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0章 这差事极不好办
“叫门天子”四字犹如,奉天殿内陷入顿时一片死寂。
几位翰林学士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嗒”落地,在青砖上敲出清脆的回响。
宁阳侯陈懋猛然出列,槐木笏板举得发颤,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惊惶:
“陛下慎言!太上皇北狩乃国朝之痛,岂可轻辱——”
“住口!”景泰帝骤然暴怒,一脚踢飞方才砸在胡濙面前的东厂密报,他眼眶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话语:
“朕说的不是他!”
年轻的科道官徐光宇仍是梗着脖子出列,声音清亮得刺耳:
“陛下慎言!《皇明祖训》有载'凡议亲亲,当存体面'。陛下如此非议太上皇,置天家体统于何地?”
殿内顿时骚动,文官武将们交换着眼色,眼看就要集体附议。
景泰帝胸口剧烈起伏,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皇位终究来自那个“北狩”的兄长。
这一句失言,恐再让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再起波澜。
“是朕失言了。”天子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像是硬生生将怒火咽了回去。
他生硬地转开话题,语气却比先前更加森寒:
“即日起,由吏部牵头,都察院、东厂协办,正式开启京察。谁若反对——”
话音未落,王直已缓步出列。
这位七旬老臣腰板依旧笔直,双手捧着象牙笏板深深一揖:“老臣年迈体衰,恐难胜任部务,恳请致仕……”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虽说王直已年过古稀(74岁),但素来精神矍铄,行走如风。
而他为人在朝中颇有清廉美名,且尽职尽责,每日寅时便到部办公,在六部中威望极高,此刻竟突然赌气请辞——
“哈哈哈哈!”
景泰帝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里却透着冰冷的寒意。
他本就对这位先朝老臣心存芥蒂,特意安排了何文渊同任吏部尚书分权,此刻正在气头上,竟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准了!”
“臣叩谢陛下隆恩!”王直跪在地上,缓缓向景泰帝叩首。
景泰帝猛地一拍御案,“还有谁要致仕的?一并站出来!”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阶下群臣,熊熊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朕今日索性成全你们个痛快!”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众臣屏息垂首,无人敢应声。
这时,景泰帝突然抬手指向文臣方向:“于卿!
这一声喝问惊得于谦浑身一震,慌忙出列跪地:“臣在!”
“朕待你如何?”景泰帝声音里带着危险的意味。
于谦以头触地,惶恐对答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万死难报!”
“好个恩重如山!”景泰帝冷笑,“既然你也上疏称年老体衰,朕今日就成全你!”
原来前日门达密报,于谦牵扯东宫刺杀之事突然浮上心头,心中那根刺又在隐隐作痛。
盛怒之下的他不假思索,便也批准了这位中流砥柱的致仕请求。
待话出口,连他自己都怔了一瞬,但帝王金口玉言,岂有收回之理?
于谦缓缓直起身,双手持笏稳如磐石,声音沉静似古井无波:
“臣谨奏:蒙陛下准允致仕,请容臣三日之期。
一应部务当与左侍郎俞纲交割明白,兵部堂印、令箭、勘合并九边军报俱需造册核验。”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桑皮纸手稿,以标准的奏对姿势高举过眉:
“此乃臣闲暇戏笔,临行斗胆献于御览。”
只见那展开的桑皮纸上,《石灰吟》的墨迹力透纸背: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景泰帝盯着那熟悉的字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首诗,他昔日曾见过多次,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刺目。
“准卿所请。”他的声音干涩,
“着司礼监随堂太监舒良、兵科给事中程信明日监交。”
顿了顿又补充:“二位卿家,皆赐驰驿还乡。”
于谦、王直缓缓直起身,朝着景泰帝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两袭绯红的官袍在殿门外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御座上的年轻帝王紧闭双眼,二十五岁的面容显得格外苍白。
他双手搭在御座扶手上,心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懊悔:
“朕今日竟如此孟浪!就不能再忍些时日!王直去职尚有何文渊可代掌吏部,可兵部……”
想到他最依赖的于谦离朝后,偌大兵部竟只剩左侍郎俞纲独撑,他喉间突然又涌上一股腥甜。
景泰帝猛地睁眼,目光如电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内阁听旨!”
他的声音又恢复帝王威仪,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京察仍按原议进行!都察院总领,吏部、东厂协办——”
他转头见到早前的徐州急报,继续吩咐道:
“另按今日所议拟徐州治水特旨,走通政司密奏渠道直呈朕前!五军都督府及各部衙门全员待命,日落之前所有批红必须发出!”
言毕,景泰帝强撑起沉重的眼帘,“诸卿……可还有本奏?”
朝堂上一片死寂,经历这一连串的朝局剧变,群臣皆低眉垂首,无人敢再发一言。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鸿胪寺赞礼官拖长的声音在奉天殿内回荡,百官如提线木偶般机械行礼,绯红的官袍在青砖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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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的暮色初染这广藵的鲁西平原时,太子朱齐一行终于风尘仆仆地赶至张秋镇北界碑前。
张秋镇作为运河漕运枢纽与三县交界地理位置,形成了独特的“三县共治”格局,其机构设置之密集远超普通州县。
早有快马通传,此刻界碑以南的官道上已乌压压跪了一片。
工部张秋分司主事王纶、户部分司主事郑毅领着寿张、东阿、阳谷三县官员伏于道左。
虽然早前去了急报进京,却没有想到钦差来得如此之快。
众人官袍的下摆俱是泥渍斑斑,几个年轻官员的皂靴上还挂着未及清理的水草。
王纶额前汗珠滚落,在黄土地上砸出几点深色印记:“下官叩见钦差大人!运河各闸口值守皆已就位,请大人示下!”
由于朱齐特意作随从打扮,而且不让人提前通报,众官员只知是商辂率队前来。
商辂在马上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远处隐约可见的堤坝轮廓:
“免礼。即刻引路,直赴黄河险工段!”
说罢一抖缰绳,马蹄踏碎道旁丛生的蓟草。
三县官员慌忙起身,几个书吏捧着图册踉跄跟上,在黄土官道上扬起一片烟尘。
不过盏茶功夫,众人已立于大堤之上。
眼前的黄河水面泛着诡异的平静,水流裹挟着碎冰缓缓蠕动——这恰是最凶险的“死水”之相。
朱齐下马走近水志桩,瞳孔骤然收缩——那朱漆的极汛标志,此刻已经在水下若隐若现。
“水位较昨日又涨五寸。”工部主事王纶的声音发颤,“流速虽缓了几分,但冰凌壅塞似乎更甚……”
话音未落,一块浮冰突然撞上堤基,夯土层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那些看似零散的冰凌在暗流裹挟下,正隐隐堆积形成水下冰坝。
对岸沙湾船闸外,漕船队形已乱。
船工们手持挽钩,不断挑开顺流而下的浮冰。
虽然徐有贞新开的广济渠分走三成水量,上游曹州、阳武决口又暂时泄去部分洪峰,但这黄河北股主河道仍如困兽般躁动。
这差事显然极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