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人死事休

炮声轰隆。

持续四个小时的炮击，击垮了前山寨西南角塔楼。

在此之前，冗长的岩石砖墙已经崩塌，内层夯土失去了外壳后向外垮塌落在地面形成一个斜坡。

更有无数流弹飞落寨中，崩坏数十座军营和库房。

参将府因为在寨内东北角，远离海面，又用料扎实，才得以在炮击中幸存。

参将府内。

参将胡之烜转来转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哨兵出去了探了好多次，每一次都能带来城寨某个犄角旮旯崩塌的噩耗，却唯独没有敌人登陆准备攻城的消息。

明明敌人只要借助炮火掩杀而来，前山寨驻军就会溃败，可敌船就是不靠岸边，濠镜澳方向也没有敌人杀来。

越是这样，就越让人心慌。

同时，也更加让胡参将觉得敌人必定有大动作。

说不定就是敌人已经秘密设下埋伏，正在等待府城军队，或是南海卫、广海卫大军到来，再一举击溃。然后，挟大胜之威，夺取广州府城，进而控制整个广东。

除此以外，胡参将想不到任何其他可能。

前山寨现在这1300老弱病残，莫说抵抗，敌人杀过来时，只要别第一时间投降都算这些人是懂得知恩图报的。

胡参将没有寄希望于侥幸，早已暗中命令亲卫收拾好细软，只待敌人出现在陆地。他们稍稍抵抗一下，也算报效了皇帝恩情后，就立马转进广州府城，然后再议大计。

但敌人迟迟不肯出现，根本不给他们逃跑的机会。

总不能现在跑了，之后在递交兵部和朝廷的奏折上写：敌寇数目不知，因为我们还没看到敌人面目，就跑了。

肯定不能。

敢这样写，死路一条。

但持续的炮击之下，兵卒士气衰落，人心涣散，仅剩的两位把总也是惶恐不安，没有一点作战之心。

大伙指望的援军一时半刻也到不了。

现在这状态和等死也没有太大差别。

胡参将烦的不行，终于停下脚步，对着两位把总抱怨。

“市舶司那些掉钱缝里的贱人的话，你们也敢听。”

“我说什么来着，别去招惹那个南洋人，别去，你们非不听。”

“现在好了吧，谭凌飞死了，李鼎思死了，前山寨塌了，等南洋人和佛郎机人联手杀过来，我看你们两个怎么带着那1000水兵抵挡。”

“你们指望的市舶司提举和副提举大人，现在肯定都跑到府城了，你们两个也跑跑看呀，看朝廷会诛你们九族不？”

两位把总沉默不语，低着头，始终不敢说出那句——参将大人，你当时并没有直接反对。

胡参将发发牢骚而已，并没有忘了当时自个的侥幸心理。

当时，听那些文官一怂恿，便脑袋发热，默认了他们的计划。

现在，真的是悔之晚矣。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说，辛苦捞到的好处送出一大半，能给后半辈子保个平安，都算好的了。

随着一声叹息，屋外的炮声竟然也意外的停了。

参将府内陷入久久沉默。

“报。”

哨兵再度出现。

“方才趁着敌船转向的间隙，李把总的尸体已经被挖出来了，就是残缺的有点严重，大人，您还要看看吗？”

“看个屁！”胡参将一把摔了手中的茶盏，破口大骂，“那个蠢货，全军加起来不过10门炮，敌人至少100门。”

“听听这炮声就知道，敌人最小的炮都比我们最大的大，他也敢去反击。”

“敌船在海面上数百米外，目之所及不过巴掌大小，拿什么打？”

“他以为他是戚少保在世呀，呸，蠢货一个，死了活该，死了清净。”

骂归骂，等气消了，胡参将仍旧安排人手前去香山县通知李把总的家人。

毕竟都是在他手下办差之人，相处日久，现在四个死了两个，其中一个的尸体还在濠镜澳拿不回来了，剩下这个好歹也得让入土为安。

等下人前来，将茶杯碎片收拾干净，又过了近一刻钟，炮声始终没有再响起。

胡参将正疑惑着，收到了哨兵汇报。

“报，参将大人，敌船撤了，撤了！”

“真的？”胡参将猛地从梯子上跳了起来，精神的像个年轻小伙。

两位把总更是激动。

哨兵重复之中，胡参将立刻招呼亲兵护卫，前去探查。

夕阳映照的海面上，泉州号和漳州号渐渐从濠镜内湾消失。

胡参将被这奇怪撤退搞得莫名其妙，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但常在军伍，他深知事出反常，必定有妖，当即下令：全军加强戒备，准备篝火，同时尽快修复城墙。

直到副提举马明远带着市舶司一干人等到达，胡参将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特别是，听到‘陈情状’上有市舶司全体画押，还有市舶司账簿、佛郎机人供词、以及海商供词。

心知朝廷为了颜面，必定会拿一个有分量之人开刀。

他，胡之烜，官居正三品，分量足够，又是文官最鄙夷的武将，必定是最好的替罪羊，没有之一。

霎时间，胡参将只觉天旋地转，倒在亲兵怀中。

夜幕降临时，胡参将苏醒，指着天花板破口大骂：“文官误我，奸佞误我。”

然后，他口吐鲜血，再次昏死过去。

午夜，胡参将幼子来到香山参将府，听了父亲交代遗言后，顾不上安葬自刎而死的父亲，立刻带着遗书和银两前去联系家族世交。

人死事休，是民间的朴素观念，也是朝堂之上的惯例。

当年，权臣严嵩倒台后遭清算，其子严世蕃被处斩、严嵩病死后，嘉靖帝未再追究严氏家族其他成员。

现在，胡之烜贪污之金额比之严嵩一家，不如九牛一毛。

纵使事情闹大，天下皆知，大明朝廷威严尽失。

为了防止背上‘不通人伦’、‘赶尽杀绝’、‘酷吏’等恶名，朝堂之上的官员们，也会对胡之烜一家网开一面，转而将火力对准那些不敢死的。

与此同时，香山及广州府官场哗然。

参与市舶司贪腐案所有官员，要么和胡家一样，以一人牺牲自保；要么拖家带口，携款潜逃；要么抱着侥幸心理，在官场活动，以期降低自己所面临的惩罚。

一时间人人自危，反倒是本该加强防御的前山寨迟迟没有等来援军。

天一亮，等参将胡之烜自杀身亡的消息传开，前山寨士卒又找不到仅剩的两位把总，一个个迅速逃蹿。

只半天，前山寨就成了一座空城。

好在葡萄牙人也算冷静，知道此番事后，大明朝廷必定会再度攻打濠镜澳，以转移天下人的视线。

葡萄牙人并没有前去占领前山寨，而是一边紧急修筑工事，一边加足马力生产火炮、枪械，积极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