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初见沂王年岁少
文华殿外,夕阳血红。
七岁的沂王朱见深在董平的带领下,踏入了这东宫之所。
仰头望着匾额上端正的“文华殿”三个大字,这名孩童清澈的眸子里泛起涟漪——这里本该是他嬉戏读书的居所,却成了他人之堂。
“臣、臣弟拜……见……”
朱见深小时候本身说话就口吃,此时更是紧张得揪紧了衣袍下摆,结巴得愈发厉害了。
自去年那场惊天变故后,这个本该天真烂漫的孩子,眉宇间总笼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阴郁。
“自家兄弟,不必多礼!”
朱齐心头一颤,现代人的平等观念让他下意识伸手扶住这个“前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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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朱齐所料——
就在他们两个相携入殿时,仁寿宫正殿内的玄龟香炉中突然“啪”地爆出一星火花。
“什么?!”
一位梳着端庄发髻的老妇人猛然起身,不过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太后很快便恢复镇定,对属下使了个眼色。
一名侍从会意后便匆匆离去。
老妇人缓缓坐回铺着软垫的椅子上,盯着桌子上那份密报:今日早朝,沂王之事再一次提起。
尽管旧臣依然力争,景泰帝竟不顾其余,当场拍板定下了沂王离京之期——春后就藩。
眼下便是春日,所以,终究是不能再延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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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文华殿主殿风格倾向一个庄严肃穆且有距离感的办公室,那么侧殿里面的布置和设施风格就是一间适合拉近距离的会客室。
刚进侧殿,正中摆放着一张雕花檀木桌,桌腿雕刻着四条精美的龙纹图案,彰显着其主人储君的尊贵身份。
两侧各放一张配套的高背檀木椅,由于此时刚开春,上面还铺着厚厚一块明黄色的垫子,看上去温暖而舒适。
桌椅的后方还放着一扇巨大的屏风,上面由不同的山水图案画屏组成,显得奢华又不失庄重。
今日为宴请沂王,下首原本的议事桌椅早已在董平的指导下换成膳桌。
朱齐目光扫过这膳桌两侧,意识到这看似随意的布置,实则暗藏着这名贴身宦官的小心机。
——沂王位置上的黄花梨圆凳无靠背,恰合“陪臣“之位。
而自己落座的官帽椅,则无声宣示着储君威仪。
“快来坐,不必拘礼!”
朱齐指着对面的位置招呼着沂王。
“谢太子哥哥!”沂王忐忑地谢过,心中在暗自揣测,不知这位素无往来的兄长今日的用意。
尚膳监的传菜宦官们鱼贯而入,顷刻间摆满二十余道御膳。
朱齐眼角余光瞥见那碗熟悉的燕窝羹时,执筷的手微微一滞。
客套两句后,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吃着,一言不发,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
沂王不敢主动说话,小心翼翼观察太子的神色。
朱齐没工夫说话,他正在干饭。
没有人注意到,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他只对沂王动过的菜感兴趣。
尴尬又持续了一阵儿,终于,满腹疑问的沂王坐不住了,他轻轻地放下筷子,试探着问道:
“太子哥哥今……日召臣弟前来,不知有……何指教,想来不是共用晚膳这么……简单吧?”
听沂王的话,朱齐便也停下筷子,心想:还真被你猜中了。
当然不能这么说,只见他拿起手边的绢布擦了擦嘴巴,端起眼前的茶碗,沉吟道:
“近日来,孤整天除了学习便是观政,但近日也偶然听到一些流言~”。
似乎感受到手中茶碗有些烫,他把茶碗又放了下来,摆弄着手里的茶碗盖,仿佛在思考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沂王静静地等了一会,见没有话音,抬头问道:
“莫非?这……内容与臣弟有关?”
朱齐站起身来,伸手指向沂王,眯着眼睛说道:
“坊间竟传——沂王贤德,既结勋贵,又叹深宫!”
他刻意将“贤德”二字咬得极重,目光如钩直刺对方眼底。
朱齐在袖中摩挲着玉佩,现代人的思维与太子的身份正在激烈交锋。
若按史书所载,眼前这位未来成化帝此刻应当纯良,但蝴蝶效应……
“不……不……不是,臣弟万万不敢!”
沂王猛地站起,茶盏翻倒染污了月白常服。
他慌乱中竟带翻了绣墩,膝盖重重磕在砖上也顾不得疼痛:
“那些勋贵只是……只是……”
朱齐忽然俯身握住他颤抖的手腕,触到一片冰凉汗湿。
少年太子勾起唇角,将人扶起时指尖在其脉门不着痕迹地一按——心跳如鼓。
“孤自然明白。”
接着,他背着手走向窗口,望着外面已斜的夕阳,缓缓道:
“只是这'贤王'之名……往后还是避嫌为好。”
沂王心底是否真有过这般念头,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朱齐清楚,这宫墙内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盼着从龙之功。
“太后懿旨!”一个清亮的声音划破这片刻的宁静,“着沂王即刻回宫温习课业,不得延误!”
朱齐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这懿旨来得倒是恰到好处!”
转身回到桌边,将那个燕窝盅推到沂王面前,温言道:
“孤听闻这血燕用文火煨了三个时辰,最是润肺。
春寒料峭,弟弟且暖了身子再走!”
沂王接过瓷盅,舀起一勺琥珀色的燕窝,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少年苍白的脸色。
屏风后传来极轻的木质挤压声,像是有人不慎踩到了什么。
这声响转瞬便被殿外突然爆发的宫人争执声淹没。
朱齐眼风刚扫向声源处,一名身着赭色比甲的粗壮宫女已跨进殿来。
她行礼时腰间禁步纹丝不动:“奉慈谕,奴婢特来护送沂王殿下!”
自永乐年间起,宫中选女官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专挑那些肩宽膀圆的北地女子。
反倒是二十四衙门的宦官们,多是清秀白皙的江南少年。
只见沂王的银匙悬在唇前半寸,琥珀般的燕窝汁沿着匙边缓缓垂落。
少年亲王的目光在兄长与宫女之间游移,连呼吸都屏住了
朱齐忽的背过身去,杏黄袖摆一挥,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了。
这懿旨来得蹊跷!
太后会这般急切么?莫非是有人故意吹风?
待脚步声渐远,朱齐才缓缓转回身。
沂王瘦削的背影正消失在夹道尽头,少年太子眸中的温润早已褪尽,唯余两点寒星般的冷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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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来讲,东宫午、晚两餐一般由三到五名尚膳监宦官,编成一个小组轮流运送。
出于食品安全考虑,为防止途中发生变故,每个运送小组还安排一名可靠的监督宦官全程监督。
付安,尚膳监的传膳宦官,今晚负责运送东宫晚膳的五名宦官之一。
当然,他的任务并不仅仅是运送饭菜,他是前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的暗子。
金英是一位颇有传奇色彩的太监,安南人(大概是现在的越南),永乐年间被英国公张辅带到(实际上是抓回)燕京。
尽管很小就被净身入宫,金英的身材还是长得高大魁梧,而且性格十分刚烈。
金英自幼与明英宗一起长大,关系自是亲密无比。
当年英宗御驾亲征蒙古瓦刺,金英就被任命辅助郕王(后来的景泰帝)监国。
后来英宗于土木堡被俘的消息传到宫中时,众大臣纷纷提议迁都南京。
时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金英在朝堂之上便大声喊出“敢言南迁者斩”,与于谦等人坚决支持景泰帝保卫燕京的主张,最后终于迎回了被俘虏的英宗,也获得了景泰帝的信任。
但后来因金英坚决支持英宗之子朱见深为皇太子,旗帜鲜明反对景帝更换自己儿子为太子,认为景泰帝就是一个代班领导而已,甚至还想拥立英宗重返帝位。
这就有点狼子野心了,景泰帝肯定不干。最后这名昔日风光无限的太监,被锦衣卫以贪污枉法为由逮捕入狱。
金英被捕前,通过其他渠道,将付安提前安插在了尚膳监。
付安不与任何人发生联系,他平时只专注于尚膳监的工作,其余事情一概不管。
按照秘密约定,尚膳监门口时右手边第一根柱子若出现“△”的标志,目的地树木上绑有红色绸布,且所送菜品含有燕窝。
三者同时满足时,付安必须将怀中粉末择机洒入燕窝之中,其余验菜、试菜环节皆不用他考虑。
付安曾经在狗身上实验过,他发现这些粉末竟然无毒。
也就是这样,他才以滋阴润肺药物为由,躲过一次抽检。
不知多少次传膳出门时,他都注意盯着尚膳监门口柱子,从未有过任何发现。
今天,这根柱子下部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浅色“△”记号,加之今日所送菜品中正好含有一道燕窝,付安自然而然地警觉起来。
然而,令他不解的事情出现了。
他们抵达目的地时,文华殿前一名宦官正在拆除绑在松树枝上的红色绸布。
这奇怪的举动令他犹豫了很久,由于三者并未同时满足,最终还是没有将怀中粉末洒入燕窝盅。
而在等待收拾碗筷时,付安惊闻到太子殿下正劝说沂王食用燕窝,眼看险些酿成大祸,他不禁暗自庆幸,手心捏了一把汗。
付安认为,太子殿下一定是知道了这个燕窝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