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走阴人
沈墨咬破舌尖将血珠弹进油灯，幽蓝火苗“噗“地窜起三尺高。供桌上七盏倒扣的瓷碗同时震动，浑浊的水面浮现出溺死少女肿胀的脸。
“戌时三刻，溺毙于沅江二道湾。“他蘸着朱砂在黄表纸上记录，“右手腕系红绳，左脚踝有...“
“有块蝴蝶胎记对不对？“屏风后的王老板突然插话，金丝眼镜反着冷光，“沈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沈墨猛地攥紧狼毫笔。碗中幻象里的女尸突然睁开眼睛，被水泡发的嘴唇一张一合。当他凑近辨认口型时，七盏油灯齐齐爆出绿色火球，将墙面映得鬼气森森。
这是今晚第三次卦象异常。
两个时辰前，这个穿阿玛尼西装的男人闯进吊脚楼，扔下十万现金要他找女儿魂魄。寻常问阴不过燃三柱引魂香，可王老板非要他开七星问灵阵——这种禁术要折寿的。
“令嫒的玉镯能否再借看一眼？“沈墨擦掉鼻血，翡翠镯子内侧的刻纹让他后背发凉。那根本不是祈福经文，而是用尸油沁进去的镇魂咒。
屏风后传来纸张摩擦声。王老板推来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二十年前沅江边的法事现场。九个道士围着口描金红棺，为首的老道手捧罗盘，腕间隐约露出块枫叶状胎记——和沈墨的一模一样。
“认识沈青云道长吗？“王老板的皮鞋尖有节奏地叩打地板，“听说他儿子继承衣钵时，把当年那口棺材藏起来了。“
沈墨突然剧烈咳嗽，掌心赫然沾着团黑色絮状物。供桌下的铜盆无端泛起涟漪，水面倒影里有个穿红嫁衣的女人正趴在他背上，青灰的手指慢慢缠上脖颈。
“子时开阴路，加钱。“他扯断桃木手串撒向铜盆，十二颗珠子在水面组成北斗七星阵，“令嫒的魂被扣在往生栈，要引渡得用至亲指尖血。“
当王老板割破手指时，沈墨终于看清他腕表的蹊跷——珐琅表盘下不是指针，而是个微缩的八卦镜，镜面用血画着锁魂符。
子夜的梆子声传来时，沈墨在额头抹上香灰。闭眼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妹妹沈璃的轮椅停在二楼转角，她脖颈的紫斑已经蔓延到耳后。
踏上阴路的第一步，绣花鞋就陷进泥里。
沈墨握着引魂幡在浓雾中跋涉，纸钱烧化的灰烬粘在脸上像死人皮。往常走阴时黄泉路两侧应该飘满白灯笼，今夜却只见零星几点绿火，还都躲着他走。
渡口的老船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顶猩红轿子。四个纸扎人抬轿踏水而行，轿帘上密密麻麻的铜钱全是光绪通宝。当沈墨摸出买路钱时，轿中突然伸出只白骨手，指尖挑着块带血的长命锁。
“沈家小子，你爹欠的债该还了。“
沙哑的女声让沈墨浑身僵硬。二十年前父亲离奇暴毙时，他曾在停尸房听过这个声音。当时盖着往生被的尸体突然坐起，用母亲的声音说了句：“阿墨快跑“。
浓雾中传来铁链拖地声。沈墨咬破中指在掌心画雷纹，刚要念咒就被轿中喷出的血雾迷了眼。再睁眼时已站在座荒宅前，门楣上“半步多“的匾额正在滴血。
“走阴人还敢来？“看门的独眼老汉咧开嘴，露出满口黑牙，“二十年前沈青云坏了规矩，阴市早把你们沈家人除名了。“
沈墨摸向腰间装阴土的布袋，却抓出把带血的脐带。正堂的八仙桌旁坐着七个无面人，他们面前的白瓷碗里盛的不是孟婆汤，而是翻滚的眼珠子。
最里面的白灯笼突然亮起。沈墨看清墙上的价目表时，心脏几乎停跳——“借寿十年，需沈家血脉二两；问生死簿，需至亲魂魄一只“。落款日期是1993年中元节，正是父亲失踪那晚。
“小心水猴子...“有个穿寿衣的老头突然凑近，他脖子上的勒痕还在渗组织液，“你妹妹的药...“
沈墨刚要追问，老头的脑袋突然炸开。飞溅的脑浆在半空凝成个“逃“字，独眼老汉的烟袋锅已经砸向他后脑。千钧一发之际，怀里的玉镯突然发烫，溺死少女的幻影挡在他身前。
回到阳间的过程像被扔进绞肉机。沈墨从法阵惊醒时，发现七星灯灭了三盏，剩下的四盏灯油里漂着指甲盖。王老板正用注射器抽取他胳膊的血，针管已经灌满三分之二。
“原来沈家的血真能开阴阳井。“男人摘掉眼镜，瞳孔缩成蛇类的竖线，“令尊当年要是听话，也不会被做成...“
沈墨抄起香炉砸向对方，香灰迷眼瞬间他瞥见窗外有顶红轿子。轮椅翻倒声从二楼传来，沈璃的尖叫戛然而止——她的轮椅正被拖向吊脚楼后的古井。
井水裹着沈璃的轮椅沉入黑暗。
沈墨纵身跃下的瞬间，怀里的玉镯突然迸发青光。本该冰凉的井水竟粘稠如血浆，无数婴儿手掌大的尸蟞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借着幽光看去，井壁上嵌着上百个陶瓮，每个瓮口都探出半截头盖骨。
“哥哥...“
沈璃的呼唤从深处传来。沈墨蹬着井壁下潜，摸到轮椅金属架时，指尖突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锈迹斑斑的轮椅腿上缠满头发，发丝另一端系着具穿红嫁衣的白骨。
井底豁然开朗。青铜祭坛中央摆着口描金红棺，棺盖上的抓痕还沾着新鲜皮肉。沈墨摸到棺侧刻痕，心跳骤停——那是父亲独有的符咒刻法，最后一笔还嵌着他小时候掉的乳牙。
“当年你爹就是用这口棺材封的我。“
王老板的声音在穹顶回荡。沈墨转身看见男人站在祭坛边缘，西装化作纸钱灰簌簌飘落，露出爬满尸斑的身躯。更骇人的是他脖子上缝合线的痕迹，像是被斩首后又重新接上。
“你根本不是什么富豪。“沈墨将妹妹护在身后，青铜棺的倒影里映出王老板真实的模样——溃烂的面皮下蠕动着蛆虫，“二十年前就该死在借阴债上的王大有。“
男人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笑声。祭坛突然震动，九条锁链从井壁射出缠住沈璃的轮椅。沈墨挥刀斩链时，锁环里迸出的黑血在空中凝成符咒，正是沈家族谱上的朱砂印记。
“看看你们沈家人造的好孽！“
王大有撕开胸口的皮肉，肋骨间卡着块青铜罗盘。当沈墨看清罗盘背面刻着的“沈青云“三字时，轮椅上的沈璃突然抽搐起来。她脖颈的紫斑极速蔓延，皮肤下鼓起游蛇般的凸起。
“哥...快走...“沈璃的指甲突然暴长三寸，生生抠进青铜祭坛，“它们在等我...“
话音未落，红棺轰然炸裂。沈墨看着棺中飘出的嫁衣，浑身血液瞬间冻结——金线绣的并蒂莲纹路上，沾着他上午在王老板车里蹭到的古龙水味。
井水突然沸腾。沈墨背着沈璃往上浮时，看见井壁陶瓮全部破裂，无数白骨手臂织成罗网。怀里的玉镯发出悲鸣，溺死少女的魂魄显形替他挡住致命一击，嫁衣却趁机缠上了沈璃的脚踝。
回到地面时已近黎明。沈墨把沈璃安顿在竹榻上，发现她脚踝多了圈红绳，绳结处缀着枚生锈的合婚铜钱。更诡异的是她掌心浮现的掌纹，竟与青铜棺底的凹槽纹路完全一致。
“哥，我的药...“沈璃突然攥紧他手腕，瞳孔扩散成诡异的全黑色，“井底下...有东西在叫我...“
沈墨掀开她后领，呼吸一滞——枫叶胎记变成了青紫色，边缘长出细密的肉芽。当他用犀角灯照向胎记时，皮下竟浮现出微型地图，标注着沅江畔七个坟冢的位置。
第一处标记在吊脚楼后的老槐树下。沈墨挖出三尺深时，铁锹撞上了硬物。那是个贴着黄符的陶罐，封口的朱砂写着他的生辰八字。罐里泡着枚玉扳指，内侧刻着“沈青云赠爱徒王大友“。
第二处标记指向江心岛。沈墨划船靠近时，船底突然传来抓挠声。当他用桃木桨搅动江水，捞上来的是具绑着石锁的腐尸——尸体右手小指缺了一截，正是当年父亲下葬时的特征。
第七处标记在黄仙庙废墟。沈墨推开残破的木门，供桌下传来婴儿啼哭。他摸到的不是婴孩，而是个贴着镇魂符的青铜匣。匣中锦帛血书写着惊人真相：
“吾儿沈墨亲启：沈氏走阴实为赎罪。光绪年间先祖擅改生死簿，阴司罚沈家世代为活人桩。汝每救一魂，至亲减寿三载。王大有乃为父所斩之伥鬼，今借阴亲还魂，唯破七棺阵可...“
锦帛突然自燃。沈墨扑灭火苗时，发现自己的影子比身体慢了半拍。他对着月光举起左手，掌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蝌蚪文。
回到吊脚楼时，沈璃正在梳妆。月光下她的嫁衣红得刺眼，梳齿间缠绕着井底才有的水草。当沈墨夺过梳子时，铜镜映出骇人画面——九具与他相貌相同的尸体正跪在沈璃身后，机械地叩拜着虚空中的神龛。
“吉时到——“
尖锐的唢呐声刺破夜空。沈墨撞开窗户，看见江面上飘来迎亲船队。纸扎的艄公们齐声高唱湘西哭嫁歌，领头船头站着穿蟒袍的阴差，手里捧着的正是井底那件嫁衣。
沈璃突然飘向窗边。她的绣花鞋尖滴着井水，每步都在地板上烙出焦黑的脚印：“哥，把我的药拿来好不好？就是爹埋在槐树下的那个青花罐......“
沈墨倒退着撞翻法坛。香炉灰扬起的瞬间，他看见沈璃后颈钻出条苍白的手臂——那分明是王大有的手，指间还缠着用来缝合脖子的朱砂线。
血月临江时，沈墨挖开了最后一处坟冢。
洛阳铲带出的泥土泛着尸臭味，月光照在坑底青铜棺的镇魂钉上，钉帽刻着的“沈“字正在渗血。江面阴风骤起，嫁衣的广袖从身后缠住沈墨脖颈，沈璃的声音混着水鬼的呜咽：“哥哥，吉时要误了......“
沈墨反手将桃木钉扎进衣袖，嫁衣发出撕帛般的惨叫。棺材里的景象让他瞳孔紧缩——九具与他容貌相同的尸体摆成北斗阵，每具尸身的心口都插着块青铜罗盘碎片。
“当年你爹把我分尸镇在七棺阵，今天就让你尝尝魂魄撕裂的滋味！“王大有的脸从沈璃背后浮出，溃烂的皮肉里钻出黄泉虫，“沈青云以为灭口就能守住秘密？“
沈墨突然扯开衣襟，胸口的蝌蚪文在血月下泛着青光。他咬破指尖在虚空画出血符，江心突然升起九道水柱，每道水柱里都裹着具青铜棺。
“乾坤倒转，七星归位！“
七枚罗盘碎片从尸身飞出，在沈墨手中拼成完整法器。当最后一个卡榫合拢时，他看清罗盘背面密密麻麻的铭文——全是历代沈家人的生辰八字，最早的记录停在光绪十七年。
嫁衣突然暴涨成遮天蔽日的红雾。沈璃飘到阵眼中央，嫁衣下摆伸出无数血管扎进青铜棺。沈墨将罗盘按向阵眼时，发现沈璃后颈的胎记变成了活物，青紫色肉芽正疯狂吞噬她的脊柱。
“哥...用这个...“沈璃突然扯下翡翠玉镯砸向罗盘。飞溅的碎片划破沈墨脸颊，血珠溅在罗盘瞬间，二十年前的场景如潮水涌来——
1993年中元夜，沈青云在青铜祭坛前颤抖：“墨儿必须活着，沈家不能绝后。“男人将哭喊的幼子塞进棺材，转身用斩魂刀劈向脖颈。喷涌的血柱激活祭坛，九道锁链缠住年幼的沈墨，将他与真正的“活人桩“调换。
幻象中的王大有还是活人，他跪在沈青云脚边哀求：“师父，阴差要收走我妻女的魂...“话音未落，青铜棺突然炸开，真正的“活人桩“竟是襁褓中的沈璃！
现实中的罗盘开始崩解。沈墨终于明白，所谓妹妹其实是自己命格的容器。他翻身扑向阵眼，用身体堵住喷涌阴气的缺口，背后的尸斑如活物般爬向沈璃。
“以我残躯，镇尔邪祟！“
沈墨扯断脖颈上的护身符，那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保命法器。当符纸燃尽的刹那，江底传来锁链断裂声，真正的黄泉入口在七棺阵下显现。无数苍白手臂攀住沈璃的嫁衣，将她拖向深渊。
王大有发出不甘的嘶吼。沈墨将罗盘碎片刺入心脏，以血为媒发动禁术：“列祖列宗在上，沈氏第三十七代走阴人沈墨，愿永镇酆都为契——“
血月突然迸发金光。沈璃的嫁衣寸寸碎裂，露出胸口跳动的青铜罗盘核心。当沈墨抓住核心的瞬间，时空仿佛静止。他看见父亲站在往生栈前微笑，身后是无数被沈家镇压的怨魂。
“哥！“
沈璃最后的呼唤惊醒了他。青铜棺组成的北斗阵开始坍缩，江面形成巨大的漩涡。沈墨将罗盘核心塞进沈璃心口，用尽最后力气把她推向上浮的棺材。
“沈家该还的债，到我为止。“
黑暗吞没沈墨的瞬间，他看见沈璃在月光下苏醒。妹妹脖颈的紫斑逐渐消退，瞳孔里流转着罗盘的金芒。江面飘起九百九十九盏莲灯，每盏灯芯都跃动着沈家先祖的残魂。
三年后的中元节，沅江畔新修了座往生祠。
沈璃将犀角香插进青铜鼎，供桌上的无字牌位突然浮现血纹。夜巡的船夫都说见过奇景——每逢雨夜，祠中会走出个撑黑伞的男人，身后跟着九盏漂浮的青铜灯。
江心岛的算命先生喝多时说漏嘴，说沈家丫头现在看得见阴阳两界的东西。有次醉汉掉进江里，朦胧间看见个穿青衫的虚影托着他上岸，那人后颈有块枫叶状胎记。
子时的梆子响过三巡，沈璃锁好祠堂大门。转身时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的右手保持着握伞的姿势，而伞尖正滴着永不干涸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