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回溯(七)
“你问。”
“您一直都知道,阿临,他,他是……那个人的儿子吗?”他对那个名字实在是说不出口,只能以一句“那个人”来替代。
“之前我只是猜测,并无证据。”如若不是涂熵亲口说出,他是压根就想不到,当年在李丹云肚子里面留下的那个孩子的父亲,居然是燔烯坛的大祭司。
“所以,我第一次见到李夫人的时候,您说,那是您在外不小心犯下的错误,这……其实都是假的?”陈烨颤抖着问道,他还记得李夫人第一次踏进三通教的大门时,她那明显隆起的腹部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高疆余当时对所有人宣布,这是他在外犯下的错误,希望各大长老能够看在她腹中孩子的面子上,不要为难于她。
陈烨站在栗阑长老的身后,紧张地揪着栗阑长老的衣角,怯生生抬起头,想要去看栗阑长老的脸色。
可令令他十分惊讶的是,栗阑长老并没有露出那种迎接家主夫人的恭敬,而是和所有的大长老们一般,复杂而难测。
他实在是太小,根本不懂那是什么,直到十多年以后,他才从栗阑长老的口中得知,其实高疆余对女色并不感冒,在遇到李夫人之前根本就没有碰过任何一个女人,所以在他蓦地把李夫人带回三通教的时候,所有人的脸上除了不解,更多的是惊讶,还有愤怒。
毕竟那个时候,胡月刚刚被燔烯坛吞下,正处在风口浪尖的时候,你却把他们教派的教主的女儿带了回来?还当众宣布,这就是他高疆余的嫡妻,是三通教的主母?
开什么玩笑,这不是公然把胡月和三通绑在了一起吗!
整个长老会一片哗然,只是三通教主医,堕胎一事犯了医家的忌讳,而在那之后,燔烯坛也没有找三通教的麻烦,否则他们早就把这个女人给丢到教外了!
“是,其实我当年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怀了八个多月的身孕了,算算日子,正是我离开燔烯坛之前怀上的。”高疆余虽然一直倾慕于她,但是从他见到她的第一面,到之后带她回到三通,他就连她的手都不曾碰过一下,唯一能够表达他那说不出口的爱慕的方式,便是在每次的过年过节之时,偷偷地将那些漂亮的珠花悄悄地放进她的首饰盒当中。
“……果然,果然是这样。”陈烨喃喃地说道,尽管高疆余很早便宣布了他的正妻,可作为常年生活在高疆余膝下的,视若亲子的陈烨,才能从那些不经意间的相处之中,发现那些不同寻常之处。
以前,他只是觉得,或许每个夫妻之间的相处都不一样,直到听到了涂熵的那一番话,才彻底的击碎了他所有的疑惑。
“其实,你早有猜测是吗?”高疆余无奈道,从陈烨的表情上来看,他心里一定早就有了自己的考量。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来,高叔叔您不要说是有外室,就连妾室都不曾有过一个,我也没听说过您在外面有什么红颜知己……所以您当时突然就把李夫人带了回来,我总是觉得奇怪。”陈烨拼命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十分的迷茫,不知所措。
“那你当时为何没有说出来?”高疆余问道,那时候,教里的反对声响一浪高过一浪,直到陈烨第一个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抱住了李夫人的大腿,怯生生地喊了一句“主母”,大家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无比震惊地看着这个小小的男娃娃。
“我当时觉得,若是能有一个婶婶,也挺好的……”陈烨脸颊微微一红,他是吃着百家饭长大,虽然高疆余常来看看他,但是他还是很希望能够得到家一般的温暖……
而那个女人,虽然眉眼间有一笔解不开的忧伤,可她还怀着身孕,十有八九会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而且看高叔叔的模样,也是下定了决心要让她入主三通,不然不会有那么多长老因为这一件事和他吵得不可开交。
于是他一下便跑了过去,抱住了李丹云的脚便不再撒手。
“婶婶,您这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阿烨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当哥哥啦?”
正厅的气氛是死一般的宁静,所有的长老们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着陈烨抱着李丹云不放,过了一阵,栗阑和另外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便直接找了个借口离开,只留下了大长老和他单独对峙。
“你真要娶这个女人为妻?”
“是,我意已决。”
“唉……也罢,只要日后燔烯坛不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便不管这件事,而且……我看阿烨也挺喜欢她的,三通教终归还是需要一个主母。”
“疆余明白。”
高疆余拉过陈烨的一只手,拍了拍他微有薄茧的手心,许久方道:“……罢了,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那么多,你还有什么想问的,都一并问了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既然高疆余都这么说了,那他就一定要尽可能地问到底。
“他……他是怎么,怎么和……”
高疆余问道:“你知道,我们三通教为何上上下下禁止饮酒吗?”
陈烨答道:“酒易上瘾,醉后易乱性,不是好事。”
高疆余叹道:“不仅如此,在醉酒之后,有很多事情都会忘记,也会错过很多事情,此外……如若有人在你的酒里面做手脚,而此时,你也已经喝醉了,那便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是十多年前,我奉前往燔烯坛小住三月,主要也是为了研究具有火属灵力的草药。我起初并不愿意,因为那时候你还太小,并不放心把你交给他人,彼时栗阑长老的幼子刚刚去世不久,他为了安抚爱妻便向我讨了你来,我便把你交给了栗阑,然后独自一人去了燔烯坛。”
“我是在那里遇到的丹云,她当时在高台上,看我被人嘲笑,有些气不过,便把她额发上面的珠花抛给了我,我便再也离不开眼了。”她的年轻气盛,她的骄阳似火,如同烈日一般的耀眼,让他的眼睛再也无法离开她半分。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滞留在燔烯坛,所以也就住了三个月,待老坛主的事情全部了了,我也便离开了燔烯坛,在离开之前,我们这群年纪相仿的修士,不管是像涂熵这样的祭司,还是像萧宿这样的世家子弟,还有如丹云这般和我们比较相熟的女修,都齐齐聚在了一起,想着以后再见面之时兴许都在各大教派当中占得一点地位,再没有现在这般闲云野鹤,就说是要给我喝一次送行酒。我当时也没多想,便答应了。”原来,就连问宸教主萧宿,当年都曾与高叔叔把酒言欢,一起在月光下对饮浊酒,难怪在清辉殿上,他能与萧教主闲聊那么久,都是结识多年的朋友。
“那天我们喝到很晚,我一直睡到第二日下午才起的身,起来之后头疼的厉害,本来我只是认为是我酒量不行以至于才醉了这么久,可是等我出了房门一打听,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没有起来,就连千杯不倒之人都醉的起不来身,我便生出了好奇之心,想要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酒。可我这样一查,却发现,我们昨夜所喝的酒里面,全都被下了迷药。”
陈烨登时便瞳孔大张,他是见过醉酒之人的,那些醉鬼在醒来之后也大都记不清之前发生过什么,有好几次他都在想,如若这时候有人跳出来向他们砍上一刀,他们怕也是分辨不清到底是谁伤了他们。
没想到,原来高叔叔真的遇到过这种事!
“我当时吓了一跳,立即去了药房,给所有的人配了醒酒汤和解药,随后命人一个一个地送了过去,送到最后,奉我命令的三通教弟子说,除了涂祭司和李家小姐以外,全部的人都已经送到了。我立即便派人去打听,派去的人回来后告诉我,涂祭司和李家小姐在喝到很晚之后便相继有事离去了,后来涂祭司在处理结束之后又返了回来,发现大家早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便吩咐了人把大家各自送回了房间。后来又过了两日,我去她的住所里面找她,可是她说什么都不愿意见我,当天晚上便不辞而别,直接回到了胡月,我当时并没有在意,便也向涂熵告了别,回到了三通。”
高疆余的拳头登时握紧,他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力气,捏的陈烨的手腕咯咯作响,陈烨吃痛,忍不住发出了“嘶嘶”的抽气声。
高疆余一怔,急忙开了陈烨的手,陈烨将手抽回便直接背在了身后,不让高疆余看到他手上被捏出的青青紫紫的斑痕。
高疆余此时已经完全陷入了回忆当中,身边的气息愈发显得阴沉,他的语气也越来越凝重:“可没等我回到三通教,胡月便突然宣布,今往后,胡月山庄和燔烯坛水火不容,再无往来!我当时非常震惊,一直以来,燔烯坛与胡月的关系虽然不算太冷,但表面上也是客客气气,此番胡月的内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间便和燔烯坛刀剑相向。而燔烯坛那里也毫不示弱,不出三个月,胡月便沦陷了。”
胡月覆灭一事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毕竟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门派,虽说是世家,但是江湖地位和燔烯坛完全没有可比性,连当时还不成气候的听雪都因为刺客辈出而小有名气,于是这件事很快便被埋没在了史册当中,就连陈皓阳也是在多年后拜访胡月,才从那些两鬓斑白的长老当中得知当年那少的可怜的真相。
“我十分担心丹云的状况,便经常利用我们三通教医师云游四方的身份,不断地打探胡月的消息,最后胡月的大长老稍信告诉我,说他家小姐先是被掳去了燔烯坛,再后来便失踪了。”
“我当时特别焦急,便广撒消息四处打听,好在她那时刚刚离开两天,线索还没有断,我很快便在一个小山村里面找到了她,见到她的第一眼,便看到了她隆起的肚子,大约有八九个月的身孕,若是算些时日,应当便是她离开燔烯坛之前染上的。”
高疆余满眼都是痛色,他目光迷离,只是看着床尾那一抹精致的雕花,缓缓道:“她那个时候万念俱灰,一心便想要以死谢罪,又怕拖累整个家族,才偷偷地跑了出来,可不过几天的时间,便被我给追上了。那时候她一直问我,为什么要找到她,为什么不让她去死?可我是个医师,最忌讳的便是见死不救,更何况,燔烯坛的人一直都在胡月附近徘徊,她若是死了,随时都会牵连胡月,我想尽了各种的说辞,终于说动了她,让她以我夫人的名义暂时入主三通,三通教以医立教,极少参与这些纷争,可以保住胡月,也能给她一个栖身之所,不让外面任何的流言蜚语伤害到她。”
“再后来……你便都知道了。”
不错,再往后,她生下了高临,五年后又在立秋生下了秋月,她的生活,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便全部都放在了三通教,再没有回到过胡月半步。
心如死灰,大约便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