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1章 亦或前辙有失
“当啷——”
一声脆响,孙镗手中的青瓷酒杯跌落在地,酒液在青砖上溅开一朵无色的花。
他脸色煞白——早知是这等诛九族的大事,打死他也不会来当这个牵线人!
今日石亨虽早知仁寿宫变故,却万万没料到孙继宗竟敢如此直指龙颜。
他瞳孔骤然收缩,脖子后面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此等悖逆人伦的畜生,必遭天诛地灭!”孙继宗突然仰头灌下一整杯烈酒,眼中血丝密布,活像头择人而噬的困兽。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绢帛,在案几上缓缓展开:“奉南宫太上皇帝密旨——”
绢帛上赫然盖着朱祁镇的私印!
“武清侯若能助我等诛此逆贼……”
孙继宗的声音突然变得蛊惑,每个字都像是淬了蜜的毒,“事成之后,晋封忠国公,世袭罔替!”
他枯瘦的手指重重点在“掌天下兵马”五个朱砂大字上,“届时,五军都督府、团营、边镇,尽归国公爷节制!”
见石亨沉默,孙继宗又压低声音道,“您意下如何?”
阁楼内一时静得可怕,石亨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终缓缓坐回太师椅,抬手朝门口虚指,轻轻说了一声:“走吧!”
孙继宗一时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侯爷您说什么?”
“今日之事,本侯什么也没有听到!”石亨声音陡然提高了,手中酒杯重重顿在案上,“趁本侯尚未改变主意之前,滚!”
“侯爷且听我说……”孙继宗还要争辩,旁边孙镗已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连拖带拉地将他扯出阁楼。
“你做甚么!”孙继宗一把甩开孙镗的手,官袍袖子都被扯得歪斜。
“你莫非以为侯爷今日会应允这等谋逆之事?”孙镗脸色铁青,压低声音说道,说完转身便走,“别说我见过你!”
只剩下孙继宗在原地愣着。
阁楼内,石亨仍然坐在座位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脸上冷笑之意渐浓。
这隐隐已经失势的外戚,痴心妄想还要拉他下水?
“呵呵,节制天下兵马?”他夹起一粒花生,放在嘴里细细嚼着,“那也得有命享用才是!至于那道圣旨嘛……”
石亨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莫说一道密旨,便是十道八道盖着玉玺的诏书,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让幕僚仿制得惟妙惟肖。
再说了,被囚禁的密旨,本也做不得密旨!
石亨是政治投机分子,但他不是傻子。
二十余年沙场征战的经历,让这位武清侯深谙“谋定而后动”的道理。
他就像一只蛰伏的老狼,不见血食绝不轻易出击。
杯中酒液微微晃动,倒映出他锐利的目光。
朱祁钰既然胆敢对仁寿宫下手——姑且就当作是炸毁,那必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于谦执掌兵部多年,陈循在内阁根深蒂固,这两个老狐狸岂是孙继宗这等庸才能够轻易撼动的?
“蠢材!”石亨不由得暗骂一声,“连时机都看不明白,也配来当说客?”
他缓缓望向门外漆黑的天色,心中已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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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幽微,映得四壁鬼影幢幢。
白日里仁寿宫那一声撕裂苍穹的惊雷巨响,此刻仍在这位囚龙的耳畔回荡。
那名披发跣足的俊逸男子——太上皇朱祁镇,此刻正立于密室中央。
寒光一闪。
他手中长剑如毒蛇吐信,一次次劈砍在面前那截早已面目全非的木桩上。
木桩上贴着的黄纸早已被剑锋撕碎,却仍能辨认出那道朱笔勾勒的、刺目如血的姓名——
“朱祁钰”。
剑刃楔入木芯的闷响在狭室里回荡,像极了他胸腔中压抑了七年的、近乎沸腾的嘶吼。
忽然——
他猛地抬头。
脸上泪痕已干,唯有一双眸子燃着森然烈火,如淬毒的箭镞,直刺北方——
那里……该谈妥了吧?
“呵呵……哈哈哈哈!”
压抑已久的笑声骤然炸裂,如恶鬼挣破枷锁。
他反手一剑劈碎烛台,在迸溅的火星与黑暗中咬牙切齿挤出几个音符:
“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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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尚未破晓,奉天殿外寒风凛冽。
太监们早已点起数百盏宫灯,将大殿照得如同白昼。
景泰帝端坐龙椅之上,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早先听闻仁寿宫被毁,他的心情是极好的。
但是,自从门达的奏报开始,虽然他将信将疑,但心中仿佛又扎入了一根刺——于谦真的牵扯到刺杀东宫?
礼部尚书胡濙捧着明黄诏书出列时,双手微微发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渺躬,嗣守鸿业,夙夜兢兢,仰承圣母孙太后慈训,以安宗社。
不意二月初五日午后,仁寿宫忽遭惊雷之变,圣母慈驭上宾。
朕闻之五内崩摧,悲恸难胜。
圣母皇太后温恭淑慎,德配宣庙,母仪天下,泽被苍生。
自先帝升遐以来,忧勤社稷,匡扶朕躬,恩德巍巍,四海共仰。
今遽尔仙逝,实乃天不祐善,夺我慈闱,痛何如哉!
然天象示警,朕心惕然。
或缘朕德不修,亦或前辙有失,上干天怒,累及圣母。
朕当素服避殿,减膳撤乐,率百官举哀,以尽人子之诚,且答天谴之儆。
圣母皇太后丧仪,着礼部稽考旧典,务从优隆,以彰慈德。天下臣民服丧二十七日,禁屠宰、婚嫁,中外官员皆诣思善门哭临。
呜呼!
坤仪永閟,慈范长存。
朕惟恪谨天命,励精图治,庶几上慰圣母在天之灵,下安亿兆黎庶之心。”
……
诏书还没念完,朝堂已经上乱成了一锅粥。
站在前排的几位老臣还算正常。
于谦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他昨日便已得知太后崩逝的消息。
倒是昨日上奏本辞职,按惯例早该收到朱批,可通政司至今未有回音。陛下既不留用,又不准辞,究竟在等什么?
在他身侧七步开外,武清侯石亨正眯着鹰隼般的眼睛,轻轻抚着长须——他侄儿石彪年纪轻轻也是一把长须,石氏家族可能存在须发浓密的遗传特征。
这位团营提督耳力却极佳。
当诏书中“亦或前辙有失”六字传入耳中时,他眉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好一个指桑骂槐...他余光扫过御阶上面色铁青的景泰帝,又瞥了眼队列中躁动的言官们,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后排的年轻官员却已按捺不住,议论声越来越大。
“肃静!”鸿胪寺赶紧出来维护秩序,却收效甚微。
“陛下!”一名官员突然推开挡在前面的同僚,踉踉跄跄地冲到御阶之下,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
“坊间都在传……昨日仁寿宫那声巨响根本不是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