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8章 愚蠢的弟弟啊
不是所有人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都能坦然面对一切的。
反正曹洪没有这样的修养和心得,黄庸一点点让他的野心萌芽,随着一点点恢复手上的权柄,狂喜之中的曹洪已经彻底抛弃了之前那一点点的谦恭和忍让。
现在的身份让他很开心并逐渐适应,这条路走得通的曹洪渐渐自然地产生了路径依赖,并且……深感有效!
等老夫恢复了权柄,岂能还跟你们嘻嘻哈哈。
时不我待,我非得弄死你们!
想到这里,曹洪嘴角的笑意再也无法完全掩饰,在熹微的晨光到来之前的浓重黑暗里分外狰狞,复仇的快感让早春凌晨的寒意烟消云散,微凉的空气反倒让曹洪更加神采奕奕。
转过熟悉的街角,自家的府邸轮廓在望。
然而,曹洪的脚步却猛地一顿,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府门前的空地上,赫然停着一辆马车,那马车颇为低调,四周却有不少护卫沉静而稳健地肃立,与夜色融为一体,尽管最多也就一二十人,却平白生出一个难言的威压。
哼,来了?
曹洪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兴奋。
只有他。
果然跟弟儿说的一样,司马孚除了给尚书台的奏疏,家书肯定有司马懿的一份,司马懿看到这书信一定就知道大事不妙,提前跑到这来等我了。
曹洪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狂喜,脸上迅速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凝重,脚步放缓,带着几分蹒跚,摇摇晃晃朝马车接近。
就在他离府门还有十余步时,那马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一道身影沉默地走了下来。
正是司马懿。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常服,身姿挺拔依旧,但面色却异常沉重。
他就那样站在黑暗中,隔着几步的距离,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古井,在夜色里一眨不眨地盯着缓缓走来的曹洪。
没有言语,只有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凌晨那带着水汽的寒风,呜咽着掠过两人之间。
曹洪心中冷笑。
司马懿工于心计,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想先看看我如何落子。
那好,我就先落子!
他也故作深沉地迎了上去,在离司马懿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唉……”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刻意营造的疲惫,“仲达,我该说你是来得好早,还是这么晚还在此处?
怎么不进宫,来我这作甚?
叔达做出这种糊涂事,我是万万不曾料到,老夫此番已经无能为力了。”
司马懿的眼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从谣言升起的时候,司马懿就一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只是这谣言太离谱,司马懿没有想出这是单纯有人要恶心自家还是要施展手段,一时举棋不定。
曹洪上次来到他家之后,司马懿终于判断出这是有对手来落子,因此赶紧派人去给司马孚送信。
算算路程,自己的家书最多刚刚送到司马孚的手上,没想到司马孚的奏疏提前一步先到了。
你们配合地真好啊……
曹洪、司马懿、陈群等人刚刚先后辟谣,大义凛然地拿自己的清明担保,说这都是最愚蠢的鬼话,司马孚从来不曾攀附任何外戚——司马孚就主动送脸下乡,主动跟郭表绑在了一起。
看到家书中,司马孚洋洋洒洒地写下提拔郭表为功曹之后足以压制吴质,还能让冀州百姓安宁,司马懿几乎要吐血。
你还挺得意啊。
太阳升起之后,朝会开始,此事就会传遍整个洛阳,司马懿对弟弟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却想不出什么办法。
他不知道怎么跟陈群解释,以陈群的小心眼,怕是会觉得司马懿在搞他,说不定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再想想,可能还真的觉得当年在东宫的时候司马懿、吴质等人联手孤立他(陈群的年纪毕竟比曹丕大不少),以前一些根本不是问题,一笑了之的事情都会因此放大。
偏偏这种事,这对友好多年的兄弟是绝不可能说开说和的,这更让司马懿痛心疾首,更感觉到编造谣言之人的无耻和残忍。
要是让司马懿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他一定动手杀人,不惜一切代价!
更让他难受的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好友夏侯尚居然也恰到好处传来了死讯。
司马懿对曹丕非常了解,知道现在曹丕的情绪肯定崩溃了,此刻要是有人再拿弟弟的事情做文章,在这关键时刻司马家就算能顶住也势必元气大伤。
陈群不会再帮他说话了,其他人也不敢再帮他说话。
所以,他只能忍,只能来跟曹洪做个交易。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能忍常人不能忍的司马懿再次抬起眼眸时,脸上已经挤出了一丝极其勉强的、近乎讨好的笑容。
他对着曹洪,微微拱了拱手,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更是前所未有的艰难:
“子廉将军。”他声音干涩,略带谄媚,每一个字都像是蘸着黄连说出来的:“深夜叨扰,让将军见笑。
叔达的书信送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又听闻伯仁不幸,懿终究少经风浪,一时乱了方寸。”
“叔达……唉,叔达思虑不周,居然收容郭表,惊扰朝堂,此事传开,定闹得洛阳沸腾流言四起,天子不安,皇后不宁,此乃懿之死罪。
如今懿方寸已乱,还望……”
“还望……”司马懿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着曹洪,“还望子廉将军念在……念在昔日袍泽之谊,能……能再援手一次,尽力……尽力周旋一二,拉叔达一把。
若能渡过此劫,懿……必有厚报!”
这番话,已经近乎是在哀求了。
曹将军,看在大魏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司马懿越是苦涩,曹洪越是欢喜,甚至欢喜地涕泪横流。
从进入曹营开始,司马懿就不曾如此谄媚过,尤其是在曹洪面前,司马懿从来都是热情、礼貌但保持距离,何尝说过这种低声下气的谄媚之言?
果然,弟儿说的对。
司马懿没有破绽,但他的软肋就是他弟弟。
如果不是天色太黑,他嘴角止不住的微笑一定能清晰映入司马懿的眼帘。
他赶紧咬了一下舌尖,在心中不断示警。
忍住啊曹子廉,你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岂能这般孟浪,大魏日后重担全在你身上,此刻绝不能露出破绽,想想弟儿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曹洪定了定神,想起黄庸之前的设计,苦笑着道:
“哎,叔达这般才俊,我自然想要保住他。
只是伯仁一死,陛下已经乱了方寸,实不相瞒,我刚才入宫,陛下隐隐要托我大事,日后势必繁忙,叔达的事情,只怕是顾不上啊。
我之前被废为庶人,府中连个长史、参军都没有,真怕诸事担当诸事不利,让天子不喜,也让仲达不快。”
曹洪这话毫无破绽。
天子的重托重要还是司马孚的个人名誉重要?
那当然是天子的重托重要!
曹某现在还是庶人,还没有恢复官职,管了这个就管不了那个,除非……
除非司马懿同意,让司马孚来给曹洪当长史,那就是自己人了,但司马懿肯定是不可能同意的。
曹洪年事已高,还能再活几年?
弟弟要是还没出仕,到曹洪帐下混几年也不是不行,可现在已经是清河太守,日后是要进入尚书台与司马懿呼应秉政的,岂能在曹洪手中被曹洪拿捏?
可要是不从……
曹洪看着司马懿纠结的模样,又在心中复述了一遍黄庸的话。
黄庸判断,现在司马懿之前没有防备,一时半会拿不出什么牌可以打,那曹洪自然可以极限施压漫天要价。
反正,黄庸非常笃定,司马懿这种人不存在嘴上说好以后就不咬你。
哪怕对洛水发誓给好处也没用,什么日后重谢?不存在的。
有好处,你现在就得拿出来!
曹洪抬起手,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仲达也知道,我这把老骨头了,早就不比从前,今日的事情搅得我身心俱疲,这样吧……
此事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些宵小再造谣又如何,叔达身正不怕影子斜,先静观其变。
待我回去先睡一觉,咱们明日再议,不过仲达放心,只要想出来了,我一定替叔达好生周旋,你看如何?”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还恰到好处的给司马懿画了个饼,让司马懿气的牙根痒痒,偏偏又还抱着最后的希望。
司马懿何等精明,立刻就看出曹洪这是明晃晃地来要好处了。
红口白牙的承诺不够,需要有足够的好处。
这倒是符合曹洪的为人,只是曹洪自己怎么可能想出这样的计策,真叫司马懿暗中警惕。
不行,天知道日后还要如何,我得想办法在曹洪身边安插一个人。
他思忖片刻,心道曹洪刚才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曹洪日后起复肯定所图者大,他的长史、幕僚要重新组建,司马懿在其中安排一个人还不是随便就能做到?
好,给我等着。
远处传来的更夫梆子声,一下,两下,敲打在人的心上。
“……也好。”
过了许久,司马懿才仿佛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子廉将军劳累了一夜,是……是该好生歇息。”
他抬起眼,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曹洪,那眼神复杂难明,“便……明日再以,我等还是要以国事为重。”
说完,司马懿不再多言,甚至连客套的告辞都省了,只是对着曹洪僵硬地拱了拱手,便迅速转身,登上了马车。
车夫立刻扬起马鞭,清脆的鞭哨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
马蹄踏踏,车轮滚滚,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的尽头。
曹洪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
直到那马蹄声彻底远去,再也听不见一丝声响,他脸上的沉重、疲惫、为难,才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扭曲的狂喜和得意!
他猛地挺直了腰板,那佝偻的姿态消失不见,仿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岁,眼中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分疲态?
“哼,明日,明日咱们再见分晓,不让我满意,司马叔达这关可就不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