间爆发出一股浓郁的酱香,随后转化为清新的果香,最后留下一丝甜润的余味。与传统郎酒相比,少了些粗犷,多了分细腻。
“风味...不一样。”他谨慎地评价道。
“当然不一样。“陈小满收起笑容,“这是科学,不是玄学。传统工艺的问题就在于过度依赖老师傅的经验,而经验是无法标准化、无法传承的。”
张领军放下瓶子:“但正是那些微妙的、无法量化的差异,构成了郎酒的独特性。”
“独特性不能当饭吃。”陈小满直视他的眼睛,“你知道为什么郎酒市场越来越小吗?因为每一批次的品质都有差异,消费者今天买的和昨天买的不是一个味道!”
“所以你就想用实验室取代窖池?”张领军声音提高了,“那和外资的标准化改造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陈小满一字一顿地说,“我尊重传统风味图谱,只是用科学手段保证它稳定呈现。而外资要的是彻底改造,迎合国际市场口味。”
两人的争论引来了几个工人围观。张领军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我们换个地方谈。”
他领着陈小满来到父亲的办公室。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老旧的红木办公桌上,照亮了上面厚厚的灰尘。
“你爸走了三个月,这里就没人动过?”陈小满轻声问道,语气突然柔软下来。
张领军摇摇头,从抽屉里取出那瓶1978年的郎酒:“尝尝这个,然后告诉我你的科学能复制出这种风味吗?”
陈小满接过酒杯,先是专业地观察色泽,然后轻嗅香气,最后抿了一小口。她的表情从专业评估逐渐变为惊叹,最后是敬畏。
“这...太完美了。”她低声说,“酱香、焦香、果香、窖香,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余味这么长,我从来没尝过这样的酒。”
“这是我父亲刚入行时酿的。”张领军说,“那时候没有精密仪器,没有菌种分离技术,只有赤水河的水、本地的高粱和一代代传下来的手艺。”
陈小满轻轻放下酒杯:“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不能否认,现在厂里酿的酒和这个差距有多大。”
张领军沉默了。这正是困扰他的问题——如何在现代化进程中不丢失传统的灵魂。
“我不是要否定传统。”陈小满的语气缓和下来,“恰恰相反,我想用科学方法解析传统工艺的精髓,然后让它重现辉煌。就像...就像修复一幅古画,需要先了解原始颜料和技法。”
张领军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突然意识到她可能是郎酒厂最需要的人才——既懂现代科技,又理解传统价值。
“你在法国学的这些...能用在郎酒上吗?”他试探性地问。
陈小满眼睛一亮:“当然!我的博士论文就是关于中国白酒微生物多样性的。我有全套实验数据,还带了最先进的检测设备回来。”她顿了顿,“不过...”
“不过什么?”
“需要资金支持。分离菌种、优化工艺、小试中试,都需要投入。”陈小满直视张领军的眼睛,“而且短期内看不到回报。”
张领军苦笑:“你知道酒厂现在的情况吧?外资虎视眈眈,资金链濒临断裂...”
“我知道。”陈小满打断他,“但这是唯一的机会。用科学提升传统工艺的效率和质量,让郎酒在不变味的前提下降低成本、提高产量。否则...”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窗外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张领军走到窗边,看到一辆黑色奔驰停在厂区中央,林世诚从车里走出来,身边跟着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子。
“说曹操曹操到。”张领军皱眉道。
陈小满凑到窗前:“那是林世诚?他旁边是谁?”
“不知道,可能是助理或...“张领军突然停住,看到那女子亲昵地挽住林世诚的手臂,“...或者是女儿。”
陈小满轻哼一声:“看来外资的攻势加强了。明天就是股东大会投票日了吧?”
张领军点点头,心中突然有了决断:“小满,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争取到一些时间,你有把握在短期内做出可见的成果吗?”
陈小满思考片刻:“三个月。如果全力投入,三个月内我可以拿出一套改良方案,至少让曲药质量提升30%。”
“足够说服股东暂缓出售吗?”
“如果配合你的商业计划...有可能。”陈小满突然笑了,“怎么,张总要联手拯救家族产业了?”
张领军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向墙上父亲的照片,老人眼中似乎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我需要再看看父亲的笔记。”他说,“今晚给你答复。”
林世诚的造访持续了整个下午。他参观了每一个车间,品尝了各种基酒,还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那个被称为“林悦“的年轻女子全程陪同,不时用手机拍照。张领军刻意避开他们,只在远处观察。
傍晚,张领军在酒厂食堂简单吃了晚饭,然后回到办公室。他打开父亲的书柜,取出几本厚重的笔记本。这些是父亲四十多年酿酒生涯的记录,从学徒时期到成为总工,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观察和心得。
张领军翻开最近的一本,日期是父亲去世前一个月。与早期工整的字迹不同,这些笔记潦草急促,有些地方甚至被酒渍晕染。他耐心辨认着那些模糊的字迹:
“7月15日,试验新曲药配方,香气不足...需调整小麦粉碎度...”
“7月22日,尝试延长发酵时间,但出酒率下降...成本压力大...”
“8月3日,领军来电,说上海有新型发酵控制系统...或许值得一试...”
张领军的手指突然停住。父亲知道他所在公司代理发酵控制系统?而且还考虑在郎酒厂试用?这与陈三泰口中那个坚守传统的形象大相径庭。
他继续翻阅,在最后一页发现了一段特别的话:
“领军常说我不懂变通,其实我何尝不想创新?但创新不是抛弃根本,而是在守住魂的前提下改进形。郎酒的魂是什么?是赤水河的水、二郎镇的气候、天宝洞的微生态,还有一代代酿酒人的匠心。只要守住这些,用什么工具反而不重要...”
字迹到这里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几个字几乎难以辨认:“...希望领军能明白...”
一滴泪水落在纸页上,张领军慌忙擦去。原来父亲并非拒绝创新,而是在寻找不丢失传统的创新之路。这与陈小满的理念何其相似!
窗外,月光洒在天宝洞的青砖墙上。张领军做了一个决定。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陈小满的电话。
“我想好了,”他直截了当地说,“明天我会在股东大会上提议暂缓出售,给你三个月时间证明改良工艺的可行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确定?这等于直接挑战林世诚。”
“我父亲晚年也在思考创新,”张领军轻声说,“他只是没找到正确的方法。也许...我们可以完成他未竟的事。”
“我需要全面接触生产流程,”陈小满的声音变得专业而坚定,“特别是制曲和发酵环节。还有,我需要你的商业计划配合。”
“明天股东大会后,我们详谈。”张领军挂断电话,长舒一口气。
他再次看向父亲的照片,突然发现照片一角露出半个模糊的身影——是年轻时的陈三泰,正笑着拍父亲的肩膀。时光荏苒,如今他们的子女也将携手合作,只是这次,传统与科学将并肩而行。
张领军取出一张白纸,开始草拟明天的发言稿。他时不时抬头看向窗外,月光下的天宝洞静谧而神秘,仿佛守护着郎酒最深的秘密。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林世诚父女正在镇上的酒店房间里,审阅着一份标有“郎酒核心工艺分析”的文件夹。林悦滑动平板电脑,调出一张照片——天宝洞内部结构图。
“爸,我们真的需要这么麻烦吗?直接高价收购不就得了?”林悦问道,手指卷着一缕长发。
林世诚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悦儿,你不懂。郎酒真正的价值不在品牌,而在那套工艺和天宝洞的微生态环境。张老头到死都没交出完整配方,我们必须...”他忽然压低声音,“...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林悦撇撇嘴:“我看那个张领军挺好说话的,今天还偷看了我好几次呢。”
林世诚眼睛一亮:“是吗?那明天你可以多跟他交流交流。”他意味深长地笑了,“商场如战场,悦儿。有时候,最古老的武器反而最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