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底本考证
本节据《日藏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考论》(原载《红楼梦学刊》2016年第2辑)与《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底本续考》(原载《红楼梦学刊》2022年第1辑)二文修订而成。
林语堂并未在译稿里交代是以什么版本作底本来翻译的,这就需要拿他的译文跟他翻译《红楼梦》时所能接触到的诸版本的异文进行文本比对和考证了。他写作译稿序言的时间是1954年,而且是完成翻译工作后对此进行回顾的口气。这说明他不可能使用1954年之后出版的本子为底本,顶多是1954年后修改译稿时会参考后出的本子。
从他编译的是120回本来看,他的后40回毋庸置疑是用了程本的。但他是120回均用了程本呢?还是前80回用了抄本,后40回用了程本?
当时各类主要抄本的影印本尚未出版,做最大限度的猜想,他能获得80回本的有正戚序本,从胡适处看到甲戌本、了解庚辰本。但即便是编译,在编译之前,还是需要有一个完整的本子以在此基础上做取舍编辑的,所以仅存16回的甲戌本不可能作为底本,而庚辰本当时尚藏在他处,没有影印出版。所以如果使用抄本,最有可能是有正戚序本,即有正书局1911—1912年出版的石印大字本或其1920年在大字本基础上剪贴缩印的小字本。然而,这种可能性被下面这段译文推翻。
Mrs. Wang felt a little disconcerted. “Don't get excited,” she said.“I've come by madam's orders. If you will let me examine them, I will;if not, I can report to madam. There is no need to be angry.”
Sunburst was burning up. Pointing at her, she said, “You are sent by madam, and I am sent here by grandma'am! I have seen all the people working under madam, but have never yet seen a self-important, pompous fool like you!” (p. 456)
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番(翻)呢,我们就番一番;不叫番,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程甲本 C74 pp. 2005-2006[162])
这一段话翻译的是第74回抄检大观园,晴雯与王善保家的一段对话。包括有正戚序本在内的诸抄本里都没有这段对话,而林稿第36章里却有这段对话的完整译文。
此外,如程本第74回侍书回呛王善保家的话里有一句:
“你去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调唆着察考姑娘、折磨我们呢?”(程甲本C74,pp. 2013-2014)
这句话在抄本里是没有的,但林稿第36章里却也有相对应的译文:
“If you are gone, there will be nobody to fawn upon the duchess, spy on the young ladies and pester us. ”(p.460)
因此,可以断定林稿前80回的底本不是抄本系统的本子,而是程本系统的本子。
而程本系统本身又有程甲本和程乙本之分。首先需要说明的一点是,程甲本和程乙本在时间与人物年龄上存在相异之处,但林语堂在翻译时,调整了原著里的时间矛盾与人物年龄矛盾之处,所以无法轻易根据这些线索来考证底本。笔者仍通过比照版本异文与林稿进行考证:
(1)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呀。”(程甲本C21 pp. 567-568)
平儿道:“他防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不笼络着人,怎么使唤呢?你行动就是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呀。”(程乙本C21 p. 248[163])
“She has the right to be suspicious, you don't,” replied Amitie. “She conducts herself properly, but you are always doing something sneaky.Even I don't trust you, not to speak of her. ”(p.140)
林稿回译:“她有权怀疑你,你无权怀疑她。”平儿答道:“她举止得当,而你总是干些鬼鬼祟祟的勾当。连我都不相信你,何况她。”
例(1)程乙本里的“他不笼络着人,怎么使唤呢?”一句在程甲本里没有,林稿里也没有能相对应的译文。
(2)袭人听了,吓得惊疑不止,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程甲本C32 p. 843)
袭人听了,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连忙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你是怎么着了?还不快去吗?”(程乙本C32 p. 390)
Shieren was completely horrified. “O Buddha! I am punished!” She thought to herself. She tried to jerk him awake. “What are you talking?Have you come under the weather? Your father is waiting for you! ”(p.218)
林稿回译:袭人完全被吓到了,心想:“阿弥陀佛!我真是造孽了!”她试着推醒他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呢?是不是病了?老爷还在等你呢。”
例(2)程甲本里的“神天菩萨,坑死我了!”在程乙本中没有,但林稿有相对应的译文:“O Buddha! I am punished!”
(3)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俱是按金陵旧例。(程甲本C97 p. 2644)
送入洞房。还有坐帐等事,俱是按本府旧例,不必细说。(程乙本C97 p. 1270)
They are then led to the bridal room and went through the customs of“sitting the bed” together and “letting down the bed curtain,” symbolic of the union, all according to the old custom of Nanking. (p. 637)
林稿回译:随后他俩被送入洞房,行坐床、撒帐之仪。一切按南京旧俗,象征夫妻珠联璧合。
例(3)林稿的“Nanking”与程甲本的“金陵”对应,而不能对应程乙本的“本府”。
(4)众人道喜,说是:“宝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况天下那有迷失了的举人。”(程甲本C109 p. 3194)
众人道喜,说是:“宝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不过再过两天,必然找得着。”(程乙本C109 p. 1528)
The people in the house were saying, “Well, how certainly Poyu will be found. It is just not possible for a newly conferred chujen to be lost. The whole country will know about it.”(p. 816)
林稿回译:屋里众人道:“宝玉定能找得到。哪有新科举人会失踪的事。一举成名天下知。”
例(4)林稿的“It is just not possible for a newly conferred chujen to be lost”能与程甲本的“况天下那有迷失了的举人”相对应,而对应不了程乙本的“不过再过两天,必然找得着”。
至此,可以判断林语堂是用程甲本作为底本来编译《红楼梦》的。至于他用的是程甲本系统里的哪个本子,笔者最初推断应是王希廉评本。判断依据一是在原著存在版本异文处,林稿译文与王希廉评本的匹配度较高;二是1976年华冈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林语堂著《红楼梦人名索引》(以下简称《索引》)的序言中提及:“书中页数以最普遍之百二十回王希廉护花主人版本为据。”[164]对依据一,笔者在深入整理林稿过程中,发现林稿某些译文与王希廉评本存在难以对应之处;对依据二,笔者当时判断《索引》可能是林语堂在编译《红楼梦》之前,对全书人物、情节所做的梳理记录,目的是方便编译时进行情节、人物的取舍与编辑。但《故纸》收录的《五个不是:林语堂唯一遗著〈红楼梦人名索引〉》一文的作者主张《索引》是林语堂1974年11月着手编纂、1975年12月完成的,并非林语堂的译前准备或译本附录[165]。故笔者从此二点出发,接 2016 年发表的旧文[166],继续考证林稿底本。
一 林稿译文与王希廉评本系统版本异文对照
林稿某些译文与王希廉评本并不能一一对应,典型代表是如下六处。
(1)王希廉评本:薛姨妈原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若另在外,恐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当之法。(C4 p. 382)[167]
林稿:Pocia received the message. She readily accepted the invitation on behalf of her mother. It was her idea to prevent her brother from living separately outside, She also informed Auntie Wang that the regular allowances for living expenses, such as every occupant in the residence was wont to receive, be waived, so that they might feel free to stay for a longer period. (pp. 46-47)
原著第4回薛家进京后,贾政、贾母都希望他们在贾府同住,答应此事的是薛姨妈,意图约束薛蟠,并提出日常费用自理。而林稿里,主语从薛姨妈变成了薛宝钗。“stay for a longer period”也不能与“处当”相对应。
(2)王希廉评本: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C72 p. 2461)
林稿:After a while Mrs. Laiwang came in to get money for the mid-autumn festival. (p. 434)
第72回,对贾琏与凤姐谈话时进来的人,王希廉评本作“旺儿媳妇”,林稿却为“来旺夫人”。
(3)王希廉评本: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这一病好了,又伤好些!”(C77 p. 2639)
林稿:Poyu looked at her arms which were thin and emaciated, wearing four silver bracelets. “Take those down until you are well again,” he said. “Since you fell sick this time, you have grown thinner still. ” (p. 478)
第77回宝玉说晴雯“又伤好些”,林稿却为“又瘦好些”。
(4)王希廉评本: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妹妹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C106 p. 3490)
林稿:I did think of picking a good young man for her, but the marchioness wasn't here, and I dared not decide for her. (p. 701)
第106回贾母跟史家派来的人谈论自己不便为史湘云说亲,王希廉评本给出的原因是“他妹妹不在家”,而林稿是“侯爵夫人不在家”,侯爵夫人指的是史湘云的婶娘、保龄侯史鼐的夫人。
(5)王希廉评本:虽是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不狠。(C117 p. 3812)
林稿:She is lucky to have Amitie, who is so good-hearted. (p. 788)
第117回贾琏跟王夫人说平儿,王希廉评本用的是保守说法“心不狠”,但林稿译文是积极的“心很好”。
(6)王希廉评本: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有哭着骂贾兰道:“糊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C119 pp. 3889—3890)
林稿:Shieren was weeping profusely. “You fool!” Satin scolded her son. “How could you lose him? ” (p. 813)
第119回贾兰向王夫人报告宝玉失踪后,王希廉评本是袭人等哭着骂贾兰,从主仆身份来看是不合理的;林稿则是贾兰的母亲李纨骂贾兰,这是合理的。
以上六处矛盾显示林稿底本可能并非王希廉评本;但后文将提到《索引》无论是在林稿之前还是之后成稿,其内容都与林稿存在密切的互文关系,既然林语堂称《索引》所据版本为“最普遍之百二十回王希廉护花主人版本”,那么林稿底本实无必要采用其他本子。故笔者推断或是王希廉评本系统内的本子,并将目标锁定在该系统内流传较广的王希廉、姚燮的两家评本和王希廉、姚燮、张新之的三家评本。两家评本从书名而言,有《增评补图石头记》(或《石头记》)和《增评绘图大观琐录》两类,正文均出自王希廉评本,相互间却存在异文。下文结合林语堂的著述经历及《故纸》里多次提到商务印书馆版本,在考证时,《石头记》采用商务印书馆1930年出版的“万有文库本” [168]。以上六处异文在两类两家评本[169]和三家评本[170]中分别如下。
(1)薛姑娘原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若另在外,恐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商务两家评本C4 p. 9)
薛姨妈原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若另在外,恐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北图两家评本C4 p. 222)
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若另住在外,恐薛蟠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北图三家评本C4 p. 392)
(2)一语未了,只见来旺媳妇走进来。(商务两家评本C72 p. 7)
一语未了,只见来旺媳妇走进来。(北图两家评本C72 p. 1462)
一语未了,只见来旺儿媳妇进来。(北图三家评本C72 p. 1420)
(3)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这一病好了,又瘦好些!”(商务两家评本C77 p. 12)
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这一病好了,又伤好些!”(北图两家评本C77 p. 1566)
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这一病好了,又瘦好些!”(北图三家评本C77 p. 1504)
(4)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婶娘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商务两家评本C106 p. 8)
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妹妹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北图两家评本C106 pp. 2077-2078)
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婶娘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北国三家评本C106 p. 1929)
(5)虽是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很好。(商务两家评本C117 p. 5)
虽是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很好。(北图两家评本C117 p. 2270)
虽是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不很坏。(北图三家评本C117 p. 2093)
(6)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李纨哭着骂贾兰道:“糊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商务两家评本C119 pp. 9-10)
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李纨哭着骂贾兰道:“糊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北图两家评本C119 p. 2315)
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李纨哭着骂贾兰道:“糊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北图三家评本C119 p. 2131)
例(2)(6)商务两家评本、北图两家评本、北图三家评本均能对应林稿译文。
例(5)三家评本作“心不很坏”,跟王希廉评本意思接近,而两家评本的“心很好”能与林稿的“so good-hearted”相对应。此外,第3回贾母指给黛玉的丫头,王希廉评本、两家评本的“将自己身边两个丫头,名唤紫鹃、鹦哥的与了黛玉”。(王希廉评本C3 p. 357;商务两家评本C3 p. 13;北图两家评本 C3 p. 207)均能与林稿“She assigned her own maids, NIGHTINGALE and PAROQUET, to serve her”(p. 36)完全对应,而三家评本的“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三家评本C3 p. 378)却不能与之对应。因此,三家评本不是林稿底本。
例(1)(3)(4)北图两家评本的“薛姨妈”“又伤好些”“妹妹”均不能与林稿的“Pocia”“you have grown thinner still”“marchioness”对应。
商务两家评本在例(1)(2)(3)(4)(5)(6)上均能与林稿译文一一对应。而最有代表性的证据是例(1),北图两家评本、三家评本跟王希廉评本一样,作“薛姨妈”,均不能与林稿的“Pocia”对应,唯有商务两家评本的“薛姑娘”能与“Pocia”对应。但此处在薛姨妈在场的情况下,由薛宝钗来道谢应允贾母和贾政的邀请,是不合礼数的,所以林语堂在忠实底本翻译的同时,添加了“on behalf of her mother ”(代其母亲)一句以补救。
文本考据指向商务两家评本后,接下来要回答的问题是林语堂是否收藏了该本。经调查,台北林语堂故居的藏书中未见商务两家评本《石头记》,但林语堂手头确曾持有《石头记》。证据一是他1966年为台湾“中央社”特约专栏撰写的红学文章《论大闹红楼》一文中引用了王希廉对后40回续书的看法,标明出处为“增评补图《石头记》卷首‘读法’”。[171]证据二则是《故纸》信件显示《索引》所据版本实际是商务两家评本。
二 《红楼梦人名索引》所据版本
《故纸》收录了15封自1974年11月5日至1975年12月26日林语堂写给陈守荊的涉及《索引》的亲笔信,其中谈到所据版本的有如下4封。
(1)(1975/01/06)我做的索引非常麻烦,因市上有商务印书馆的版本,但版本各不同,平常容易买的又是星州[172]世界的版本,已经做好,索引又得改页数,现却页数与页数各不同,非常吃力,又容易弄错。如597为801,或497等等。大概总着做最后的排法,我此地尚须时日。[173]
(2)(1975/01/28)这人名索引依照英文ABCD排法,又经我两三次检阅,应该没有错……我连商务原书上下两册都有详注第几回第几页,一看便得。[174]
(3)(1975/12/14)今天寄一包挂号人名索引(红楼梦)给你,你不必赶,约五六七星期便可。但经我几次抄阅,里头或有不明白处,我已尽可能检阅五六七八次。我此地又无存据。所有存据同一包寄给你。因为这个索引,一节须查全书上下册须可检得。[175]
(4)(1975/12/15)原书商务印书馆原版(未知何年出版)。最讨厌是各版本不同。我的版本,每回自第一页至回末如十几页,而所根据是自上册一至1200大约,下册自约1200约1903页,且书之第一行皆不同,所以原版页计算,索引未必相同。我们只能照原版做索引。如原120.14就是第120回之第14页,而且第14页上有做记号,校对很便当。各有关的字句,都已注明。你不必逐条校对,只精细抄录13.14、15.09 等而已。所以我同时寄商务印书馆二册给你。我弄这个工作,请你代抄,心里很过不去,求你原谅。横竖未经与他人约定。[176]
《故纸》收录的信件(3)(4)是复印件,原件曾出现在西泠印社2014年秋季拍卖会展品之“林语堂《红楼梦人名索引》稿本及相关通信”中,含《索引》文稿28页,信札3通3页[177]。以上4封信件显示林语堂做《索引》遇到的最大麻烦是页码标注问题。
香港的星洲世界书局出版社于1969年出版《红楼梦》,有精装上、下二册本和平装上、中、下三册本两种。林语堂当时人在香港,容易买到该版本,但手头的《索引》原稿是依据商务印书馆的版本做的,且有全书页码总起版和每回页码各自起讫版两种版本,最终是根据每回页码各自起讫版做的《索引》。
台北林语堂故居共收藏89页《索引》原稿。用黑色钢笔写在小32开的活页笔记本纸上,并用红色圆珠笔做了修改。主体包括人物姓名及其威妥玛拼音,与该人物相关的主要情节的高度概括及该情节所在页码。这89页原稿除目录等未标页码者14页外,余者的页码标注分三种:(1)原用黑笔、按全书页码总起版标页码,后用红笔修改为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讫版标页码者42页;(2)用红笔新添的、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讫版标页码者10页;(3)用黑笔、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讫版标页码者23页。可推知林语堂最初做《索引》用的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全书页码总起版本,后来意识到同一情节在不同版本中对应页码不一致的问题,故而决定采用原版,即统一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讫版标页码的方式。这与信件(1)(4)提到的页码修改过程能互证。
西泠印社官网公布的图片里包含了 9 页《索引》原稿,除未标页码的目录页1页外,页码标注同故居原稿页码标注(1)者1页,同(3)者7页,未见同(2)者。有7页索引项目同故居收藏原稿,而内容略不同且页码标注方式不同。以最具代表性的“林黛玉 Lin Taiyu”项第2页为例,西泠印社官网公布的图片显示有两页在内容上能与该页对应,其中一页先用黑笔撰写了人物情节概括,并按全书页码总起版标注了页码,后用红笔修改了文字,并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讫版修改了页码(①,图2-1);另一页人物情节概括与页码同此页修改后的版本,均用了黑笔(②,图2-2);而故居收藏的与该页对应的原稿是用黑笔撰写了人物情节概括和文字修改,并用红笔填写了页码(③,图2-3)。③的文字修改,在②里誊清,可见《索引》至少有三个稿次,依次为①③②。这与信件(3)所云“但经我几次抄阅,里头或有不明白处,我已尽可能检阅五六七八次”能互证。

图2-1 西泠印社秋拍公开的原用黑笔、按全书页码总起版标页码,后用红笔修改为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讫版标页码的原稿(林黛玉项第2页)

图2-2 西泠印社秋拍公开的用黑笔、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讫版标页码的原稿(林黛玉项第2页)

图2-3 台北林语堂故居藏用黑笔撰写人物情节概括和文字修改,并用红笔填写页码的原稿(林黛玉项第2页)
华冈出版有限公司1976年出版的《索引》(封面见图2-4)的确是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讫版标的页码(林黛玉项见图2-5、2-6、2-7,自图2-6第15行至图2-7第1行对应图2-1、2-2、2-3所示内容)。只是由于林语堂晚年记忆力与体力衰退,《索引》的情节与人物存在个别张冠李戴的现象,且极个别页码未及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讫版更改,最明显的失误是漏掉了袭人。

图2-4 华冈出版有限公司1976年版《红楼梦人名索引》封面

图2-5 华冈出版有限公司1976年版《红楼梦人名索引》之林黛玉项第1页
接下来的问题是明确上述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均为上、下二册本,但页码标注方式不同的两个版本的具体出版信息。
1930 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万有文库”丛书系列的《石头记》,共十六册。“万有文库”丛书由现代著名出版家王云五担任总策划和总主编,“从1929年开始出版第一集,到1936年第二集发行结束,两集累计1712种4441册”,“是近代以来第一部大型的‘全学科’视域丛书”[178]。《红楼梦大辞典(增订本)》关于该本的介绍如下:

图2-6 华冈出版有限公司1976年版《红楼梦人名索引》之林黛玉项第2页

图2-7 华冈出版有限公司1976年版《红楼梦人名索引》之林黛玉项第3页
万有文库评本 题名《石头记》,内容包括各种图文,与王、姚评本同。1930年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本”,铅印,120卷。平装16册,太平闲人读法后附补遗、订误,有目无文;绣像19页,前图后赞;每回前有回目画2面。正文每面16行,行34字。又有1933年“国学基本丛书”本,纸面精装2册,1957年9月又出单行本两种,精、平装2册,此三种本子均用同一纸型付印。[179]
王云五任台湾商务印书馆董事长期间曾重印“国学基本丛书”,该丛书系列的《石头记》于1968年出版,分平装十六册本和上、中、下三册本。
表2-1是对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两家评本系列版本的梳理。
表2-1 商务印书馆两家评本出版信息一览

从表2-1可知,符合“上下二册”“页码总起”者唯有版本f,即1957年初版,1958年3印本,该本总页数与林语堂信件(4)所言的1903页能对应上,只是上册末页页码与下册起页页码对不上,恐记忆有误所致。而符合另外一个 “上下二册”“每回页码各自起讫”者,有版本a、c、d、e。也即1974—1975年林语堂做《索引》期间,手头至少同时持有版本f与版本a、c、d、e中的一种本子。
三 《索引》与林稿的密切关系
一般而言,索引是依附于某个版本的,做索引前的关键准备是选定版本,林语堂为何不是先定版本后做《索引》,而要在《索引》初稿完成后在两套不同版本间改页码,增加那么大的工作量,此事令人费解。可推测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纯粹的考虑不周所致;另一种则不排除《索引》是有昔年旧稿,林语堂晚年得闲,做了修订工作。林稿即是昔年旧稿,于1973年初开始修订的。
无论《索引》是否有昔年旧稿,也无论其与林稿在成稿时间上的先后顺序为何,均不能否认其与林稿存在密切的互文关系,这种密切关系尤其体现在对情节的取舍轻重上。试举一例:《索引》的基本做法是标注某个情节在某回某页,但极个别情节标注了“全回”,最突出的是第109回被如此标注两次,为《索引》唯一,分别是“晴雯”项之“思五儿以其貌似晴雯, 109全回”[180]与“五儿”项之“(承错爱,全一百〇九回)”[181]。而林稿第56章“The Night with Rosemary”(与五儿共度之夜)用了一整章、11页的篇幅对此节做了完整翻译,并特意为此章设置一段引言,强调该部分为后40回最为精彩的内容之一,修订时改为了脚注(见第七章第二节)。林语堂在其红学著述中也表示第109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一节是其“最佩服的一回” [182],并屡屡赞美此节(见第一章第三节)。
林语堂对《红楼梦》的翻译、研究、编撰索引工作构成的相辅相成的互文关系由此可窥一斑。其红学观一以贯之,即对后40回文学价值的高度认可,认可背后则是对高鹗续书说所持的否定态度。
四 关于林稿底本的结论
归纳上文,可得到如下认知。
第一,20世纪30年代,商务两家评本《石头记》与林稿译文的匹配度最高。
第二,林语堂确曾持有商务两家评本,且至少藏有两种版本。
第三,《索引》所据版本是商务两家评本。
第四,《索引》与林稿存在密切的互文关系,《索引》所据版本与林稿底本为同一版本的可能性较大。
综合上述四项可以判断林稿是以商务两家评本为底本的。林语堂集中精力翻译《红楼梦》是在1953—1954年,初稿于1954年2月基本完成, 1955年4月左右全部完成,此时表2-1中的版本d、e、f、g均未问世,林语堂应是采用了版本a、b、c中的一种。1927—1936年,林语堂主要在上海从事著述、出版工作,其间很方便获得1930年出版的版本a、b和1933年出版的版本c。因此,确切来说,林稿底本应为20世纪30年代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两家评本《石头记》,或曰“万有文库本”。
五 余论
关于《增评补图石头记》,目前所知最早出版时间是光绪十年(1884)。
光绪十年,同文书局用铅字排了《增评补图石头记》,后来用照相制版方法,制版于石头上,用石印法使之面世。但由于书禁,印有出版时间及印制书局名称的本子没有(或基本没有)上市(笔者所得之本极可能是书局自留的样书)。第二年,广百宋斋铅印书局撤去了版权页,用铅印的方式出版了该书,即是如今传世较多为藏书家们所偏爱的《增评补图石头记》本。[183]
“考红楼梦最流行世代,初为程小泉本,继则王雪香评本,逮此本出现,而诸本几废矣。”[184]此本“在光绪年间,乃至民国时期都颇有市场”[185]。吴宓女儿吴学昭记载其父1917年“留学美国,在所携不多的中国书籍中,即有《增评补图石头记》一部”[186]。1921年2月,波士顿中国留学生在华北水灾募捐晚会上义演哑剧《红楼梦》故事片段前夕,吴宓持《增评补图石头记》前往波士顿星期日邮报社与编辑洽谈宣传事宜,1921年2月 27 日,该报第 40 版刊登了吴宓所译《丫环的最后的时日》,是原著第77回晴雯去世前,宝玉前去探望一节。其所用底本无疑是《增评补图石头记》。另外,1932 年德国莱比锡岛屿出版社出版的库恩德文编译本的底本兼用了三家评本与两家评本[187]。结合林稿底本的考证结论,可见《增评补图石头记》在《红楼梦》传播史与翻译史上均发挥过重要作用[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