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悬挂的收音机 三
第61章 悬挂的收音机 三
想起来我们来一趟也没做什么, 就告别了他们。 焦小萌上车后不再是瞌睡虫, 变成了一只叫个不停的麻雀。 她说: “ 薛峰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 薛峰爸爸三年没有寄过一分钱回来, 家里所有的开支都靠低保。 薛峰也没吃什么大肉大鱼, 就胖成那样。 他母亲除了把灾难性的肥胖基因留给了他, 其他什么都没留下, 孩子不满一岁时母亲就离婚走了……”
我回到家后, 简单地做了点饭菜, 可我吃不下。 丈夫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 他好像有第三只眼睛, 忽然抬起头, 问我: “ 怎么了?”
我不说话。 他说: “ 我看你还是换一份工作吧。 要不然, 我也会跟着疯掉的。” 说完, 他又埋头吃起来。
临走前薛峰的那声 “ 老斯” 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他一定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觉得前天的送教上门只是一个开始。
周日这天, 我决定再去看看薛峰。 我先去小商品批发市场买了一台收音机, 浅蓝色的。 薛峰那台收音机实在太旧了。
怎么去呢? 那路况昨天领教过了, 我不敢开车, 咬咬牙, 喊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一路埋怨, 说早知道是这样的路, 他都不来了。我听着很愤怒, 这是他的工作, 怎么可以跟顾客说这样的话, 但我不想惹他。
我赶到薛峰家时, 薛峰奶奶在剥玉米, 西房门没有上锁。 薛峰听见了我和奶奶说话, 他大声喊: “ 老———斯———”
西房间还是那么臭, 我迟疑了一下, 还是跨了进去。 我告诉薛峰, 我给他买了一台新的收音机。 薛峰非常清晰地吐出了一个 “ 不” 字。 一旁的奶奶说: “ 这台收音机是几年前小峰爸爸送给小峰的生日礼物, 他当命根子一样护着呢。”
“ 可我来了两次, 也没有听见收音机开过呀, 这收音机还好用吗?”
奶奶说: “ 收音机都是夜里开着。 小峰白天睡得多, 夜里基本不睡觉。” 每天晚上奶奶给薛峰开好收音机, 自己去东房间睡觉。 每个漫长的黑夜, 收音机陪着薛峰。 薛峰要在收音机前等爸
爸。 爸爸买收音机时说过, 他出去学唱歌了, 以后薛峰会在收音机前听到爸爸为他唱歌。
我认真听奶奶说着薛峰的爸爸。 薛峰忽然激动起来, 他嘴里发出 “ 嗯嗯嗯” 的声音, 好像很着急, 眼睛盯着窗外。 窗外的蓝天上, 一架飞机在翱翔。
奶奶叹了一口气, 说这孩子把爸爸的什么话都当真。 小峰五六岁的时候, 他爸爸说过要带他坐飞机上天摘月亮呢。
出租车司机从车上下来了, 进门来, 告诉我他等很久了。 他看了看薛峰, 转身又上车去等了。
“ 爸———爸———” 薛峰的眼睛直盯着房门口。
奶奶沉默一会儿, 也说了一句话: “ 刚才那人长得真有点像!”
起风了, 收音机微微晃动。 薛峰的那一声声 “ 爸爸” 向风的深处飘去, 不知风那头的爸爸能否听到。
我在司机的催促下上了车。 路上, 我没有跟司机说一句话,薛峰的事像黏稠的泥塘, 让我身陷其中。
晚上,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白天的画面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薛峰现在一定独自在昏暗的西房间里听着收音机, 他一定盯着夜空, 可这黑布一样的夜空, 怎么看得见飞机呢? 我深呼吸。 黑暗中, 丈夫的左手紧紧抓住我的右手。 我心头一热, 忽然想, 我们是不是真的该有一个孩子了?
新的一周开始了。 我继续教 “ 太阳” 这个词, 比上周更有耐心, 我一定要把这个词教给我的学生。 看着我的六个学生, 我想起了薛峰。 他虽然吐字不清, 但他肯定懂这个词。
中午快放学的时候, 我被叫到了校长室。 校长问: “ 你和焦小萌上周五家访的是一名叫薛峰的学生? 你昨天又单独去了一次?”
我点点头。
“ 那你必须再去一趟。 孩子奶奶托邻居打来电话, 从昨天你家访后, 这孩子一直不肯吃饭。”
不吃饭这事可耽搁不得, 校长安排了一辆车, 让我立即去。 天下着小雨。 我平时特别喜欢雨天, 只要不是倾盆大雨, 我从不用伞。 可今天雨的缥缈, 雨的轻柔, 统统不见了。 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车的前方, 我要赶紧追上去。
我到薛峰家时, 奶奶在薛峰的房间, 手里端着一碗青菜面,上面放着一个荷包蛋。 她正在劝薛峰吃饭。 薛峰紧闭着眼睛, 沉默不语。 我走进西房间, 奶奶看见我, 赶紧迎上来, 并把我拉到门外去说话。
“ 老师, 麻烦你了。 我不能当着小峰的面跟你说这事, 这孩子虽然身子做不了主, 可他脑子好着呢, 什么都懂。” 奶奶低声说着, 瞅了瞅屋里, 好像薛峰随时会冲出来似的。
“ 小峰认为昨天的那个司机就是他爸爸。 这不, 闹着要见爸爸, 坚决不肯吃饭。 我没办法了, 才让老师又跑一趟, 你帮我哄哄他吧。 他这都三顿没吃饭了。” 奶奶说完, 用手抹了抹眼泪。
“ 奶奶别哭, 我一定有办法让小峰吃饭的。”
我和奶奶来到薛峰身边。 奶奶说: “ 小峰, 你看谁来了?”
薛峰睡着了一样, 没有理奶奶。 “ 老师来了。” 奶奶又加了一句。
话音刚落, 薛峰立即睁开了眼睛。 “ 老———斯———” 他喊了我一声, 喘口气, 接着又说, “ 我———要———爸———爸。” 他费力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然后用他的小眼睛可怜巴巴看着我。 那目光一直疼到我的心里。
我说: “ 好。 要爸爸, 但要先吃饭, 这样爸爸才会高兴呀。”这次我说话没有像上次教他数数时那样被他同化掉, 我知道他心里灵通呢。 我的语速甚至有些快, 像是只要我赶紧说完, 他就会立即吃饭。
奶奶又端来那碗面。 薛峰不看那面条, 依然盯着我, 说: “ 要———爸———爸。” 我和奶奶互相看了看, 奶奶祈求的目光, 让我觉得自己很无能。
薛峰看我不说话, 似乎感觉到遥遥无期的渴盼与等待又落空了, 他闭上了眼睛, 泪珠子慢慢顺着眼角流下来。
“ 小峰, 别哭, 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奶奶接上我的话, 说: “ 小峰别哭, 老师答应帮你把爸爸带回来。”
薛峰睁开眼看看我, 他的目光挡住了我所有的退路。 我说: “ 是, 我一定尽力。”
薛峰相信了我的话, 头微微点了点, 有颗眼泪挂在左眼角,还没有落下去, 就吃起了奶奶喂过来的面条, 吃得很认真。
我一直监督着他吃完那碗面。 他吃了很久很久, 像刚学会吃饭的婴儿, 胸前的布兜不知被奶奶擦了多少回。
外面的雨大了起来, 雨水像是注进了我的心里, 使我的心越来越沉重。 我告别的时候, 薛峰一声 “ 老斯” 一声 “ 爸爸” 交替地喊。 那天, 我几乎是逃着离开的。
回家的路上, 司机一直在嘀咕着什么。 我打开车窗玻璃, 雨斜斜地朝脸上打过来, 打疼了我的眼睛。 我能圆了薛峰的梦吗?这个问题像薛峰的那滴眼泪, 悬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