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银河奖征文·中篇
与戴安娜的告别
文/杨涵俊 图/王稚荏
现在之一
一切该从哪儿说起?这话不算对,因为一切远没有结束,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对此我不打算讲什么故事,故事是讲给人听的,而现在这个被遗忘的黑窟窿没人在乎。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两个人,包括我。
置留舱断断续续运行了两百一十五年,资源保不准什么时候见底。至少头两年的时间我没浪费——整整两年时间,我把置留舱周围一百千米内的搬迁废墟翻了个遍,将可用物资一点点收集起来,在舱底堆出一个替换零件金属肿瘤,冬眠药物也按颗收集好。能源大概是唯一不用担心的,置留舱的充能频段与轨道球依然连接紧密,依靠后者在预定轨道上,利用彭罗斯过程1提取能层2的能量,相信直到它报废那天都用不完。
能层另一边是搬迁废墟,那里有更大的恒温室,以及粒子加速器。如果能搬到那里,维生系统保底还能运行七百年,可若那时还没有……算了,想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置留舱没有长途运动能力,靠的只是几个喷气嘴,像八十岁老人小便那样进行动作微调……这比喻还是不恰当,大概我脑子不清楚了,谁会拿一个比自己年龄小得多的岁数来比喻这种事?
留给我思考的时间不多,所以一切照老规矩来,生理机能检查十分钟,营养摄入十五分钟,休息半小时后连接电极进行三个小时的肌肉训练。训练时我会放些音乐,《春之声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和《月光奏鸣曲》都是保留曲目,除此还有《绿袖子》和《彼得与狼》,放这两首时我习惯同时打开发射天线,让它朝着外视界的一个点全功率播放,有点儿蠢,但这是我分享它们的方法,一直如此。
是的,一直如此,两百一十五年了,我看着这个地方从欣欣向荣到萧条瓦解。虽然搬进置留舱后百分之九十四的时间我都在睡觉,但至少这些事一直如此,就像背景的星空一样,从未改变。
可她却不一样。现在得用望远镜才看得到她,一开始还不用,不过,大概再过八十年就得用了。我苏醒了十一次,加上今天一共十二次,每次苏醒时她都会飞得更远一点儿,说再见的日子却好像永远停留在昨天。
此刻她已经到达了“光环”的底端,那是无数颗恒星的光被引力扭曲后围绕视界造就的,再往里就是纯黑的洞口,在空间中挖出一个椭球。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她,她的密封服已经变成深红色,比舱里的压缩红酒颜色还鲜艳。她背对着我,背对了两百一十五年,但我猜如果能看见她的脸,那张脸一定会和她的密封服一样红,同时我也相信,她记忆中的那场告别,真的发生在昨天。
“再见,戴安娜。”和之前十一次一样,向她告别后,我跨进了冬眠舱。
往事之一
与大多数研究型院校的学生一样,我这辈子大抵已同科研牢牢绑在一起了。本科毕业后,学校通过了我硕博连读的申请。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以为自己和天才打了多年交道,却不知当他们享受橄榄球的冲撞和沙滩日光浴时,我在书堆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夏天。
他们这么想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我的确不是那种乖巧听话的类型,有时提出的问题甚至会让老师难堪。三年后,这种好奇心与求真欲自然用到了课题研究上。因此,威尔斯先生在见到项目实习通知书后,像磕了兴奋剂一样蹿到我面前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那瞬间他绽放出了执教生涯以来最灿烂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一星期后坐上飞往“北极星一号”的航班时,那两排白牙依然深深烙在我脑中。
跟其他地方不同,“北极星一号”是一座人工岛,位于横跨太平洋的赤道上。岛中央是一根直插云霄的电梯缆索。尽管加上稳定架后,总体粗细不亚于十栋摩天楼,长度却足以将比例拉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让它如同孤悬于天地的一缕游丝。而缆索的尽头,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那是一处位于太空的科研基地,却有一个与其身份截然不同的名字——“海克力斯3”,不过,我们更喜欢叫它“大轮盘”。每年七月份,这个由辐条连接的同心圆结构就会由绕地轨道切换至同步轨道,与太空电梯对接进行人员交替。能待在上面的都是学界顶尖人才,而每年通过选拔的名额更是少之又少,因此某种程度上说,我确实是个幸运的家伙。
实习项目是由约里奥·林德伯格牵头的黑洞辐射4探测,目标是个位于六百光年外的大家伙。除去能层,光短轴就有太阳直径的四十倍,是典型的克尔-纽曼黑洞5。照那些人的话说,这是继三十年前那张照片6后,人类迄今为止直接跟踪观测的第一个黑洞。“莫比乌斯”——他们这么叫它。
相比当初动用八个天文台的努力成果,莫比乌斯的存在简直就像一个在眼皮底下开的玩笑,在被观测到的几年时间里,它都始终被当作一颗亮星,因为那时地球恰好位于扭曲光路的焦点上。直到两个月前海克力斯空间站无意间的发现,这颗不起眼的亮星才摇身一变,成了宇宙中最黑暗神秘的天体。
关于霍金辐射,三十年前的照片中其实并未获得足以佐证的观测结果。直到半年前,林德伯格先生提出了那个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等式,这才完成了对霍金辐射理论划时代的补充。但作为学界出了名的怪脾气,此时的他不仅拒绝了同行的一切溢美之词,更是发誓要在自己的理论基础上更进一步,完成对霍金辐射的绝对证明。为此他不惜动用能调动的一切资源,以一己之力支撑起这次探测项目。而“莫比乌斯”的横空出世,便犹如神明赐予的良机一般了。
疯狂的举动令林德伯格成为视线焦点。身为一个骨灰级的完美主义者,他对参与人员的把控自然也相当严格——是除了他的学生外的额外选拔。林德伯格对自己学生的苛刻,同他的脾气一样学界闻名,他将学生的素质和能力视为自身荣誉的一部分,而其学生大多也没令他失望,在理论物理的诸多领域崭露头角。正因如此,如果连自己学生都无法参与这一历史性的事业,先生面子上也实在说不过去。
就这样,我认识了戴安娜·露西亚。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空间站中心的大过渡舱,那时与我随行的还有个叫莫里斯的引导人员,负责进行最后的身份核验和人员移交。为了让新来的实习生尽快适应空间站的工作,科研部给每位实习生配有专门的指导员,以便指导研究和任务分配。
按计划,实习生与指导员将在会议厅见面。然而就在我们等待指令授权的时候,其中一扇舱门突然打开,一个人影于活塞的排气声中飞出。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工作服,一头棕色卷发看起来有一个星期没打理了,乱糟糟地在空中飘舞。她在低重力下伸了个懒腰,从眼角瞟到了我们。
“哈喽。”她尴尬一笑。由于伸懒腰时在空中旋转,此刻她的身体是倒过来的。
“露西亚小姐?”莫里斯有些诧异,“你不应该在会议厅吗?”
“啊……对啊。”她挠了挠太阳穴。
“只是你知道的……那家伙又发脾气了,我来这儿避避风头……他估计又得一整天不想见我了。”
听到“会议厅”这个词,我看着眼前这个形象随便,还拥有自转的家伙,心想究竟哪个倒霉蛋会成为她的负责对象。巧的是,下一秒这个问题就被戴安娜·露西亚问了出来。
当莫里斯口齿清晰地念出我的名字,同时指示了我的存在时,我因思维定式脑子一下卡了壳。我在两束视线中身体几乎处于冻结状态,随后简单僵硬地打了个招呼。
“这样就省事多了,至少不容易尴尬。”盯视我几秒后,她嘴角微微上扬,就像在谈论一个不在场的人。
去往会议厅需要从一个大环中心去到外沿,其间模拟重力会逐步增加。据戴安娜说,林德伯格之所以发脾气,是由于她在早上的直播采访中随口提了一个“超重黑洞”的猜想,而无论从现有的哪个理论来看,这个设想都有些无理取闹,以至于林德伯格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于是在直播结束后狠批了她一顿。不过正如戴安娜之前的表现,提及这事时她显得如此轻描淡写,就好像在跟别人谈论自己中午吃了七分饱,主菜是大振幅声波,配菜是唾沫星子一样。
会议厅位于第三个同心圆,里面人不多。林德伯格先生坐在主位,身上的制服平整得像块钢板。他与戴安娜对视了一秒,随即低头整理起发言材料。黛安娜则努努嘴,找到位子坐下。
人到齐后,林德伯格简单介绍了此次任务,又花了两倍的时间,强调严谨意识和责任感的重要性。之后,每位实习生都与自己的指导员交换了身份码,大家一起合了影。莫里斯紧绷的脸也终于松弛下来。
往事之二
此后的三个月,“海克力斯”位于地球轨道上的三十六座“伴镜”开始全力运作,对“莫比乌斯”的观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由于热光谱等数据在接近远地点的十分钟内观测更精确,而每座“伴镜”一天可绕轨运行二十圈,因此数据获取必须有人长期驻守。说巧不巧,这个任务分配到了戴安娜和我的头上。
戴安娜比我早一年来“海克力斯”,对空间站的各方面都更加了解。不过在安排好住宿后,我们的联系也就仅限于仪器操作和信息交换了。她跟别人的交流十分简单,对我的指导也是问一答一,大概是说话时态度温柔,时间一长我对此竟也无可抱怨。
表面上的沉默并不影响她成为空间站的名人,不是因为工作上的成就,而是一些听上去颇感古怪的事迹——例如擅自离舱采集太空垃圾,并对其做重元素检测,希望可以间接推断出德雷克方程7里的fI参数;或者将伴镜长时间对着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方向,从而验证真空中的虚粒子是否会产生某种“暗闪烁”。
照他们的话说,戴安娜是唯一敢在林德伯格眼皮底下把空间站当游乐场的人,这也是她在此处创造的最大“奇迹”。鉴于其在项目上的种种出色表现,林德伯格对此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真的让他丢了大人了。也正因如此,那次“直播事件”后,林德伯格才把戴安娜调到了数据观测这个没法乱跑的岗位,以防她再突发什么奇思妙想,而那时林德伯格至少会有一千种理由将她狠狠处分一顿。
针对霍金辐射的探测持续了三个月,从系统验证到人工筛查,我和戴安娜几乎每天都做着同样的工作,把观测到的波长光谱等数据,与林德伯格等式的理论值相比对,但始终一无所获。可以说,经过林德伯格本人的证明,这次的探测几乎是等同于照着答案解析来推导问题,如果出现失误,他非得扒了我俩皮做挂毯不可。但同时,事实也如此残酷——黑洞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待在六百光年外,像个恶作剧的熊孩子躲在光幕后,嘲笑着我们的徒劳无功。计算机剔除可见光的干扰易如反掌,既然望远镜能观察到它,那么理论上一定也能探测到它的辐射——当然只是理论上,抛去理论的话,大概就只有上帝能帮忙了。
可谁也没想到,上帝真的帮忙了。
奇迹出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戴安娜的尖叫吓得我把热咖啡洒到了身上。这次AI比对和人工比对同时进行,吻合率无限趋近于百分之百,高得令人震惊。除了上帝显灵,我实在找不出第二个理由。
同“霍金辐射的绝对证明”这一有望开启大一统理论8之门的里程碑发现相比,那时的异象即使再诡异也没能吸引多少关注。纵使一些敏锐的媒体有所捕捉,充其量也只是将之包装成“迎接真理前的考验”,或者“巧合的发现”。可谁会关心是考验还是巧合?大家都只是在面包机旁喝茶,顺带等着结果烤好跳出来而已。
项目的成功,使林德伯格一下子变成了焦点人物,直播采访循环不断。这次他身边换了一个叫威廉·罗杰斯的学生,那人意气风发,镜头感强,而且有着令人满意的严谨措辞。
戴安娜自从那次尖叫后就陷入了沉默。由于有了共同的疑问和担忧,我们的话题渐渐多了起来。我曾经想将这个问题开诚布公,让人们重视这朵小小的乌云,可它实在太小了,也太荒谬了,说是我和戴安娜的失误也不会受到任何怀疑,反倒是我们两个,也许会因这场“贼喊捉贼”的小题大做而身败名裂,前程尽失。
最终我选择了沉默。
往事之三
随着霍金辐射的彻底证实,空间站吸纳了更多资金,林德伯格作为发起人也开始转向探究引力与热效应的关系,正式打响了组建大一统理论的第一枪。面对学界再度掀起的基础理论研究热潮,戴安娜却毫无热情。从那以后,她的奇怪想法似乎就停滞了,只是不断对着“莫比乌斯”进行观测、沉思、计算……像着了魔一样。其他人对再也听不到她的奇闻趣事感到惋惜,就连林德伯格也有些不适应。但没了戴安娜的影响他终究还是如释重负,对她的约束也放开了。
我后来被调去了分析组,去面对那些顶尖大脑提出的一个头两个大的猜想问题。在调换岗位前的空档期里,我跟戴安娜不止一次讨论过那天霍金辐射的突然出现,但没能得出任何结果。它就是毫无征兆地发生了,接着一直稳定维持至今。而后迫于研究压力,我也只能勉强接受大多数人的“运气”观点,告诉自己结果好即一切好,别再为那种事操心。
直到半年后的一次午饭时间,我收到了戴安娜的消息。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她的房间。虽然整个空间站的设计都严格遵循着极简主义原则,但当门打开的那一刻,我仿佛踏入了中世纪炼金术士的书斋,所见之处堆满了书籍和稿纸,便签像藤蔓一样从床沿垂下,就连窗玻璃上都有用记号笔画出的图示。
“哈喽。”她完全没注意到我的惊讶,同时尽管放着《彼得与狼》的管弦曲,那个“哈”的发音依旧古怪夸张—— 一如往常。
“不会还是为了那事吧?”我回过头关门时,碰到几束看向这里的目光。
“不然还能是什么?”
“别告诉我你这半年来就在折腾这一件事。”
“别告诉我你真觉得那是上帝干的。”她把手里的稿纸一挥,指向了我。
“你知道了?”
“差不多。”如果其他人的描述没有偏差,她此时的表情和当初谈到德雷克方程以及虚粒子闪烁时一样。
“首先,我相信我们的操作没有失误。你也相信,对吧?”
“我相信。”我点点头。
“第二,我也不相信这是上帝干的,别跟我说你相信。”
“戴安娜,那些真的……好吧,我不相信。”我把双手插进口袋,让她继续说。
“那就简单了,既然没有失误也不是运气,那错的就只有一个。”
“什么?”
“电脑。”戴安娜翻出一块与房间格格不入的标准投屏模块,将自己绘制的图像调了出来,“是系统把霍金辐射的数据过滤掉了。”
“你是说空间站的计算机出了问题?”我拉出一把椅子坐下,试图理解目前的状况,“听着,就算真的是这样,你说出来他们也不会……”
“我查找了最初三个月的毛坯数据,”戴安娜硬生生打断了我,“然后把它们跟理论值,也就是现在探测到的霍金辐射参数,进行了比对。”
“三个月的毛坯数据?”我盯着她,像在看一个拥有电子大脑的怪物。
“结果发现了相匹配的数值,一模一样,而且始终没有消失。”她继续说道,把投屏模块递给我。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被排除?”
“强度。”她说,“这是它唯一不可理解的地方。在那三个月里,霍金辐射的强度超过了理论值一千二百倍,就连过滤系统都不觉得它是。上面是我追踪时间轴的结果。”
投屏模块上描绘了大半年来霍金辐射的强度变化。在第三个月的时候,图线呈现出大幅度的下滑,辐射强度经过一个星期下降到了系统监测范围,也就是我们第一次接收到它的时候。
“现在能得到的只有这么多,”戴安娜十指相扣,“但可以肯定,如果探测区间继续维持现状,某一天它还会消失的。”
照她的意思,这事公不公布随我便,但即使戴安娜在分析组的表现比我好上一百倍,我还是难以接受她的结论。用林德伯格的话说,这无疑是“对物理素养的挑衅”。况且现在有力的佐证也少得可怜,而其中全部的主要信息还都是戴安娜一人捣鼓出来的;更重要的是,霍金辐射的探测区间来自林德伯格本人的计算,对区间的质疑便是对他的挑战。作为一个临近毕业的研究生,我实在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出于毕业考虑,除去对区间的事闭口不谈,此后一年我都过得尤为规矩。以创作论文为由,我主动提出调离分析组的工作,对此林德伯格倒也通情达理,给我安排了一个清闲的岗位。根据霍金辐射项目,我以黑洞为基础讨论了宇宙的辐射图景,以此顺利完成了论文,并于同年夏天拿到了学位证书。两天后,我的双脚重新踏在了大地上。
此后四年里,“学术泰斗之门生”“霍金辐射的见证者”等种种头衔让我一下子成了圈里的红人,越发滋润的生活也足以将那个数年前的小谜团淡化得只剩轮廓。与此同时,林德伯格等式获得了诺贝尔奖,先生的名字从此被写进教科书,与史蒂芬·霍金同页而论。而此时的他则作为名誉负责人继续留守“海克力斯”,正式退居二线了。
至于戴安娜,虽然自那次谈话后便由于工作忙碌停止了联系,但她对霍金辐射的预测仍旧令我印象深刻,以至于五年来我都还会时常想起它——那个不合理却颇有意思的猜想。
直到有一天我躺在床上,收到了空间站的学生发来的信息,内容只有短短七个字:
“霍金辐射消失了。”
往事之四
由于此时并非交接季,我只订到了四天后的直达航班。当五个G的重力将我牢牢压在椅子上时,脑袋就像一台只有一截胶片的放映机,重复回放着五年半前的戴安娜在引擎尖啸中的动作。
为什么不是她来告诉我?
依照我从数据库角落翻出来的笔记,分析组人员重新调试系统,把强度区间调高了整整一千五百倍。在此之前,他们再三确认是否要加小数点,直到操作时仍将信将疑。
在戴安娜猜想的倍数范围内,空间站果然收到了与霍金辐射参数相同的信息,只是后者的强度是之前的近一千倍,除去这点,它毫无疑问就是霍金辐射。但此刻面对这铁一般的事实,所有人不得不承认:即使加上这点,它也是。
欣喜若狂之余,所有人陷入了沉默,如此的沉默也在之后一个星期传遍了整个物理学界,“霍金辐射爆发”从此席卷了人们的大脑。有人认为这是突破当前大一统理论研究瓶颈的钥匙,也有人指出应该将“黑洞学”统合成一门单独的学科。所有人众说纷纭,僵持不下,而作为学者云集的殿堂,海克力斯空间站此时已然成为风暴中心。
尽管“海克力斯”的公关团队将功劳归于新任负责人,但至少我明白谁才是真正的贡献者。如今预言得证,而它的提出者更是激起了我前所未有的好奇。从那以后,我便四处打听戴安娜的消息,然而五年没有联系,空间站的血液已换了一批又一批,有关她的记忆也被一层层埋没,最终我只能找常驻人口——林德伯格。
“她四年前就到月球去了,应该是到粒子加速器上研究基础理论,现在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他说道,往昔的影子似乎一点点灌注进了躯体。
“戴安娜很聪明,只是有时候执拗得很,总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也许您对她过于严厉了。”
“我只是想把她引向正确的道路。”林德伯格把头扭向我,眼睛却看着别处。
“从我见戴安娜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像个孩子,把实验器械当玩具,研究报告写得像科幻故事一样,完全没有研究者的样子。我承认她天赋突出,可那又怎样?大部分都没用在点儿上,这也是最令我痛心的。”
“您知道她的才能,她只是缺少理解和支持。”
“我已经尽力了。”他站起身,似乎想提前结束这次见面。
“不,您没有。”脱口而出的字眼把我吓了一跳。
“您知道她的性格,却不愿意主动了解她。她房间里的手稿堆积如山,而我猜您一页也没有看过,就是因为戴安娜与您的理念不合,您就几乎将她放弃,任凭她在空间站干些胡闹的事……”
“你也知道那是胡闹。”林德伯格突然转向我,讶异的眼神里溅射出刺。
“但您还是一次次默许了。”我看着他的眼睛,逐渐回归平静,“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做,又或者究竟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但至少这次不是胡闹——光这次就足够了。”
我把霍金辐射区间的事和盘托出。听罢林德伯格沉默良久,在房间里踱着步,好一会儿才坐下。
“这种事我怎么能相信?”
“如果是假的您当然不必相信,我没必要对您撒谎,更没必要给她添这个麻烦。”
静谧的空气中,林德伯格没有说话,他慢慢垂下目光,重新靠回椅子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月球上,去看看她吧。”
说戴安娜在月球上既准确,也不准确,因为她真的是在月球“上”。她现在工作的地方——国际微观物理研究中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粒子加速器。它就像一个环绕月球的光环,距离月面六点五万千米,但只有位于地月拉格朗日点9的两端才是研究中心和生活区,如同大环上又长了两个不规则的小环。
我在接待处获取了戴安娜的站内个人频道,除了基本的个人主页外什么都没有——倒也符合她的风格。个人备注里只写了一个单词,还带着离谱到可笑的拼写错误——“Harllo”。乍看之下我一时不解,直到回想起她打招呼时奇怪的口音,时隔五年的两个谜团一下子都解开了。
顺着频道里的指示,我找到戴安娜的工作间,里面依旧堆满了书和纸。她伏在书堆里,鼻梁上常驻的眼镜没了,一头棕色卷发也变成了黝黑的直发披在肩上。虽然我的下巴被岁月磨砺出了胡茬,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哈喽。”
“你看着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啊,头发变少了。”她探了探自己的发际线。
“不过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直接切入正题。
“你是想说霍金辐射爆发那件事吧?”她似乎也看出来了,手指在桌上蹭了两下,一把椅子从墙里推出,“当初那只是一个猜测,其实我也不确定,但这几年我一直在研究它的周期性。”
“什么周期性?”
“当初和你说了后,我就在想,如果莫比乌斯会突变出两种强度的辐射,那么它应该具有周期性。这个问题我又忙活了两年,那段时间,空间站人越来越多,好像谁都想来而且谁都能来。后来我实在待不下去,就申请到了这里,相比海克力斯这儿已经算清静了。”
她蹲下,从稿纸堆下抽出一沓泛黄的纸页,“我用两年时间计算出了它的周期。每十年一个,其中爆发期和稳定期各占五年。照目前的情况看还算符合。”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为什么?”我翻阅着她的计算,眼神凝滞。
“这也是我目前的问题。”戴安娜拿回稿纸,随手丢到某一摞书上,“我花了三年时间,但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也许你应该公布这个周期,”我提议,“大家一起想办法总会好些。”
“我可不敢,”戴安娜笑得干巴巴的,“现在只能证明它对了一半,还只是无关紧要的那一半。我想亲眼见证的是爆发期。”
“那我和你一起,”我站起身,“别忘了五年前我们就已经拴在一根绳上了。”
往事之五
出于工作和生活考虑,我还是回到了地球。在大学教书的生活算是轻松,同时我也兼职修普诺斯公司的科学顾问,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冬眠技术开发商,我在这儿大多也只是领个闲职。不重的生活压力给了我更多机会和戴安娜一同探讨。
戴安娜对社交不感兴趣,这里的“社交”甚至包括一对一的谈话。有时她发来的东西稀奇古怪,只是些从加速器实验报告里截取的数据和图线,但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部分,而通常的关键值都被忽略了。对于这些东西,即使我刷了一排问号也没见她明确答复。她就像是碰巧看见好玩的东西,随手发给我一样。
不出意料,霍金辐射时隔五年重新跌回了正常水平。海克力斯的学者不仅由此得出了爆发的周期,还推断出了霍金辐射爆发的同时现象:每次地球接收到信号的时间,都对应着一次实时发生的爆发。如此巧合的诞生自然又为媒体贡献了一番浪漫的论调。
尽管此时我和戴安娜的讨论依旧没有进展,但在这五年里,另一种想法却在我脑中逐渐成形:如果戴安娜已经找到了突破口呢?照她的说法,当初来到研究中心只是图个清静,可清净的地方到处都有,为何她只对那座加速器这么执着,以至于五年的人员流动期过后,依旧顶着平衡委员会的压力留守了四年。直觉告诉我,戴安娜是个谨慎敏感的人,如果真的有研究方向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就会不断验证,而在得出令自己信服的结果前,她是不会轻易告知任何人的。
事实出乎意料地符合了猜想。时隔十年,我再次收到了戴安娜的邀请。
同样的工作间,满地堆积的纸制品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从墙角堆放到天花板的收纳箱。戴安娜正将最后一批东西装进箱子,整个房间只剩下桌上孤零零的标准投屏模块,正循环播放着《绿袖子》钢琴曲。
“我找到了。”见我进来,她说。
“你收拾这些干吗?”我问。
“以防万一,到时候方便些。”她把最后一个收纳箱推到墙角,坐到桌子上,拿起投屏模块,把音乐关掉。
“先告诉你吧,”戴安娜拍了拍桌面,示意我坐到她旁边,“时间不是很充裕。”
“刚开始我确实没有任何头绪,”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飞速翻找着,“直到偶然的机会,我拿到了一次常规实验的数据报告,结果发现了问题。”她从屏幕上调出当时截取的报告,跟发给我的一模一样。
“重点不在对标靶粒子的轰击,而是在粒子束的加速阶段。通过计算机的演示,我发现部分粒子的轨迹发生了扰动。”
“……什么?”
“它们在加速过程中被干涉了,就像标靶粒子被撞击那样。这种扰动十分微小,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为此我又调取了环月加速器建成以来所有的实验数据。在整合了不同探头获取的参数后,情况已经很明显了。”她调出图像后递到我面前,上面记录了所谓“扰动”出现的时间。次数总体上不多,短则一个星期,长则间隔数月甚至数年。
“虽然同种类型扰动的出现没有任何规律可言,但从分布上看得出来它们整体所处的时间段。”
“都是霍金辐射爆发期间?”
“没错。”戴安娜说,“想象一个幽灵般的粒子,它和我们所见的粒子一样,但处于某种量子状态,我们看不见,它也不与任何物质产生反应。这样的粒子由于量子隧穿效应10出现在加速器内部,并瞬间坍缩成实体,被加速后的粒子束撞击,接着扰动被探头捕捉。”
“很……不可思议。”我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即使她的想法有“同时现象”作为支撑,但终究充斥了太多巧合,以致宛如儿戏。
“你难道就这么确定?”
“前所未有的确定,”没等我说完戴安娜便脱口而出,“但仍需更长时间的观察,以证明这个现象与莫比乌斯有关—— 一定有关。”
“所以,”我回头看了看堆在墙角的收纳箱,“你需要时间?”
“没错,”戴安娜把投屏模块放在一旁,“平衡委员会的人明天就要来了,我需要你到时帮帮忙。”
我顿时明白了,其实早在进门那一刻就应该明白。这大概已经是他们的最后通牒。
“尽量吧,我会试试的。”我点了点头。
她笑中带着恳求,“我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对吧?”
往事之六
纵使吸音材料让整个房间寂静无声,面前三位平衡委员会代表也给不了我任何紧张感。反倒是桌对面的戴安娜,她跟那三位的论战已经持续二十分钟了。
“请允许我再次将委员会的立场传达一遍。”代表的语气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麻木,“之前的宽限是出于对您才华的认可。但就事实而言,我们没有理由无限延续对您的包容。”
“只要再给我两个周期的时间,你们就会知道我是对的。”戴安娜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空气中。
“容我插一句。”我举起手,“虽然不可思议,但我有证据证明,露西亚女士才是最早提出霍金辐射周期性的人,就这点来说,董事会完全可以给予她信心。”
代表不假思索地打断了我,“先生请斟酌您的话。委员会不对争议事项负审查义务,鉴于您的观点严重违背已知事实,此次担保恐怕是无效的。”
对,就是所谓的担保。在他们眼里,提出霍金辐射周期性的无论是谁,都不会是面前这个无名小卒。而“已知”的东西不能做担保,他们要有吸引力的。戴安娜的理论不缺吸引力,但证据太少,所以需要“担保”,这大概也是我收到她此次邀请的原因之一。但就这一理论的可靠性目前我也是一头雾水,更别说保证了。现在唯一能保证的,就是委员会担心的东西里肯定没有科学性这一条。为了保障资金链,科学理事会对这样的事也持默许态度,而利用她来制造噱头获取利润,这才是掌控资金链的股东们需要的。
“究竟怎样才能让你们相信她?”我最后一次问道。
“就事论事,先生。”代表脸上凝固着微笑,从文档里滑出两份待签署的合同,“您得亲自为露西亚女士的理论做担保,只有凭借您的信誉董事会才能放心。”
我的信誉?资本集团怕是早就调查过戴安娜和我的关系了吧?我不知道他们事先同戴安娜说过什么,但这一切总不可能毫无来由。从当初他们对戴安娜的一次次宽限中我就该意识到,凭借她的性格,怎么可能在这群精明的商人之间游刃有余?委员会只不过是想编造来之不易的机会,令其一点点成为戴安娜的项上枷锁,而当名为希望的线绳渐渐将戴安娜操控时,他们便开始提出预先计划好的条件,使她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连带上我的学术影响力,一同做出本不应该的决定,最终完成一桩一石二鸟的买卖。时至今日图穷匕见,如果就此答应,戴安娜和我怕是都会沦为资本营销的提线木偶,而她那颇显荒唐的论断,无论是其真实所想,还是为了争取到留守机会临时编造的借口,都将落入投资方织就的罗网。
来自地球的锁链紧紧捆绑着这轮光环,而里面的人却浑然不觉。
“戴安娜……”我再次开口。她像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眼里除了渴望,还有一丝不安。“这件事困扰你太久了,”我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你该好好休息一下。”
至今我还记得,十多年来头一次,戴安娜眼中微弱的光消失了,她身体前倾,像是想抓住什么。
“你也不相信我?”
“你需要理智些,换个环境也许会有帮助。”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些,戴安娜的质问如同一台订书机按压了一枚钉子在我的心脏。
“既然您无法担保,很抱歉,露西亚女士不能留在这里了。”代表熟练地收回了合同,遗憾在他的话里只是纸糊的空壳。
戴安娜愣了一会儿,随即轻轻起身离开了房间,形同一片羽毛。
一路上我把真相重复了不下五遍,可无一例外地被她用沉默挡下。由于戴安娜的离岗时间早已超出了规定期限,研究中心不予报销返程费用。为了表示诚意,我自掏腰包付清了托运船和太空电梯的租金,将戴安娜连同她的东西都运回了地球。
“工作的问题交给我处理,”望着脚下愈加充盈视野的地球,我对她说,“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开口。”
半失重状态下,戴安娜膝盖微曲,就像初次见面时一样,她的头发在空中飘舞。
“答案,”她说,“我想看到答案。”
“答案在风中飘。”我下意识想到这句话,但感觉不太合适,不由得去看她的反应。
她笑了,笑得很淡,“确实在飘,到处都是……可惜我们看不到。”
往事之七
回到地球后,戴安娜在大学城附近租了间公寓,平日在我的实验室工作,偶尔也会代为管理一些杂事。
实验室的条件自然不比研究中心,戴安娜到这儿后就像朵被换了盆的花,明显没了精神。即便这样,实验室的电子板依旧会在闲置时间被各种运算过程挤占。尽管字迹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戴安娜仍会装作是上一批学生留下的草稿,一脸不好意思地将其抹去。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年。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戴安娜的辞职信息。在这之前,我先接到的是房东的电话。“希望你能过来一趟,”她在另一头说,“露西亚女士有东西留给你。”
当我在路上进一步确认时,才得知她当天早上就已付清房租离开了。她留给我的手稿占据了两个杂物间,弥散着落灰和驱虫药味。这些都是戴安娜数十年积攒下的心血,我不敢相信她就这么轻易转手他人。就在我准备拨通戴安娜的电话时,发现了那封悄无声息的邮件:
我去寻找答案了。那些我带不走,都留给你吧,不看的话扔掉也没关系。
附在文字后的是一张图,一张授权证明,开头的几个大字让我浑身毛孔一紧:修普诺斯冬眠系统使用授权,授权方“冬种计划委员会”。这是一项试验性质的计划,意在将上百名各领域的学者冬眠至不同时间的未来,利用其才能,维持人类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思维水平。但试验终究只是试验,抛去两年前理事会发布的《人类智力水平报告白皮书》,剩下的也就只是修普诺斯为了推行自己的冬眠服务而进行的市场预热。照理说这样一项行动名额大概都是确定的,戴安娜不可能有机会加入,但当我无意中瞟到一角的内容时,却发现在授权人旁边的空白上,勾画出了一条深刻的笔迹。
——约里奥·林德伯格。
与我熟悉的他不同,这串笔迹没了之前的锋芒,处处透露出柔和与委婉,让我不禁想起他当时的话:“去看看她吧……”
没错,去看看她吧。我驾车飞速赶往修普诺斯的冬眠中心。
当我见到戴安娜时,她已经换上了一套纯白的贴身衣裤,头发兜成一团,干练地扎在头顶后方,几名工作人员正帮忙打理着全身上下。见到我她并不惊讶,只是说了声“哈喽”。
“你怎么突然就……”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抱歉一直没告诉你。凭我的收入负担不起冬眠的费用,好在一年前推出了冬种计划,林德伯格先生也出乎意料地当了授权人,这我真的万万没想到。”
“可你到未来究竟为了什么?”我问。
“为了时间,”她说,“更多的时间,这是证明答案唯一的方法。”
我愣在原地,戴安娜讲述粒子扰动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的确,那个曾因证据不足让她离开研究中心的理论,大量的实际观测是验证它的唯一方式;而此时,对于“大量”这一条件,戴安娜打算用最野蛮的方式——堆积时间——来实现。
全身调整完毕后,她躺进了冬眠舱。我看着面板上的预设参数,时长旁边赫然显示着:六百年。这样一个可以使文明兴亡更替的数字,如今却与一个人的生命融合在了一起。此时的戴安娜在我眼前,犹如一名身着白衣的殉道者,只是她信仰的,是自己创造出来的神。
“我还记得十四年前,海克力斯空间站选拔实习生时,”戴安娜躺在里面,像在自言自语,“最后一个名额要在三个人里选出。”
“怎么了?”我追问。
“当时一轮投票后,结果奇怪得难以置信,三个人的票数竟然相同。于是他们决定让我投出最后一票。三份简历和考核成绩摆在我面前,除了人不同外,其他描述几乎优秀得一模一样……当时真的很头痛。”戴安娜调皮地笑了笑,岁月似乎只是圆润了她的脸颊。“但是后来,我看得越久,其中一个就越突显,就好像他跳起来在那儿喊着‘选我!选我!’。之前从没有这种感觉,于是我就选了他,后来我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指导员。”
“你那票投给了我?”我有点儿吃惊,这件事她从来没说过。
“知道为什么选你吗?”她解释说,“是你的导师荐语。上面那些话我实在太熟悉了,尽管看得出来他在努力给你说漂亮话,但其中传达出的感情……”
“什么感情?”威尔斯先生的笑容又重新出现在我脑海里。
“一种无可奈何,就好像急于摆脱什么。”她说,“当时我就觉得‘也许这家伙跟我一样’,于是你就来了。”
一道红光扫过她的身体,盖子开始缓缓合上。
“你居然现在才告诉我。”我按着盖子,竟感到一丝无力,最初的惊讶也开始变质成一堆五味杂陈的东西。
“总比不说好。”戴安娜在操作面板上轻弹两下,好像她已经做好了与我这个“跟她一样的人”永别的准备。
望着戴安娜缓缓合上的眼睛,一阵失落感突然袭来。此刻,在我脑中,戴安娜的形象孤身孑立,有如东方水墨画中的一叶轻舟,正在另一个参考系的时间长河里漂泊向前。
“再见,戴安娜。”我只得说道。
往事之八
整理堆满两个杂物间的东西不是件易事,尤其还是些脆弱的纸质手稿。经历了这些事后,我心里越发有一种冲动,想知道戴安娜究竟在想什么,毕竟光一个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粒子扰动也不至于让她这么笃定。直觉告诉我,自己其实一直在用望远镜看待这些事,却不知它实际离自己有多远。
此后几年,对手稿的研究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闲暇时间。戴安娜大概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把这些东西给予他人,里面的推导过程都是按照她的思维习惯写的,而这对我来说便如同钻进了迷宫。她只需动动脑子的工夫,我却得花掉一个小时写满整块黑板。
研究在泥沼中行进了四年,戴安娜的手稿终于被我按图索骥,一点点重现出来。令我惊讶的是,那些看似天马行空的理论,并非源于她首次提出的“超重黑洞”猜想,甚至就连那猜想本身,也同样是由另一理论延伸发散而来。这一理论,十四年前的戴安娜在手稿的第一页就已经写下,那是一串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符:林德伯格等式。
戴安娜从一个前所未见的角度推断:针对克尔-纽曼黑洞,其内部存在一个类似鸡蛋的结构,她将“蛋清”部分称为“虚区”,“蛋黄”部分称为“实区”,二者在时空上互不连续,黑洞吸收的物质信息均位于虚区。
她同意霍金辐射诞生自逃逸的虚实粒子,但不认为这是其唯一来源,尤其是发现霍金辐射爆发后,戴安娜更加确定了黑洞内部有来自其他途径,且性质与霍金辐射相似的产物。然而在大量的详尽推导中,这一段的描述却尤为含糊,几乎一笔带过。同时我还发现,之后的部分里,“实区”这个词再也没有出现过。
自此之后,戴安娜便偏离了霍金辐射,转而讨论黑洞信息的守恒问题11。对此,学界较为流行的说法同几十年前一样:热辐射虽然不还原任何信息,但黑洞收缩产生的势垒12会令霍金辐射偏离黑体谱,导致其不完全符合热辐射,从而携带出信息,造成信息的守恒。
然而此时,戴安娜的手稿中却出现了另一个解。她认为被黑洞“吃掉”的物质信息并非随其蒸发逐步释放,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全数反馈出来。理由在于,戴安娜认为当引力趋于无穷大时,黑洞内的物质信息将在量子效应下产生某种质变,以突破引力形成强大势垒。她将质变后的物质信息称为“虚信息”,而在极端的量子隧穿效应下,“虚信息”的概率云13将会像挣脱缰绳来不及减速的野马一样狂奔,直至宇宙的尽头。也就是说,进入黑洞的信息不仅会在瞬间全数反馈,而且是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宇宙的任何地方。
“答案确实在飘,到处都是……”看到这儿我缓了缓神,倒吸一口冷气。然而,就好像是故意开的玩笑一样,手稿到这里后,就如中断的乐曲般戛然而止。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窗帘透出一点儿微光,我躺在床上,忽然意识到一个最根本的问题,那就是手稿里的东西,与戴安娜这些年的行动几乎是两条平行线,它没法解释戴安娜为什么要花六百年的时间,去观察一个粒子轨迹的扰动情况。至于里面那些未曾细说的东西,例如“虚信息”的本质,还有手稿里神秘失踪的“实区”,则更让我怀疑她此举的真正动机。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坐起身,这一坐似乎从黑夜跳到了白天,床正嘎吱作响,窗外已经大亮。手机在身旁犹如报丧的乌鸦吱哇响着,接通电话,另一头是罗杰斯的声音。
“林德伯格先生快不行了……有空的话,来见他最后一面吧。”
往事之九
“在他的学生里,你算得上最接近隐士的了,看来戴安娜对你影响不小。”罗杰斯握着伞立在一旁,目视远方。
“她已经冬眠四年了,这次就算我代她来。”我弯腰将花束摆在林德伯格的墓前,逝去的速度永远比到来快上一步,纵使星夜兼程,我还是没能赶上他的葬礼。那位泥土之下的老人如今被视为大一统理论的先驱。看着墓碑上的林德伯格等式,我联想到戴安娜在手稿中的解读,不禁思考: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创造中隐藏的秘密?戴安娜与他究竟又存在着怎样的羁绊?
“世人以为推动大一统理论是他唯一的贡献,但他们都忘了,当初令林德伯格声名大噪的,是黑洞辐射探测项目。”罗杰斯说,“不过也好,舆论这时候转向也算保护老先生的名誉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疑惑不解。
“学界打算否定黑洞辐射探测项目,我是在内部会议里得知的,最迟应该下周就会公布。”
“怎么会这样?”
“你得去问‘莫比乌斯’。”他微笑着叹息,“我们也是最近才发现,那玩意没有表现出任何收缩的迹象。”
“一个会蒸发却不收缩的黑洞?”我呆立在原地,听着罗杰斯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一诡异的事实。
“差不多,只不过学界由此认定‘莫比乌斯’不是黑洞。但霍金辐射爆发又是实际存在的,所以他们将其解释成一种类似脉冲星的性质,称之为‘类脉冲星’。”他接着说道,“匪夷所思对吧,如今新发现的黑洞都观测到了霍金辐射爆发效应,而这一理论的第一发现对象却不是黑洞。总之我是不信,光凭一点就定论未免太武断了。”
“大概也是由于先生突然辞世,学界才决定公布这一论断的吧,不然照他的脾气,非得据理力争闹个底朝天不可。”我从诧异中缓缓找回话题。
“你也是开玩笑了,先生的精力早就不如几十年前了。如果不是前些日子的高强度实验,也许还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又参与了研究项目?”
“这也是我想跟你说的。林德伯格先生从来没有停止对自己理论的思考,正如他在研究上从来没有停止对身体的透支一样。”罗杰斯回答。
“一个月前,他突然紧急召集我和其他几个学生,让我们帮忙设计一个证明实验。虽说是证明实验,他却连证明什么都说不明白,只是反复念叨,说‘同时现象’有问题。当时没人知道先生究竟发现了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难以明确,实验自然也无从入手。
“最后考虑到时间流逝的相对性,大家达成的共识是从光开始。这虽得到了林德伯格的肯定,但他对我们提供的数十个方案却又一一否决。谁也没做过这样不知所云,甚至称得上浪费时间的研究,好几个人都受不了离开了。最终实验设计还是林德伯格给出的,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三天两夜,再见到我们时,整个人已经随时都会昏倒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实验?”
“结构上类似于迈克尔逊-莫雷实验14的重构,代入了描述‘同时现象’的参数模型作为基点。我们花费一个星期编写了实验程序,最后交给麻省物理联合会的超算集群进行模拟推演。本来大家都对这个近乎随性而发的行动不抱期待,权当是满足老师那些无法理解的古怪洞察。然而待到推演结果出来,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结果显示,在代入广义相对论的条件下,光速依旧产生了偏差。一开始大家以为程序出了问题,但无论自检还是人工检查都没有发现错误,不仅如此,在后续的修正中,光速的偏差不仅没能消除,反而呈几何级数增加,最后甚至达到了正无穷!”
“当时这个结果没人敢声张,因为这将意味着基于传统宇宙论的‘同时现象’是个假命题,而事实指向的结果也只有一个:‘同时现象’的实质是信息的瞬时传播。”罗杰斯看着我,血丝簇拥的眼眸里闪烁出恐惧,“对莫比乌斯的观测根本不存在什么同时的巧合,我们迄今探测到的所有信号,都是它实时发出的。”
我已不记得自己那晚是怎样回到家中的。我靠在椅子上盯视着自己的电脑,里面存储着戴安娜手稿的所有整理文件,那些属于她、属于莫比乌斯乃至整个宇宙的秘密,夹杂着人类的傲慢、胆怯与阻滞,如今都凝固在这个距离我一米远的八十二寸机器里,仿佛一个时空上的奇点,在预成论15的支配下囊括出无限的意义,而我们此刻却刚刚窥见它的冰山一角。
正如百年前的两朵乌云16一样,如今由莫比乌斯孕育的两颗种子,也以截然不同的姿态降临了世间:一个根正苗红,如同众星捧月般被寄予厚望,而另一个则连其存在都需三缄其口。二者似乎都能对宇宙做出完全的解释,仿佛是历史进程在人类前进的康庄大道上轻轻着下的墨痕,期望我们于不觉中做出选择,只是随之袭来的,也将是足以颠覆未来的巨大变革。
文明已再度处于蜕变的十字路口。心中的声音这样告诉我,同时也等待着我做出抉择。我一时茫然无措,明明自己是因一系列机缘巧合卷入了整件事情,却要因此背负起时代施加的权责吗?我重新沿历史往回追溯,迫切地想厘清一切是缘何开始的。从罗杰斯到林德伯格到戴安娜到莫里斯……我沿时间一点点前进,从海克力斯回到北极星一号,再重新见到威尔斯先生的笑脸,那张脸上满是解脱与释然,如同一面镜子,可随即映照出的,却是一个年轻又陌生的身影。
一切的开端,是我自己。
眼见那个令人头疼、充斥反叛与不屈的年轻学生,我竟一时难以将现在的自己与之对应起来。自我被林德伯格纳入麾下,成为其团队的一分子,他就向来是一个强势的形象,拥有近乎恐怖的执行力与强大的影响力,却又以近乎完美的方式,指引大家取得成就。在他身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人类世界的秩序之力,并甘愿臣服于它,由此带来的红利使我几十年来养尊处优,也逐渐相信委身于已然铺设的轨迹才是人生常态。然而如今罗杰斯的吐露,却让林德伯格几十年的形象一举崩塌——曾经规则与权威的象征者,竟也是被规则质疑,甚至意图打破规则之人。
我想起昔日同他关于戴安娜的对话,发现戴安娜这一看似格格不入的存在,竟也在同林德伯格的对应下渐趋合理,而我身处的位置,却在这一变化中愈发尴尬。此时,那个阔别数十年的家伙终于开始躁动,挣扎着想要脱离由现实压力与自我麻醉织就的牢笼,以及那个堪称虚妄可笑,却支配自己廿载有余的价值认同。
是时候做出选择了,尽管眼下人类的选择似乎已成定局,但破局的种子也依然是有的。此刻,这枚种子正随时间流淌,等待着时机悄然绽放,虽然不知其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我已决意与之同行。
往事之十
要抛弃当下的一切,旅行几百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此我将所有财产都抵换成了冬眠托管基金,这是近些年提出来的概念,为的是刺激与冬眠有关的周边产业发展,同时也能确保冬眠者苏醒后的安置问题。
由于时间跨度实在太大,我不可能一觉睡上六百年,因此需要每隔一段时间苏醒一次,恢复身体状态。在躺进那个合成材料拼凑的棺材里时,我已年近半百,消耗时间对我来说就像攥挤海绵里的水一样越发艰难。我醒醒睡睡,每次醒来时世界都会发生改变。我看见山峰般庞然的建筑拔地而起,看见陆地层叠直通天空;也看见聚变发电的约束环红炽的光芒,还有越发拥挤的近地轨道。再后来,产业的扩张有如蝗虫般席卷各个星球,经济繁荣的泡沫破灭后,混乱与萧条也随之而来……直到那一天,我听到了消息。
大一统理论突破了。
此时距离第一次躺进冬眠舱,已经过去了两百年。
诞生于萧条时期的大一统理论并没有引起预想中的轰动。好在即便如此,科学依旧有它的容身之地。那个与我一起度过了两百多年的老伙计——海克力斯空间站,经过六次全面改造后,体积已是之前的三倍。从远处看去,明晃晃的外壳上银白与鲜红交织,勾勒出两把相互交叉的古老金属工具,既代表着人类数千年来实践进取的力量,亦是如今泛生产共同体的徽标。
这时候的它仍是理论科学的中心,而大一统理论的降临简直让这儿天翻地覆。学者们提出了将原子钉死的方式,构建了空间跃迁的理论模型,甚至那个困扰人们两百多年的霍金辐射周期性和同时现象,也一并得到了解决。科学家的推导里没有实区虚区,也没有量子态粒子,在无以辩驳的大一统理论面前,一切似乎都显得理所当然。而依靠这一谜团支撑到现在的“莫比乌斯”,此时在人们眼里终于彻底暗淡下来,像留在箱底的老玩具一样,渐渐被遗忘在了时间中。
跟随戴安娜的脚步,我见到了百年未逢的澄澈星空,它时常颤动着,那代表又一艘跃迁飞船启程了。在将宇宙的规则尽数纳入囊中的同时,我们也向宇宙各地派遣飞船,登陆一颗颗未知的星球,甚至期待与那些跟自己相同的存在碰面。永无止境的扩张建立起了庞大的星际社会,当人们回望时却寂然发现,生命形态委实多种多样,但迄今遇见的智慧文明,始终只有人类一个。这一简单事实后隐藏的深邃恐惧,在政治的遮罩落下后,逐渐占据了人们的心灵:人类真的是存在于宇宙的孤独物种吗?抑或这本就是属于人类的宇宙?
两种疑惑的相互作用进而让人们相信,无垠太空只不过是地球的延伸,而宇宙是为人类预备的世界。谁也不曾想到,昔日被认为蕴含无尽奥秘的太空,此时竟会成为人类中心主义泛滥的温床。伴随日益深入的开发与扩张,部分人口中的“宇宙人类化进程”也日益鲜明,这一广袤而不可彻知的空间,似乎正逐渐变成人类文明的日常。在日益松散的拓展边界,人们逐渐丧失了探索的欲望,大一统理论解释下的已知宇宙在其眼中已同荒漠无异。没有了未知的原动力,他们龟缩在宇宙一隅,失去了与文明正统的联系,有些甚至为了追求新奇的生活,自废武功让文明退化,以此演化出了各式稀奇古怪却毫无意义的极端社会形态。
纵使如此,探索意志的消沉也没能阻挡我追寻的步伐。人类社会总体性的快速扩张,令信息网络也日新月异地扩展着疆域,要想确定戴安娜的具体位置,需要更繁复的搜索。自迈出地球的那一刻起,每次苏醒后我都会立即投入寻找她的蛛丝马迹中:星球开发、宇航运输,以及已然成员寥寥的各个加速器项目,都是戴安娜可能经过的地方。几百年来,她的行踪已在我脑中绘制出一幅路线图,随各星球属地的扩张,从罗斯2号到南河三,再到奥里加AB……一点点向着宇宙深处进发,我猜到她要去哪儿,事实也证明了我的猜想。
她经过的最后一个星球算得上是地球属地的属地,距离莫比乌斯仅有四光年。我花了一个月时间,像当年的戴安娜一样,在冬眠舱浩如烟海的使用记录和项目移交记录中搜寻着她的名字。正当一无所获,一筹莫展时,一份项目名单闯入了我的视线,大概是由于它那既朴素又直戳我神经的名字——“莫比乌斯计划”。而在名单中的一个角落,在那个角落的角落,静静地躺着一张照片和一个名字:戴安娜·露西亚。
见字如面,而且是数百年后的见面。
五百多年来,人类大概连太阳系都快认不出了,它却还是莫比乌斯,一点儿都没变,可见人们有多懒得理这老家伙。随着开发船的多次实地探测,数百年前的那个错误论断此时也终于得到澄清,莫比乌斯重新回到了黑洞行列。五百多年来,它依旧没有任何收缩,依旧源源不断地向外辐射着能量,这也是开发方实施此次项目的原因,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无尽能源。而这同时也意味着,无论是工程部件还是项目人员,都将会直达莫比乌斯黑洞。
那个戴安娜魂牵梦萦了数百年的天体。
往事之十一
大地在头顶。这是我从冬眠舱醒来后的第一印象。地面在四周向远处延伸,弯曲出一个闭合的球面。在我目力所及的最远处,房屋、树木甚至湖泊都在头顶隐约可见。这一景象显得如此稳定,说我是在向下俯瞰也完全成立。
我在一个球壳里。
跟几年前相比,我倒更愿意相信自己回到了六百年前。这里没有星空,没有悬浮的重型机械,连高度超过一百米的建筑都寥寥无几。冬眠舱集群露天摆放在一片麦田里,淡黄的微光从地面散出,和麦子一起把空气染成金黄色,给人一种置身梦中的感觉。
一个白色人影在麦浪中赫然显现,是戴安娜。确定了这点后,周围的一切反倒更像是梦了。我控制不住双脚,向她走去。
“哈喽,”她打了声招呼,几道皱纹在脸上浮现,“欢迎来到六百年后。”
“这是哪儿?”
“太空城M1,”麦粒在她眼里闪着光,“在环莫比乌斯轨道上。”
“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
面对我的出现,戴安娜没有显出哪怕一丝惊讶,她就像完全变了个人,朝我伸出手,“答案就在这里。”
随着升降梯的下降,透过过道窗户,那个带有诡异光环的天体——莫比乌斯的真身第一次呈现在眼前。跟行星环不一样,这是货真价实的光环,没有裹挟污垢的碎冰和抱团的星际尘埃,只有光。光环内边好像真的固体一样,没有任何发散地被事件视界勾勒出一个平滑齐整的圆,有如一枚戒指等待从模具中取出。
“很惊异,对吧?”戴安娜说,“跟我梦里的一样,每次闭眼我都会看到它。”
“经历了这么多,就为了到这儿来?”我一时无言以对。无论是梦想还是野心,或者别的什么目标,如今在戴安娜面前一下子都变得无比虚无、渺小、微不足道。而戴安娜却并非梦想家,也不是实干家。她是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同时也是全宇宙最理智的疯子,一个让我信服敬佩到无以言表的疯子。
“你不是说要观测粒子扰动规律吗?”即使心里已经有数,我依旧问道。
“我有个习惯,就是在验证猜想的时候先假设它是对的。由于没人提出异议,于是久而久之……它就是对的了。而我没必要在已知的答案上停留,所以我要开始下一步。”
我看向她,好像那双瞳孔就是两个黑洞。
“看见我们来的地方了吗?”她弹出一根手指,指向升降梯井。
“再向里两百米就是加速器。一个圈能玩这么久真让人惊讶,毕竟大一统理论进一步完善后,他们才发现时空属性,从而解锁了一批时空层面的新粒子。当然我注意的不是这些。除去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加速器的数据我确实在收集,就当作支线任务。你要是问主线是什么,那就是前进,前进到人类技术成熟,然后到这里来,没别的。”
“扰动情况怎么样?”可能戴安娜自己都忘了把手稿寄存给我这事儿了。我尽量憋着,避免舌头将之像机枪一样扫射出来。
戴安娜轻轻蹬腿飞到半空中,“跟我来。”
照戴安娜的说法,她是两个月前苏醒的。可她的房间看起来却像昨天刚搬进来,所见之处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赘余的东西,更没有她钟情的纸制品和那些无孔不入的墨痕。
“我授权了,你自己看吧。”
“看什么?”话音未落,一幅图表发出淡蓝色的光出现在我眼前。我转头,它也跟着动,但依旧处于视野中的相同位置。就像曾经的VR游戏界面一样,只不过这幅图是直接在视网膜上形成的。
“我换算了时间差,都是以地球时间作为单位,爆发周期还是五年。”视野外传来戴安娜的声音。
虽然中途曾因无数波折而短暂中断,但这次图像的时间轴仍延伸了足足六百年,线条的每一次起伏,都是一次粒子扰动。事实证明其的确是完全随机的,有时可能一连好几次,有时也会一连几个周期地消失。而只有将尺度拉到以百年为单位,才能勉强证明其位于霍金辐射的爆发期,或者再准确点儿,位于后半段。当年戴安娜若是这么干等,别说两个周期,就是化作尘埃也指定看不到结果透彻的那天。
当然,这不是重点,完全不是。我不会为了看一个扰动归纳追着她跑六百年,要真是这样,旁边那个大洞倒是能提供一个新颖又体面的自尽方式。
“所以这跟‘实区’有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
“你留的手稿我全都看完了。”我把这话说得像自己徒步横跨了太平洋一样,事实上也差不多,“要是你写步骤时蹦跶得不那么厉害,我能提前两年搞定。”
“我还以为你会拿它们糊鸟窝。”戴安娜的肾上腺素很快恢复了平衡。
“也许我跟你一样?”
漫长的寂静后,戴安娜开口:“毕竟这些都是当年林德伯格先生嗤之以鼻的东西。完成备份后我还想要不要把它们都烧掉,或者送去回收站小赚一笔。”
“可你没那么做。”我盯着她的眼睛,突然生出一丝怒火,但也不完全是,“你的手稿把我带到了这里。既然你当初把它们给了我,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会的。”戴安娜说,“但是知道以后你打算怎样?在这儿待完下半辈子?”
“这你不用操心。”我突然感觉自己像头发情的公牛,于是四下看了看,希望找个地方坐下。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动作,墙壁开始产生一种类似气凝胶的材质,蠕动一阵后变成张靠背椅,淡淡散射出磨砂质感。
“坐下吧。”戴安娜说。
“所以‘实区’到底是什么,还有虚信息,这些跟你的观测和霍金辐射又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想想熵,”戴安娜回答,“如果霍金辐射跟熵有关会怎么样。”
“熵?”
“霍金辐射的本质是热辐射,也正因如此,它不还原任何信息。类似地,熵也能与热辐射进行转换。”
“霍金辐射的变化本质上是熵的变化?”
“没错。”
“可一个系统的熵要转换成热辐射,除非……”
“除非熵减,”戴安娜接道,“如果一个系统的熵减小,必定会放出大量的热辐射,以维持宇宙熵增17的趋势。”
“这个我懂。”我点点头,“可你怎么知道黑洞内部存在这样的系统?”
“因为只有这样才解释得了这个。”戴安娜指指自己的眼睛。我这才重新注意到那张淡蓝色的图表。
“粒子扰动与霍金辐射呈现同一规律,这是大一统理论没法解释的。”戴安娜把手肘撑在大腿上,“希望你没看过,那玩意的证明过程有六百多页,用的都是花哨的时空理论,一点儿都不简洁,这是我最讨厌的地方。”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不简洁就是最大的问题。”
“好吧,”我耸耸肩,“那接下来呢?”
“这要说到粒子扰动了。”戴安娜愣了一秒钟,随即几百年来收集的粒子扰动的详细信息全都浮现在眼前,与此相比,之前的图表只是一个极简化的目录。
“这种程度的扰动只有单个粒子才能做到,”她说,“就是量子态、粒子坍缩之类的,我跟你说过对吧?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它的来源,以及为何与莫比乌斯的霍金辐射周期对应?”
“要是知道我就不会在这儿了。”我说,“不过,如果假设这些粒子真的是来自黑洞附近,好像也说不通。”
“也许不是在附近呢?”戴安娜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为什么不能来自里面?”这话一下子把我问住了,即使在当下,戴安娜的思想似乎依旧超前。
“从常规的霍金辐射推论,黑洞附近诞生的虚实粒子,一个被黑洞吞噬,另一个则逃逸了出来。”她接着说,“这些粒子也一样,它们都有一个孪生兄弟在黑洞里。而无论二者距离多远,由于量子纠缠效应,它们在坍缩上总是同时完成的。”
“‘虚区’储存物质信息……”戴安娜的手稿在我眼前飞速闪过,可我的脑子却像个过载的CPU。
“那这些粒子只能是在……”
“实区。”戴安娜答道。
“实区内部是物质吗?”我感觉自己的脖子简直是平常的两倍长。
“可以这么说,但总之不是平常理解的物质。”
“就算是量子态的信息,也得以物质为载体吧?”听到戴安娜承认黑洞内部存在完整的物质结构,结合之前提到的熵减,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突然在脑中出现。尽管理性和严谨暂时将其搁置,但这一举动似乎被戴安娜看穿了。
“没想到你的思维比我还跳跃,”她皱了皱眉,“还是说你已经知道了却不敢承认?”
我沉默无语。戴安娜撇撇嘴,“不管怎么样,告诉我,坍缩建立的前提是什么?”
“观察,”我小声得如同自言自语,“粒子在黑洞里面被观察了。”
“现在知道为什么那张图表的时间轴是六百年而不是六年了吧。”戴安娜如释重负地向后靠去,“不过说实话,六百年都有些悬。我们能够观测到轨迹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不到,更别说粒子还得刚好进到加速器里面;而这也恰恰证明了黑洞内部对粒子的观察数量是相当巨大的,甚至有些可能就在眼皮子底下坍缩,我们却浑然不觉……可现在看来又如何?人生就是一盘赌局,更别说宇宙了,不愿赌就永远输。”
我一直愣在那儿,除去有如赌博的观测计划,光是“观察”这两个字就足以引爆脑中的火药桶了。
熵减和观察,能够同时解释二者的东西只有一个。
“它们,”戴安娜的眼神像绸缎一样飘过来,“那些家伙把面包屑洒了一路,可人们的目光都放在金字塔和玛雅神殿上。”
“真是这样吗?”我把头发像废纸一样攥在手里。
“真相也许不可思议,但绝不会复杂到哪儿去。”
“霍金辐射爆发是熵减产生的热辐射……那还有一段正常的时期呢?”
“想想看,这可不是经典的黑洞,而是克尔-纽曼黑洞,”戴安娜的表情让人想到万圣节端着糖果开门的老妇人,“它的中心没有奇点,而是一个环。”
“奇环!”我叫出来,简直对应了来要糖的孩子,“所以时间线也是闭合的!”
“而闭合的时间线就在实区里。”眼前的图像突然像翻页一样换了一批,戴安娜的脸在符号与注释的森林中若隐若现。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世界线18。”我补充道。
“的确,如果在常规的时空环境下,在设定X轴为空间,Y轴为时间的世界线坐标系里,由于时间是不可逆的,类似世界线至多只可能在Y轴正方向上延伸半个圆弧。但根据林德伯格等式的解释,在黑洞这样一个特殊的隔绝系统里,世界线将拥有常理无法解释的可能性,也就是圆弧的另一半。”
“另一半是什么?”我问。
“镜像时空。”戴安娜轻轻吐出这四个字,“这也许跟黑洞吸收的负能性质粒子有关系。负能世界的存在使黑洞在拥有常规时空的同时,也将原先世界线的半个圆弧镜像翻转,正反两个部分头尾相接、相互融合,从而产生了环状的世界线。如果此刻,一个观察者能够看到存在于黑洞内部的实区,那么他见到的,将是足以令自己疯狂的景象:实区内的时间在任何意义上都处于正常流逝的状态,却又在某个时间节点后,于正常的流逝中逐渐回到了自己的过去。文明亦是如此,其在正常的熵减过程中,顺其自然地从有序变为混沌,最后在熵增的尽头化为乌有,周而复始。”
我闭上眼睛,吃力地想象着那个不断重启的世界。
“既然这样,那它们岂不是被周期性禁锢在了黑洞里吗?”我抬起头看向戴安娜。
她边笑边摇头,“尽管如此,它们也许比我们更接近宇宙的真相。”
“为什么?”
“记得虚信息吗?”她一只手撑住脑袋,“黑洞摧毁了原来的物质,信息却永远不死不灭。它的概率云可以遍及整个宇宙,传播速度也能打破光速的上限。”
“这种现象我们已经观测到了,你的预测是正确的。”
“就像你之前说的,信息一定需要以物质为载体吗?”戴安娜接着问。
我看着她,像隔了一层雾蒙蒙的屏障。
“如果这样那我们肯定已经发现了……”
“也由于这样,我们一直都发现不了。”她接道,“也许宇宙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热闹。可现在人类能够把恒星际当成街区跑个来回,却连它们的影子都没见过。我们虽然在四百年前就建立了大一统理论,如今却在彻底的可知论下荒废此生,而眼前的宇宙只不过是给学龄前小孩子设计的游乐场。”
“那虚信息到底是什么?”我的脸已经发烫,可身下的椅子却依旧凉爽。
“不是什么,就是信息。”她答得很干脆,“它就是信息概念本身,也正因如此,它可以转化成任何形式——不论已知还是未知——的实信息。而黑洞拥有产生虚信息的天然条件,就这点来说,它们其实就是宇宙功率的信号发射站。如果一个文明能够控制概率云,那编译和操纵虚信息应该也不在话下。”
“照你所说,如果是这样,那黑洞不仅仅是发射站吧。”听了戴安娜的描述,我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发现了吧,鉴于虚信息拥有的绝对基础的属性,其可转化的信息形式也会无比丰富。”她接着说,“别忘了,宇宙本身就是由众多信息构成的,我们所感受到的一切,全都是信息。”
“你的意思是……”像一股寒流通过,鸡皮疙瘩涌上我的皮肤。
“一个颠覆认知的新现实。”戴安娜像揭开幕布般缓缓吐出,“这才是虚信息真正的力量。而黑洞内文明的存在,又赋予了它被操纵的可能性。如果把我们所见的宇宙称作舞台,它们也许是幕后的操作人员,而迄今为止从宇宙爆发到我们的一举一动,一切的原因与结果,也许都在操作之中。”
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渐渐平复心情,“可人类究竟有办法主动观测到虚信息吗?”
“也不是没办法。但现在这个情况,谁知道呢?”
漫天的电子手稿转瞬间消失,空荡的房间重新填满视野。不得不说,六百年来我对答案有着各种猜想,如今面对真正的答案反倒无所适从。此刻站在时间的端点回望过去,无论最初与素未谋面的戴安娜碰巧的共鸣,还是林德伯格帮助她加入冬眠的选择,抑或莫比乌斯无意间暴露出来、令人深陷困惑的又一谜团,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指向着什么。或许如今那个深陷人类中心主义的高傲文明,也正被虚信息改变现实的力量所操弄着;又或者我们迄今经历的所有悲欢离合、欣悦祈祷和生离死别,也正是那被创造出来的现实的一部分,一如一个个戏剧性故事中无名姓的人物。
至于戴安娜,这大概真的就是她的全部所想了。但即使这样,她本身依旧是个谜,看似现实的东西与看似虚幻的东西在其身上交汇,你永远不知道她的哪一部分属于哪里。就像她曾经问我的,“知道以后又打算怎样?”,这话对戴安娜自己也同样适用——在得到答案后,命运抑或目标,又将把她带向何方呢?
我大概永远都猜不到。
往事之十二
我以莫比乌斯计划储备人员的身份,被调到A31移动港开展常驻工作。
移动港更像是个飞船的跳蚤市场,里面大多数飞船都是上个时代的小型穿梭艇,就像二战时期的“蚊子舰队19”。这是属地独立后养成的习惯。在物资紧缺的情况下,携带一个备用零件库总不是什么坏事。
然而来到莫比乌斯后,情况开始不一样了。除去太空城和轨道球,莫比乌斯计划几乎没有赘余的系统,当初从属地带来的大量老式飞船也就闲置在众多移动港中,美其名曰备用,实际却连日常的打理都很难做到,只要不被发现,开一艘出去兜风都完全没问题。
我就这样离开了太空城,吃喝拉撒在一堆几十年——最老可能上百年——无人问津的飞船里。每天我像巡视自己的舰队一样检阅它们,给它们起名字,还为它们上漆喷涂,画出鲨鱼牙齿和章鱼头。与戴安娜的联系也少了,这是时间唯一没有改变的,她还是不喜欢说话,有什么想法都习惯用行动表达。
那只是众多普通日子里的一天。例行检查完成后,我在塔台对着莫比乌斯的光环发呆,脑子里想着虚信息——那种貌似在想东西,实际脑袋里空空如也的感觉确实很“虚”,也很舒服,直到一条蓝色尾焰打破了宁静。
八个月的工作经验告诉我,轨道球的检修期刚过,不可能是检修船。况且从尾焰判断,飞船的行驶方向与轨道球的轨迹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直逼被列为高危作业区域的黑洞能层中段。
“目标飞船,这里是A31移动港,请回答。”
飞船没有回应。
“重复,目标飞船,这里是A31移动港,请回答。”
依旧没有回应。
直觉同对讲器的指示一样发出了红灯。我冲到发射平台,就近跳上“香肠嘴”,全功率向它追去。
同样都是短途飞船,但“香肠嘴”是经过私人改造的。改造它的人放在以前大概是个朋克头的小伙子,因为这样才能解释它的六核聚变引擎,以及那条途经船头、缠了足足两圈的八十厘米口径冷却管——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
六核引擎喷出的三色尾焰汇聚成闪动的紫色,其威力远非目标飞船的蓝色尾焰可比,要追上它轻而易举。我花了三十秒加速到对方速度的三倍,再用七分钟追上它,用二十秒减速到与其相对静止。
“目标飞船,你正在进入危险作业区域,请出示授权。”
此时应该是目标飞船的最大速度,好在对方没减速,应该是认输了,不过他依旧没有出示授权。
一分钟后,麦克风里传出了对方的声音:“想知道的我已经全告诉你了,今后怎么办是你自己的事。但我可不希望你来插手我的行动。”
“戴安娜?”我几乎把脸凑到麦克风上,“你的行动是什么?无证闯入危险区然后被逮住处分一顿吗?这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你先减速掉头,咱们回移动港里好好聊聊怎么样?”我抛出固定锁,想把对接爪装在飞船上。
“没什么可聊的。”戴安娜把船头一摆,对接爪抓了个空。
这次是来真的了——她哪次不是来真的?当初知道她打算冬眠的时候我就应该吸取教训。这时飞船发出了警报,再这样前进下去,黑洞引力对时空的影响会越来越大,而到那时,指挥中心发现我们越界就得是一年半以后的事了。
戴安娜不是开玩笑,她是真的想进去。
“你要做什么我不拦着,”我冲麦克风喊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能为一个答案追你六百年,而现在无论你要干什么,我也会一直追下去的。我拦不住你,可你同样也拦不住我!”我看了看面前逐渐变大的黝黑洞口,保持着对她飞船的速度锁定,冷汗顿时流遍全身。
船体传来一阵轻微震动,“香肠嘴”检测到了戴安娜飞船的减速,同步AI也使其一并减速,以保持相对静止的状态。两艘飞船在太空中滑行二十千米后,同时停了下来。
“这么做很可耻。”戴安娜的声音里听不出愤怒。
“但很有效,”我说,“与你相处让我产生了抠字眼的习惯。很麻烦,但是个好习惯。”
对面没有声音。
“当初我问到虚信息的时候,你的最后一句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别以为我记不住。”我接着说,“恰恰相反,这是我最留意的一句话。”
“就像当初你留下一堆在真相上含糊其词的手稿一样。这次你其实也有办法,对吧?但你不愿意告诉我,因为就连你也不确定这办法行不行,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想这么多?”
隔着金属和真空,我看不见她的脸,我们之间连接的,只有细如丝缕的电波信号。沉默过后,戴安娜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你猜错了,我没想这么多。在那之前我也说过:不愿赌就永远输。”
“停下吧。”我趴在麦克风前,身上的冷汗依旧,“你已经赌了一辈子了。”
“做不到,”戴安娜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口气就能吹跑,“停下来能去哪儿呢?这一刻我等了六百年。都是因为它,而现在没有比它更好的归宿了。”
话语间,在外置摄像头的屏幕里,一个大家伙从戴安娜飞船的中部升起,是一台工业级推进的小型作业机,像一个厚重的座舱,由单人操控。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的,但此时戴安娜正身穿密封服坐在里面,半边脸埋进了莫比乌斯的光环。
“你说我有办法,”她说,“我确实有,可大概不是什么好办法。”
“不是大概,是绝对!”我用拳头狠狠叩击着操作台。由于行动仓促,飞船里并没有装备密封服,眼前发生的一切我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听着,你要是敢发动那玩意,我保证撞也得把你撞回去。”
作业机的喷口变得红炽,开始进入预热阶段。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将引擎发动。
“以人类目前的技术,黑洞依然是个黑箱。想要完全了解黑箱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它拆开,另一个是进到里面。”戴安娜没有理会我的警告,“虚信息也是一样,想要了解它,最好的办法就是深入它诞生的地方。现在是爆发周期的第三年,如果理论正确,我的物质实体会进入实区,与那里的文明见面。不管怎样,总比你这样要接近答案。”
引擎预热,这个只需要十秒就能完成的过程,作业机却进行了整整一分钟。喷口残焰的颜色也变得越发怪异。猛然间我意识到,戴安娜要做的根本不是引擎预热,而是过载,她正在将聚变炉的能量强行压缩,而作业机的反应堆将会成为用于辐射推进的小型核弹!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了。”戴安娜的声音逐渐被引擎轰鸣掩盖。
紫色尾焰猛地从“香肠嘴”后方喷出,我驾驶着飞船,手忙脚乱地绕往前面堵她。可还是晚了一步,莫比乌斯的光环霎时被一阵强光淹没。光穿透屏幕,刺得我睁不开眼。视频信号恢复后,画面里只剩下一艘空荡荡的飞船,而当再次在视野中找到戴安娜时,作业机的后部已经完全熔毁,像燃烧的木炭一样闪动着火光,此时的它已经飞到了上百千米外。戴安娜打开防护罩,从里面飘出,在惯性和引力作用下,她沿着层层光环,迎向莫比乌斯的怀抱。
一丝信号从麦克风里流出,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分钟。如果不是我刻意将其加速,大概都意识不到这是戴安娜的声音。她说了两个字,而承载这两个字的电磁波在引力拉动下,变成了漫长的一分钟。
“再见。”
面对这一切我再次迟滞了。就好像玩积木抽抽乐时,一整层的积木都已经抽光,上面的部分却并未反应过来,依旧悬浮在半空中,而当它们意识到的时候,亦是积木塔倒塌的时候。
唯一让我仍旧悬浮的,是戴安娜的理论,以及她是我认识时间最长的人,没有之一。我盯着屏幕,看着她越发缓慢地移动,以及开始泛红的密封服。
“再见,戴安娜。”
现在之二
差不多就这些了。既然我能在这里,那后面的事便不言自明。戴安娜说得对,我真的在这里待完了下半辈子,甚至还把它延长了好几倍。之后几十年里,每天我都会来到那个熟悉的坐标,遥望她最后的旅程。如果太安静显得无聊,我就会放上音乐。
我有一套自己的歌单,A31的每艘飞船也都有备份。除了这些日子常听的,还有两首额外加入的:《彼得与狼》和《绿袖子》。意识就是这么奇怪,我与她认识了六百多年,记忆里的声音却是这两个,就像大海退潮后,留在岸上的唯二两片贝壳。我把它们调制频段后,朝戴安娜发送过去。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不论你喊多大声都不会被听见,你可以尽情地把发射功率调到最大,而所有信号都会被莫比乌斯一个不剩地吸收。
我每天都这么干,即使现在一个人都没了也一样。他们也许是嫌弃那些跟蒸汽机一样笨拙低效的轨道球,合成反物质矿去了。那玩意的确高效得多,只需要小小一块,在反应釜里轻轻一碰,产生的能量就足够一座城市用上一年。有这么好的事谁还待在这儿呢?莫比乌斯的能量虽然无穷无尽,可它是个老古板——无论哪个方面都是,老古板不讨人喜欢,一直如此。于是他们把太空城拆了,把飞船开走,带不走的就抛在这儿,让它们扎堆绕着黑洞兜圈子。
我当然是不会走的,当初戴安娜拦不住我,现在也没人拦得住。我把“蚊子舰队”里的三艘船合并成置留舱,以微乎其微的加速度在太空飘荡,来到了现在的位置。两百多年过去,飞船零件还剩下一大堆,维生用品却已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次我保不准会冬眠多久,反正尽可能久就对了。如果真的不小心睡过去了,那也无所谓,毕竟像老妖怪一样活了几百年,什么事没见过?
第十二次与戴安娜告别后,我第十五次跨进了冬眠舱。
未来之一
舱盖在随船AI的提示音中打开。我趴在上面猛咳了两声,好像冬眠气体还没过肺自己就醒来了。舱盖上显示我睡了六年,比起之前的时间堪称短小精悍。我以为是冬眠舱出了故障,或者维生系统的资源已经耗尽了。总之在排尽冬眠气体、缓过神来的这段时间,我几乎预估了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事实证明我的紧张完全是本能所然,随船AI的反复提示都被耳朵过滤掉了。直到我缓过神来才听清它在说什么。
这次不是坏事,应该说是奇事——置留舱收到了信号,有人来了。
对方只有一艘飞船,是我从没见过的造型,就连一百多年前的属地官方电子图鉴上都没有,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进入通信范围后,我接入了对方的短程频段。
那人操着一口古世界语的变体口音,说了一串我没听过的地名。不过AI倒是很贴心,直接与对方数据库的开源端口联通,把详细情况全都打在了视网膜上。
“我们接到了这个坐标的信号,”那人的声音透过翻译器,听起来嗡嗡响,“是你发出的吗?”
“你看这东西像是能发出那种信号的吗?”我瞟了一眼资料,那个名叫范伦的属地离这儿足足有三百八十光年,而置留舱能发出的最强信号也不过是例行的音乐广播,就算真的能被戴安娜接收,声音也大概率会比噪点还杂。
扫视间,一个熟悉的标志被目光捕捉,那是对方飞船的认证标签。其中一片水印,在视网膜上跳跃出鲜红的光芒。
“泛生产共同体……你去过地球?”我忙不迭问道。
“你说的是恒都吧?现在她叫这个名字——当然,去过好多次了。”对方回答,“一个泛星系文明的中心,天堂一样的地方。不光这样,我们还要把流浪在外的人类文明也联系起来。那些在几百年的扩张里遗落宇宙各地的人们,如今大都已经回家了。当然,你也是这大回归运动的一部分,所以我们才循着信号找来了。”对面的声音显得粗犷且热情。
他话中吐露的字眼,我已数百年未曾听到。我尽力消化着其中的信息,仿佛自己已身处时间之外。但在听到“回家”两个字后,眼泪还是止不住涌了出来。
“话说回来,这地方貌似只有你一个人。能解释一下你在这里做什么吗?”对方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来。
“解释不了。”我抹去眼角的泪水,让AI调出了戴安娜运动的预测轨迹。
“一言难尽。”
她于两个星期前进入了黑洞的外视界,在望远镜里只是一块深红色的残影,跟周围的黑暗差不多了。
“能让我看一下你收到的信号吗?”我说。
对方把解调成文字的信号发了过来。根据AI显示,这则信息居然是今天发出的,跃迁引擎越过三百八十光年尚且需要数个小时,而这股电磁波信号却在半天不到的时间里,在周围没有任何辅助设施的情况下穿越了三百八十光年!内容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除了标记我的十八位恒星坐标外,还有……
“看看吧。如果是你发的,那你真该好好检查一下。我不知道这是方言还是什么,如果是古世界语言,这么低级的拼写错误可不该犯。”对面说。
我盯着最下面那个单词,血液一下子从喉咙涌到眉心。
“Harllo。”
她究竟经历过什么?看见了什么?此时的我已然无法理解。也许黑洞的秘密在她眼中已昭然若揭,也许她真的见到了自己口中所说的文明,也见到了那个更加广阔、隐藏于现实之后的宇宙。只是现在,一切的一切,在这条横跨了三百八十光年,甚至可能传遍整个宇宙的信息前,都不需要解释了。假使我没做梦,那莫比乌斯大概已在整个文明的接收频段里,真正成为一颗令人瞩目的亮星,而人类也将由此,向宇宙真正发出自己的第一声呼喊。
“现在你总能说些什么了吧?”对面的声音传过来像是花了一万年。
“当然。”我在零重力下舒展身体,感觉自己年轻了八百岁,一切似乎又来到了那个明媚的夏日,那儿有书山和满墙的手稿,再往后还有威尔斯先生的笑容,林德伯格的笔迹……当然,还有迷人的老古板莫比乌斯以及戴安娜的传奇。如今的她虽然是虚信息故事中的特例,但也正如这个故事的诸多缔造者一样,她要做的只是离开,离开这个亘古演绎的舞台,在那里,另一个真实将向其敞开怀抱。
“很多事呢,这可讲不完。”
“你这人真奇怪,不过挺有意思的。”那人边笑边嘟囔,将飞船靠了过来。
“是啊,真奇怪。”说这话时我的身体一阵颤抖,仿佛命运的齿轮颤动了两下,重新启动了。戴安娜所见的真实,亦是宇宙的一层真相,而既然涉及宇宙,人类的探索欲也该重新启航了。我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尚未完结。
在飘过过渡舱,来到那熟悉的新世界飞船前时,我最后一次看向那块红色剪影,仿佛它会在黑暗中飘落,然后随答案飘得到处都是。
“再见,戴安娜。”
1 即将粒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沿负能轨道落入黑洞而另一部分返回原处,从而提取黑洞能量的过程。由罗杰·彭罗斯于1967年提出。
2 见9页注释“克尔-纽曼黑洞”。
3 古希腊神话中大力神的名字。
4 又称霍金辐射,由史蒂芬·霍金于1972年提出。其主要认为在黑洞附近产生的正反虚粒子对中,负能粒子被黑洞吸引,而正能粒子逃逸,从而产生黑洞向外发出热辐射并随之蒸发收缩的现象。
5 即转动且带电的黑洞,呈扁椭圆形。其结构分为奇环(环状奇点)、内视界、外视界和无限红移面,外视界与无限红移面之间的区域称为能层。物体进入无限红移面后,由于光谱向红端移动,外界观察者会看见物体在接近黑洞时颜色越来越红。
6 指2019年4月10日发布的首张黑洞照片。
7 一条用来推测可能与人类接触的银河系内外星球高智慧文明数量的公式。由法兰克·德雷克于20世纪60年代提出。
8 即统一万有引力、电磁力、强相互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力四种相互作用力,从而解释所有宇宙现象的理论。
9 即地球与月球的引力平衡点。
10 即微观粒子能够穿透其本来无法穿过的壁垒的现象。
11 即黑洞信息悖论,指信息可能无法在霍金辐射的释放中再现,导致黑洞内部的信息可能会随其消亡而永远丢失。
12 指势能较高的空间区域。
13 即微观粒子依概率在空间中可能出现的范围。
14 即迈克尔逊和莫雷于1887年测量光速在不同惯性系和方向上差值的实验。该实验否定了绝对静止参考系的存在,从而动摇了经典物理学的基础。
15 即在胚胎发育学说中,认为卵中含有一种生物未来一切世代的雏形的理论。
16 指19世纪末20世纪初物理学无法解释的两个实验:黑体辐射实验和迈克尔逊-莫雷实验,正是这两朵乌云导致了量子论和相对论的诞生。
17 指宇宙自发由有序向无序发展的过程。
18 即物体在时间与空间中经过的路径。
19 指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参与撤退行动的各式民用船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