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活路
温知舒绞着绢帕掩住嘴角：“这么说四叔会丢官？“见陆重锦竖起三根手指比划砍头动作，她险些打翻缠枝牡丹香炉。前世长姐总用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俯视她，若能看着那贱人沦为罪眷。
“夫君不知，长姐在娘家就讥你是空衔爵位。“她突然垂泪，水红绢帕洇湿小片，“妾身气得三日吃不下粳米饭，又怕你们叔侄生隙才忍着。“这话说得七分假里掺着三分真——前日她确实为陆重锦不能袭爵摔过碗碟。
陆重锦攥得她腕骨生疼：“四婶瞧着娴静，竟是个挑唆夫君徇私的祸水？“他早看透这蠢妇借刀杀人的心思，偏要装作同仇敌忾：“明日我便向太子递折子，参他个色令智昏之罪！“
“且慢！“温知舒急扯他云纹袖口，“待四叔真为长姐犯糊涂时，咱们抓个现行才好。“她盘算着要让温知虞背上惑乱朝纲的骂名，最好游街时被烂菜叶砸破那张清高脸。
陆重锦顺势将人揽进怀里，嗅着她发间浓腻的玫瑰头油味：“还是夫人思虑周全。“他盘算着太子允诺的河道监察使职位——若真扳倒四叔，何止日进千两白银。
“妾身让绿萝她们盯紧阆华苑。“
“何须劳动夫人。“陆重锦指尖划过她颤抖的眼睫，“我在四叔院里埋了三颗钉子。“这话半真半假，那两个洒扫婆子前日刚被他用砒霜灭了口。
温知舒却当他真心相待，贴着锦鲤戏莲的襟口喃喃：“夫君待我。“话未说完便被捏着下巴抬头，陆重锦的唇擦过她耳垂：“你且备好五万两银票，运河堤坝的石头可等着换金砖呢。“
……
掌灯时分，陆君衍踏着暮色回府。温知虞接过他解下的披风，将桑家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陆君衍眸光微动：“你同桑家姑娘这般要好？“
“总角之交的情分。“温知虞递过温茶，“但若牵连你的仕途，或是陛下另有安排，便当我没提过。桑家世代清流，怎会教出这般口无遮拦的儿郎？那桑四公子当真是。“
“倒是个可用之才。“陆君衍打断她的话，指尖摩挲着青瓷盏沿，“明日早朝后，我需往吏部走一遭。“
温知虞怔了怔，眼尾泛起薄红：“豫陵苦寒之地。“
“总要有人去治。“陆君衍握住她绞着帕子的手，“你且备车，随我去趟桑府。“
温知虞忙唤侍女取来月白常服，亲自为他系上犀角腰带。烛火映着男人眉间倦色，她忍不住用绢帕轻拭他额角：“原该让你歇息片刻。“
陆君衍捉住她手腕轻笑：“桑家此刻怕是连烛油都要熬干了。“
马车碾过青石板时，更鼓正敲过戌时三刻。温知虞掀帘望着桑府门前两盏白灯笼，忽听身侧人低语：“待会儿莫要心软。“
门房见着首辅令牌，慌得连滚带爬往里通报。不过半盏茶功夫，中门轰然洞开，桑尚书搀着老母踉跄奔出。老人家的翟鸟纹抹额歪斜着，浑浊老泪在沟壑间蜿蜒。
“老臣教子无方。“桑尚书正要下拜，被陆君衍抬手拦住。
温知虞瞥见阶前青砖上未干的血迹，指尖微微发颤。前厅烛火通明，桑燕燕搀着母亲立在屏风后，素日里戴的翡翠镯子换成银钏，在灯下泛着冷光。
桑浩旭是被两个家丁架进来的。月白中衣渗着血渍，背脊却挺得笔直。少年抬眸时，温知虞瞧见他唇上咬出的血印子。
“学生妄议立储，罪该万死。“清朗嗓音带着血气，“只求莫要牵连族人。“
陆君衍端坐主位，指尖轻叩紫檀案几：“西境豫陵缺个知县。“
满室烛火骤然一晃。桑老夫人手中佛珠“啪嗒“坠地，桑夫人死死攥住女儿手腕。桑浩旭猛地抬头，撞上首辅深潭似的眼睛。
“七品县令，明日启程。“陆君衍将茶盏重重一搁，“三年考绩若得'上上'，本官许你入六部观政。“
桑尚书“咚“地跪倒在地，官帽滚出丈远：“犬子戴罪之身。“
“本官要的是治世能臣，不是缩头鹌鹑。“陆君衍拂袖起身，“明日卯时，吏部文书自会送到。“
温知虞跟着站起来，见桑浩旭以额触地，青砖上晕开深色水痕。少年脊背剧烈起伏，却硬是没漏出一声哽咽。
回府的马车上，陆君衍忽然握住她冰凉的手：“可是吓着了？“
温知虞摇头，鬓边累丝步摇簌簌作响：“妾身是在想，那孩子背上带伤，明日如何经得起千里颠簸。“
“桑家祖籍就在豫陵。“陆君衍撩开车帘，望着天边弦月，“让他跪着进祠堂，总比躺着出午门强。“
更鼓声里，温知虞靠在他肩头，听见远处传来报晓的梆子声。东方既白，新糊的窗纸透进一缕青光，正照在案头未干的奏折上——“豫陵知州年迈昏聩“六个朱批，艳得刺眼。
见桑家众人皆露满意之色，陆君衍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既然诸位都无异议，本辅即刻着手安排。任命文书最迟后日便能下达，还望贵府早做准备，尽快离京。“
桑尚书捏着胡须的手顿了顿：“豫陵知州尹大人还在任上，犬子过去，对方怎会愿意让位？“话音未落，堂中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陆君衍指节在案上轻叩的动作倏地停滞，桑老夫人手中佛珠“咔嗒“撞上桌角，桑夫人攥着帕子的指节已然泛白。温知虞的心也跟着悬起来——难道陆君衍没考虑到这点？
“此事本辅自有计较。“陆君衍忽地展眉一笑，屈指弹开飘到袖口的香灰，“诸位只需收拾行装，静候佳音便是。“
这话说得轻巧，桑家人却听出其中分量。老夫人颤巍巍起身欲行大礼，发间金步摇晃出细碎银光：“桑氏满门永记首辅夫妇再造之恩，若生二心，天诛地灭！“
待陆君衍携温知虞踏出桑府时，暮色已染透半边天。桑燕燕终究未敢露面，只躲在垂花门后偷看。桑家老少跪送的身影被夕阳拖得老长，青石板上“咚咚“的叩头声惊起檐下寒鸦。
宵禁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温知虞攥着帕子始终未语。直到马车驶入阆华苑角门，她眼底噙着的泪珠才簌簌滚落：“这般为难的事。“
“夫人这是心疼为夫了？“陆君衍用拇指抹去她腮边泪痕，故意逗趣道，“我瞧着豫陵山明水秀，桑浩旭过去当个闲散官儿，不比在京中当活靶子强？“
温知虞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转眼又蹙起眉尖：“可那尹大人。“
“正要与夫人细说。“陆君衍揽过她肩头，指尖在车窗上勾画西北疆域图，“护国公镇守边关多年，膝下那位二姑娘凌津津，今年该满十六了吧？“
温知虞闻言怔住。谁不知护国公嫡次女自幼习武，去年秋猎时一箭射落三只大雁，当众立誓：“要娶我便立契，此生不得纳妾，违者刀剑相见！“吓得京城世家子弟退避三舍。
“桑浩旭若能娶得这位女将军。“陆君衍眸中精光乍现，“护国公总要给女婿谋个前程。豫陵恰是西北军粮草要地，届时本辅奏请陛下，给个七品县令的缺还不容易？“
温知虞听得杏眼圆睁：“可尹大人。“
“那老家伙年过五旬还窝在豫陵，早想回京养老。“陆君衍嗤笑一声，扯过锦垫比划，“让桑尚书在吏部给他寻个清闲差事，从五品的虚职换实权，这笔买卖他岂会不做？“
车帘忽被夜风掀起，露出天边半轮残月。陆君衍捏了捏夫人凝脂般的脸颊：“桑家承我人情，护国公得个乘龙快婿，尹大人如愿返京——这般皆大欢喜的局，夫人说为夫该不该讨赏？“
温知虞早听得心潮澎湃。这连环计既绝了齐王臂膀，又为陛下收服护国公，更让桑家死心塌地。她忽地想起什么：“若凌姑娘看不上桑浩旭。“
“夫人多虑了。“陆君衍撩开车帘指向西北，“那丫头放出'不纳妾'的狠话，不就是防着皇子们纠缠？桑浩旭虽无功名，却是正经尚书公子，又肯签契约——护国公府的门槛，这会儿怕是已经被冰人踏破了。“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稀，阆华苑的灯笼在夜色中连成星河。温知虞倚在夫君肩头，听着他胸膛里稳健的心跳，忽然扑哧笑出声：“首辅大人这算盘打得，边关将士都要听见响动了。“
“夫人这话不公道。“陆君衍佯装委屈，指尖绕着她鬓边碎发，“为夫分明是给护国公送了个金龟婿，给桑家寻了条活路，给陛下添了位忠臣。“
话音未落，温知虞已笑得花枝乱颤。车外巡夜的金吾卫听着车内动静，互相挤眉弄眼——首辅夫妇成婚五载，倒比新婚时还要蜜里调油。
三更梆子敲过两遍，书房烛火仍亮着。陆君衍盯着豫陵地形图，朱笔在几处关隘画了红圈。案头摆着凌津津去岁秋猎的画像，画中少女银甲红缨，箭囊上“誓不纳妾“四个墨字力透纸背。
“首辅，桑府递来的密信。“暗卫如鬼魅般现身，奉上盖着火漆的信函。
陆君衍就着烛火拆开，嘴角渐渐扬起——桑尚书果然连夜拜访了尹大人旧部。他执笔在“豫陵粮道“四字上勾了个圈，又添注“凌氏陪嫁“字样，这才吹熄烛火。
廊下海棠被夜露压弯了枝，温知虞在寝殿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听见夫君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锦被掀开时带进些许凉意，接着便是熟悉的沉水香气息。
“都安排妥当了？“她含糊问道。
“夫人明日便知。“陆君衍将她揽进怀里，低笑震得胸腔微微发颤，“为夫这局棋，总要给夫人留个彩头。“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陆君衍眉峰微扬，眼底噙着促狭笑意：“夫人可还满意？“
温知虞猛地扑进他怀里，面颊隔着云锦布料传来温热：“谢首辅大人周全。“
“既如此。“男人修长手指勾住她腰间丝绦，“夫人箱底那套春宫图，今夜可否。“
“你怎知。“温知虞倏地抬头，正撞进他含笑的眸子。方才的智珠在握仿佛被风吹散，此刻这人眼尾泛着桃花色，活脱脱换了副心肠。
陆君衍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本绢册：“东陵特制的双面绣本，西魏可寻不着第二件。“他指尖划过烫金封面，“那商贩要价五十两，本官硬是砍到二十。“
温知虞盯着扉页上交缠的鸳鸯，耳尖红得滴血：“朝廷命官随身带着这个。“
窗外忽起一阵夜风，卷着茉莉香扑进内室。温知虞慌忙去夺绢册，却被他顺势压在贵妃榻上。蝉翼纱帐簌簌垂落，帐外烛火将两道交叠的影子投在粉墙上。
“小乖。“陆君衍含住她耳垂低语，
温知虞揪着他衣襟的手蓦地收紧，指节泛起青白。廊下值夜的侍女早被打发走，只剩夏虫在草丛里窸窣，倒似在偷听墙根。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陆君衍披着中衣坐在床沿。温知虞裹着锦被缩在里侧，露出的半截雪臂上还留着红痕：“明日定要让凌蓟查查，究竟哪个混账卖你这些。“
“夫人此言差矣。“陆君衍系着玉带回头，“昨日那商队已离京，说是要往南疆寻'龙虎丹'的方子。“他俯身在她颈间轻啄，“待下回。“
温知虞抓起软枕砸过去：“你敢！“
晨光微熹时，陆君衍整好绛紫官袍。绿袖捧着铜盆候在门外，听见里头传来沙哑的嗔怪：“把那劳什子烧干净！“
“定金都付了。“陆君衍撩开珠帘，神清气爽如饮琼浆，“今日若有人来拜会，就说夫人染了风寒。“
绿袖憋着笑福身：“奴婢省得。“
穿过月洞门时，凌蓟自廊柱后闪出：“昨夜太子召了平阳侯世子密谈。“
“备轿。“陆君衍理了理袖口螭纹，“让刑部把豫陵历年卷宗搬来值房。“他踏上青石阶，忽又驻足：“去东市寻个卖南疆药材的胡商，要会画春宫图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