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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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释疑

从清宁宫出来时,连绵的秋雨虽已停歇,但铅灰色的云层仍沉沉地压着紫禁城的金顶,正午的日头被厚重的云翳阻隔,只在琉璃瓦上投下些微惨淡的光晕。

于谦的面色比这晦暗的天色更为阴沉,眉间那道川字纹此刻深得能夹死飞虫,连下颌的胡须都仿佛凝着寒霜。

张祁跟在身后,喉头滚动了几下,满腹疑问在舌尖打转,可一瞥见于谦绷得如铁板般的侧脸,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两人沉默着穿过东华门,朱红宫门在身后“吱呀”合拢时,张祁分明看见于谦的官袍后襟洇着深色水痕,也不知那是从檐上滴落下来的积水,还是涔涔冷汗。

英国公府的马车早已静候在了门外,张祁刚要伸手去掀那靛青色的车帷,却见一柄绣春刀的刀鞘自车内伸出,主动替他挑开了帘子。

车厢内光线昏暗,张輗一身飞鱼服,慵懒地斜倚在锦垫上,对面的张軏正襟危坐,虽正闭目养神,但那挺直的腰背和扶在膝上的双手,仍透着沙场武将特有的威严气度。

待四人坐定,车夫一声轻喝,马车骤然加速,车轮碾过雨后湿滑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辘辘声,溅起的水花拍打在车辕上。

张祁正待开口,却见于谦身形猛然一晃,颤抖着抬起右手,食指如剑般直指张祁道,“你——给我跪下。”

这声低喝像是从齿缝间硬挤出来的,每个字都裹挟着压抑的怒意。

张祁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座,跪到了三人面前,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他与于谦初见时的情形,同样的跪姿,同样的惶恐。

于谦虚弱地靠在车壁上,眉心拧成一道深沟。

他强撑着精神,将宫中变故一五一十地向张輗、张軏两兄弟一一道来。

他每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喘息一瞬,咳嗽声如同钝刀割布般撕扯着他的胸腔,说到紧要处时,他不得不按住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张軏听罢,原本微阖的双目骤然圆睁,胸前的狮子补子剧烈起伏,宛如真兽欲扑,“这厮好大胆子!”

张輗冷笑一声,手中的绣春刀倏然出鞘三寸,寒光映在他阴鸷的脸上,刀柄一翻,刀鞘重重地往张祁侧脸上拍去,金属与皮肉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倒是小瞧这奴才了!”

刀鞘顺着张祁的脸颊滑到下巴,“这半天功夫都不到,突然就快要成皇帝了?”

张輗阴阳怪气地拖长了声调,“好家伙!瓦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倒教他先摆布起咱们和皇太后殿下来了!”

刀鞘在张祁脸上来回摩挲,冰冷的触感让人不寒而栗。

张祁眉头微蹙,却并未发作,他理解张輗此刻的愤怒,只是这般轻慢的举动仍让他心中不悦。

“这……”

张祁斟酌着词句,“既然南迁之议已在奉天殿上被本王驳回了,皇太后殿下也已决意死守北京,那此时提出议储之事,岂非正合时宜?毕竟……”

“住口!”

张軏厉声打断,眼中怒火更盛,“你别在这儿一口一个‘本王’的,你算哪门子的‘本王’?”

“今儿上朝前,少司马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尽量别开口,必须少说话,你全当耳旁风了不成?”

张輗的刀鞘重重地抵住了张祁的下颌,力道大得让张祁不得不仰起头来,“‘郕王殿下’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他刻意加重了“殿下”二字,语气中的讥讽之意溢于言表,“怎么?才当了一日替身,你个大逆罪人,还真把自己当龙子凤孙了?”

刀鞘猛地下压,在张祁颈间留下一道红痕,“别忘了你原本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们张家养的一条看门狗!才在朝堂上露了回脸,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张祁下颌肌肉绷得发紧,却仍保持着跪姿未动,他勉力再三,终是硬生生地将那口浊气咽了回去。

他转向于谦,顷刻间便已改了称呼,“少司马明鉴,奴才若有半分不轨之心,天诛地灭。“

于谦正以袖掩唇,咳得整个身子都在震颤,指缝间渗出丝丝暗红。

听到张祁的话,他咳嗽得更急了,青白的额角迸出几道青筋,却始终不发一言。

“你少来这套!”

张軏猛地一拍车座,腰间玉带撞在车壁上铮然作响,他指着张祁鼻尖厉声道,“少司马呕心沥血筹划战守,你倒好,敌军未至先谋权位!”

“我问你!今日皇太后殿下若单是召你一人入清宁宫,你敢提半句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吗?”

车厢里霎时一静,只听得于谦压抑的咳声。

“你不敢!”

张軏冷笑着一字一顿揭破道,“你就是算准了少司马必会以社稷为重,就算拼着性命也会在皇太后殿下跟前替你周旋,只要瓦剌人一日不退,少司马就不得不护着你这个‘主心骨’。”

“于是你就乘人之危,不仅要少司马保住你的监国之位,还想借战事逼宫上位,让忠臣卖命,自己坐收渔利,你这个‘郕王殿下’可真是好手段啊!”

张祁面皮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声音却突然低了下去,“奴才……奴才是想替少司马肃清王振余党……”

“胡说八道!”

张輗突然暴起,朝张祁怒吼道,“真要杀王振党羽,今日东华门前马顺那厮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那会儿怎么不杀?嗯?装什么仁义道德!”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刀鞘,“立储这事是现在能议的吗?你是与瓦剌暗通款曲,还是你是也先肚子里的蛔虫?仗还没有打呢,你怎么就能断言陛下当真就回不来了?”

“你此刻急不可耐地提议立储,无非是要趁陛下未归之际,怂恿少司马以储位为筹码,与皇太后殿下讨价还价,逼少司马替你火中取栗!”

“皇太后殿下必立皇长子,而一旦皇长子入了东宫,则势必形成太后垂帘、郕王辅政的两宫格局,你深知少司马最忌惮的就是内耗误国,在皇太后殿下与郕王之间,定会选择郕王,便想以此逼他就范,好扶你上位。”

“至于替你立威的利器,自然是王振余党,少司马与王振早已势同水火,若他以议储为条件,请皇太后殿下诛灭王振党羽,这肃清奸佞的功劳,可就全数记在你这个郕王头上了,是也不是?”

“待王振余党被一网打尽,少司马便成了你的‘同谋’,到那时,这‘从龙之功’可就由不得他不认了!你打的,不就是这个如意算盘吗?”

张祁一时语塞。

他无法向眼前这三位大明土著解释,作为穿越者,他早已知晓英宗北狩经年不归的结局。

他更无法解释,自己这般急切地拉拢于谦,实是为了挽救这位大明忠臣免遭杀身之祸。

何其讽刺,他本想做那救火之人,落在旁人眼中,反倒成了趁火打劫的野心家。

张軏见张祁支吾半晌无言以对,只当是被张輗一语道破天机,不由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往日见你在府中装得倒像个老实人,谁承想你这心机,竟比那莲蓬眼儿还密!”

“连少司马这等人物都敢算计利用,若是真让你打退了瓦剌,怕不是要假戏真做,真把自己当那九五之尊了!”

于谦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胸膛起伏如风箱,喉间痰鸣作响,仿佛被一块顽石堵住了气息,偏偏那口浊痰卡在喉头,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张祁目光微动,暗自观察于谦神色,自己被张輗、张軏兄弟二人轮番攻讦,于谦却始终沉默不语,显然也是默认了他们的猜疑。

一念及此,张祁心头骤然一沉。

坏了!

他确实存了借势登位的心思,可他若真能成为“景泰帝”,必当励精图治,匡扶大明。

若因一时算计,反叫于谦误以为自己是那等口蜜腹剑、借势弄权的小人,岂非弄巧成拙?

张祁慌忙缩颈弓背,做出一副惶恐至极的模样,连连叩首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岂敢有这等心思?”

“奴才生是英国公府的人,死是英国公府的鬼,奴才便是粉身碎骨,也不敢忘了英国公府的养育之恩啊!”

他额头抵地,声音发颤地解释道,“奴才之所以斗胆提议立储,实因窥见皇太后殿下已察觉奴才并非郕王本尊。”

“若待瓦剌大军压境之时,皇太后当众揭破此事,夺了少司马的兵权,那才真是万事休矣!”

“而今皇太后殿下既下旨立储,命郕王辅政,正说明殿下愿以大局为重,维持现状,同心抗敌,此举既安朝堂之心,又固边防之基,实乃万全之策。”

张祁俯首再拜,声音愈发恳切,“再者,奴才若当真存了利用暗算少司马的心思,今日奉天殿朝议之上,那徐珵以陛下安危构陷少司马时,奴才大可以袖手旁观,任由宵小之辈污了少司马清名,他日言官交章弹劾,岂不正合了奴才的心意?”

“奴才之所以要为少司马据理力争,是因为奴才虽卑贱,却最是仰慕少司马这般为国为民的铮铮铁骨,见不得忠良受辱!”

“况且奴才不过粗通朝堂皮毛,一应军国大事全赖少司马指点,若无少司马提携,奴才连上奉天殿的台阶该迈哪只脚都分不清,遑论主持朝政?”

“故而奴才对少司马只有唯命是从,马首是瞻,岂敢有半分僭越之心?这‘摆布’二字,实在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与少司马的主从之分,从来都是明明白白,断无颠倒之理!”

张祁这一番剖白,总算稍稍平息了张輗、张軏二人的怒火。

张輗冷哼一声,将架在张祁颈间的绣春刀缓缓收了回来,“……倒也有理,以皇太后殿下的慧眼,确实不可能看不穿你这冒牌货。”

张軏抱臂沉思,眉间的戾气渐渐消散,显然也被张祁的说辞打动了几分。

这时,于谦终于咳出了那一口浊痰,开口道,“其实徐珵此人,不足为虑,即便你不曾为本官解围,本官自有办法让他哑口无言。”

张祁在心里疯狂吐槽,好一个“不足为虑”!您老可知历史上的您最后就是栽在了这个“不足为虑”的小人手里?

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反而露出崇敬之色,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听闻少司马当年初任监察御史时,御前奏对博雅流畅,字字珠玑,引经据典间尽显才学,连先帝都为之侧耳,奴才这等微末见识,怎敢与少司马相提并论?”

张祁这记马屁拍得不可谓不响,他原以为是自己贸然插话,抢了于谦在朝堂上大显身手的机会,这才惹得对方不悦,于是愈发做小伏低,直将人捧到云端里去。

若换作旁人,受了这般奉承,多少也该消了几分戒心。

谁知于谦闻言非但未见霁色,反倒嘴角微沉,冷声回道,“你既对本官生平如数家珍,就该知道,本官素日里最是厌恶的,就是阿谀奉承之徒!”

“收起你这副奴颜婢膝的作态!本官眼明心亮,早看出你绝非池中之物,你肚子里装的,可都是经天纬地的主意。”

“本官没工夫听你这些虚言谄媚,你且记住,今日本官能扶你从监国登上大位,来日你若敢违逆,本官照样能将你打回原形!”

“你莫要以为顶着郕王的名头,就等于拿捏住了本官的把柄,告诉你,若是本官哪天不想再用你了,纵使本官项上人头不保,也定要揭穿你这冒牌货的真面目!”

“因此即便皇长子正位东宫,你为辅政亲王,这瓦剌战事如何部署、粮饷如何调配、将领如何任用,乃至朝堂人事任免,桩桩件件,都得按本官的意思来!”

“总之,本官要你往东,你不得往西;本官要你作揖,你不得叩首;本官要你闭口,你不得多言,切莫再自行其是,听明白了吗?”

张祁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只把那“奴才明白”四个字翻来覆去地嚼说着,直像是要把这词儿一股脑得都楔进那马车底板里去似的。

于谦冷眼瞧着张祁这副模样,见他再无方才在殿上挥斥方遒的半点风采,反倒像个惊弓之鸟,这才神色稍缓,淡淡道,“够了,起来吧。”

待张祁战战兢兢爬起身重新坐下,于谦才继续道,“既已明白自己的本分,那便仔细听着,稍后送你回郕王府,这府中上下的各色人等,由我们三人一一说与你听,你若再出半点差错,可就不是今日这般轻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