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编 关中文学家族个案研究
“关中”并不是行政区划,而是一种文化地理概念。那么,汉代“关中”的范围如何界定?史念海、萧正洪、王双怀主编的《陕西通史·历史地理卷》根据史料记载,就“关中”的得名,征引诸多说法予以解释。[1]这说明,人们对“关中”的理解存在差异。这种差异来自地理观念,也来自文化观念。需要强调的是,本书所用地名,皆载于《史记·货殖列传》《汉书·地理志》和《后汉书·郡国志》。
在《史记》中,“关中”一词出现的频率较高。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对“关中”有这样的描述:
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而公刘适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故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穑,殖五谷,地重,重为邪。及秦文、(孝)[德]、缪居雍,隙陇蜀之货物而多贾。献公徙栎邑,栎邑北却戎翟,东通三晋,亦多大贾。孝、昭治咸阳,因以汉都,长安诸陵,四方辐凑并至而会,地小人众,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南则巴蜀。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马、旄牛。然四塞,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以所多易所鲜。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然地亦穷险,唯京师要其道。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2]
据此,关中的边界分别为汧、雍、河、华:汧谓汧水,在今陕西千阳县;雍乃雍山,在今陕西凤翔县;河即黄河;华即西岳华山。就是说,关中指自汧水、雍山至黄河、华山一带的区域。显然,这是西汉时期关于“关中”的狭义解释。事实上,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又将汉中、陕北部分地域也包括在关中范围内,这大概是对“关中”的广义解释了。另据《史记》卷七《项羽本纪》载,今陕北、陕南的部分区域也被纳入“关中”范围:
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于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司马欣慰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3]
由此可见,项羽将巴蜀、汉中等西南区域亦称为“关中”地,并将陕北上郡(当为今陕北南部)一带纳入关中范围。项羽将秦降将章邯立为雍王、长史司马欣为塞王、董翳为翟王,将关中分割为三个部分:咸阳以西、咸阳以东至河、上郡。因此,这里的“三分关中”,显然是将关中分为北、中、南三个部分。
按说,“关中”即诸关之中的意思。《史记·高祖本纪》云:“令沛公西略地入关。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唐司马贞《史记索隐》注云:“韦昭云:‘函谷、武关也。’又《三辅旧事》云:‘西以散关为界,东以函谷为界,二关之中谓之关中。’”[4]《史记·项羽本纪》云:“人或谓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南朝宋裴骃《史记集解》引徐广之语:“东函谷,南武关,西散关,北萧关。”[5]如此,关中即四关之中。《史记》最早并大量使用“关中”这个区域性名称,全书提及四十余次。而唐代颜师古为《史记·高帝本纪》作注云:“自函谷关以西,总名关中。”这可能是最接近历史真相的解释。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曾提到秦始皇在各地大造行宫时说:“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这里的“关中”和“关外”,是以函谷关为界来划定的。“关外”指函谷关之外,而“关中”指函谷关之中。秦汉时期,以诸如“关中”“关外”进行对比叙述的,还有“关内”与“关外”、“关东”与“关西”、“山东”与“山西”、“关右”与“关左”等。因此,汉代还有“关内侯”与“关外侯”的爵位区分。可见,不论是地名还是爵名,无一例外是以函谷关和崤山为分界点的。据《汉书·地理志》,西汉“关中”大体包括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和弘农郡等四个地区。之所以将弘农郡纳入关中,与汉武帝东移函谷关有关。汉武帝时期,函谷关曾向东迁移,便将弘农郡也划进了“关中”范围。而据《后汉书·郡国志》,东汉时期,这四个区域的建置仍在,但所辖县有调整和变化。
据《汉书·地理志》,京兆尹原属秦内史,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分为右内史,太初元年(前104)改为京兆尹,有县十二:长安、新丰、船司空、蓝田、华阴、郑、湖、下邽、南陵、奉明、霸陵、杜陵。[6]这些县以长安为中心,分布在“关中”东部、东南部一带。左冯翊原属秦内史,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分为左内史,太初元年(前104)更名为左冯翊,有县二十四:高陵、栎阳、翟道、池阳、夏阳、衙、粟邑、谷口、莲勺、鄜、频阳、临晋、重泉、郃阳、祋祤、武城、沈阳、褱德、徴、云陵、万年、长陵、阳陵、云阳。[7]这些县主要分布在长安北部、东北部、西北部一带。右扶风原属秦内史,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分为右内史,太初元年(前104)更名主爵都尉为右扶风,有县二十一:渭城、槐里、鄠、盩厔、斄、郁夷、美阳、郿、雍、漆、栒邑、隃麋、陈仓、杜阳、汧、好畴、虢、安陵、茂陵、平陵、武功。[8]这些县分布在长安的西部、西南部一带。弘农郡,武帝元鼎四年(前113)置,有县十一:弘农、卢氏、陕、宜阳、黾池、丹水、新安、商、析、陆浑、上雒。[9]可见,弘农郡包括今商洛一带、函谷关在内的河南陕县以西区域。
而据范晔《后汉书·郡国志》,京兆尹下辖县为:长安、霸陵、杜陵、郑、新丰、蓝田、长陵、商、上雒、阳陵等十县。[10]可见,东汉时期京兆尹所辖县有了调整和变化。变化之一,长陵、阳陵西汉时原属冯翊,商、上雒西汉时原属弘农郡;变化之二,减少了船司空、华阴、湖、下邽、南陵、奉明等六县;变化之三,东汉时将湖、华阴两县归于弘农郡。左冯翊下辖县有:高陵、池阳、云阳、祋祤、频阳、万年、莲勺、重泉、临晋、郃阳、夏阳、衙、粟邑。[11]可见,除了将长陵、阳陵调整给京兆尹外,东汉时期左冯翊所辖县大量减少,减少了栎阳、翟道、谷口、鄜、武城、沈阳、褱德、徴、云陵等九个县。右扶风下辖槐里、安陵、平陵、茂陵、鄠、郿、武功、陈仓、汧、渝(隃)麋、雍、栒邑、美阳、漆、杜阳。[12]和西汉时期对比,东汉右扶风少了渭城、盩厔、、郁夷、好畴、虢等六县。东汉弘农郡下辖陕、黾池、新安、宜阳、陆浑、卢氏、湖、华阴等八县。[13]与西汉时对比,少了弘农、丹水、商、析、上雒等五县(如前所述,商、上雒划归京兆尹),而将原属京兆尹的湖、华阴两县归于弘农郡管辖。
综上所述,基本上属于“关中”地区的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和弘农郡等行政区所辖县,曾在两汉时期发生过变化。根据相关史料来看,变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过,帝都的东迁,对关中人口的影响是明显的。可以说,东汉建都城于洛阳,使得关中地区的人口总量不是增加了,而是减少了,而且减少的幅度很大。[14]这对关中经济、文化、教育的影响都是明显的。
当然,关中不仅是地理概念,也是地域文化概念。这是因为,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人,总具有相似的文化精神风貌。而所谓文化精神,其实就是一种比较稳定的文化传统。从特定地域看,这也是生活在特定地域的人们的一种恒久而稳定的文化心理。关于关中文化精神,李浩先生曾在其专著《唐代关中士族与文学》中予以归纳总结,主要有五点:其一是人文化成的礼乐精神,其二是耕稼本业的重农精神,其三是开拓进取的冒险精神,其四是经世致用的事功精神,其五是学究天人的宇宙精神。[15]那么,关中精神的这五大内涵是否具有普适性意义?汉代关中人是否已形成了这五大精神?
如前所引,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而公刘适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故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穑,殖五谷,地重,重为邪”。根据唐司马贞《史记索隐》所注,“地重”即“重耕稼”,“重为邪”即“畏罪不敢为奸邪”。唐张守节《史记正义》亦云:“言关中地重厚,民亦重难不为邪恶。”[16]由此可见,汉代之前的关中人承先王之遗风,好稼穑、重耕稼、守规矩、不奸邪。但是,秦汉以来,关中风气发生了变化:“孝、昭治咸阳,因以汉都,长安诸陵,四方辐凑并至而会,地小人众,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17]可见,秦汉时期的移民政策,导致关中区域地小人众,百姓开始本末倒置,不再以重耕稼为本,而是重商业、益玩巧为务。汉代关中的这种风气,也为《汉书·地理志》所记载:
故秦地于《禹贡》时跨雍、梁二州,《诗·风》兼秦、豳两国。昔后稷封斄,公刘处豳,大王徙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墙,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有鄠、杜竹林,南山檀柘,号称陆海,为九州膏腴。始皇之初,郑国穿渠,引泾水溉田,沃野千里,民以富饶。汉兴,立都长安,徙齐诸田,楚昭、屈、景及诸功臣家于长陵。后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杰并兼之家于诸陵。盖亦以强干弱支,非独为奉山园也。是故五方杂厝,风俗不纯,其世家则好礼文,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濒南山,近夏阳,多阻险轻薄,易为盗贼,常为天下剧。又郡国辐凑,浮食者多,民去本就末,列侯贵人车服僭上,众庶放效,羞不相及,嫁娶尤崇侈靡,送死过度。[18]
根据《汉书》的记载来看,关中原有“好稼穑,务本业”的“先王遗风”,但在秦汉时期受到了冲击。追根溯源,秦始皇之初,关中因郑国渠修成而百姓富饶,从而渐次形成崇尚奢靡的文化心理。西汉初年,为了“强干弱支”,充实京师,汉王朝实行移民诸陵的政策。其最为明显的结果是,整个关中区域成为“五方杂厝,风俗不纯”的文化杂交地。流风所及,就上层社会而言,世家喜好礼文,富人重视商贾为利,豪杰则喜欢游侠通奸,风俗不纯、追求各异;就下层社会来看,由于关中靠近南山(秦岭),易为盗贼所聚,加之“浮食者众”,百姓便去本逐末,不务稼穑。由此,列侯贵人讲究车马衣饰,甚至为此竟僭越犯上,而普通百姓竞相效法,婚嫁丧葬皆重侈靡,追求奢华,成一时风气!
总之,根据史书记载,汉代关中区域虽居各关隘之中,却是西汉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的中心。由于交通的发达便利,而成为多元文化交融的区域。在这种多元文化的影响下,关中区域成为多元价值观并存的区域。因此,以长安为中心,以京兆、冯翊、扶风、弘农为基础,汉代关中文学家族便逐渐孕育、成长起来,一些家族甚至成为横跨两汉的文学世家。相对而言,比较著名的有京兆杜陵杜氏、京兆长安刘氏、左冯翊夏阳司马氏、扶风茂陵马氏、扶风平陵窦氏、扶风平陵韦氏、扶风安陵班氏和弘农华阴杨氏等八个家族。
[1] 《陕西通史·历史地理卷》第八章《历史军事地理》中,对关中地名的来历作了以下解释:“由于关中最初并不是正式的地方行政区划,所以有多种解释。根据《史记·货殖列传》的说法,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渭谓渭水(作者按:应作‘汧谓汧水’),雍谓雍山,河谓黄河,华谓华山。但《史记》中有时将汉中、陕北也包括在关中的范围之内。后来还有些说法,大抵都是就关立论的。一说是它在函谷关、大散关、武关和萧关之间;一说在函谷关和陇关中间;一说在函谷关和散关的中间。此外还有其他一些说法。这些说法虽然晚出,但同战国秦汉时期的所谓四塞意义大体相同,相当符合当时的情况。”该书由史念海、萧正洪、王双怀主编,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2]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61—3262页。
[3] (汉)司马迁:《史记》卷七《项羽本纪》,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16页。
[4] (汉)司马迁:《史记》卷八《高祖本纪》,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56页。
[5] (汉)司马迁:《史记》卷七《项羽本纪》,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15页。
[6] (汉)班固:《汉书》卷二十八上《地理志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43—1544页。
[7] (汉)班固:《汉书》卷二十八上《地理志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45页。
[8] (汉)班固:《汉书》卷二十八上《地理志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46—1547页。
[9] (汉)班固:《汉书》卷二十八上《地理志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48—1549页。
[10]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志第十九《郡国一》,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403页。
[11]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志第十九《郡国一》,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405页。
[12]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志第十九《郡国一》,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406页。
[13]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志第十九《郡国一》,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401页。
[14] 据《汉书·地理志》载,汉平帝元始二年(2),京兆尹有682468人、左冯翊有917822人、右扶风有836070人、弘农郡有475954人,总人口达2912314人。而据《后汉书·郡国志》载,东汉顺帝永和五年(140),京兆尹有285574人、左冯翊有145195人、右扶风有93910人、弘农郡有199113人,总人口为723792人。从中可以看出,“关中”地区人口锐减,140年间减少了将近220万人。
[15] 李浩:《唐代关中士族与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4—30页。
[16]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62页。
[17]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61页。
[18] (汉)班固:《汉书》卷二十八下《地理志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42—16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