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高畈祠堂
墨城坞村里,有个祠堂叫高畈祠堂。高畈祠堂,很久很久之前是非常壮观的。而今,在老一辈的口中还可以偶尔觅见它当年雄伟的身影。墨城坞木一村靠近半山村的那个北当口,就是当年高畈祠堂的所在地。
相信很多无论亲见的还是只听闻它名气的人,都会如我一般,一读名字,便觉这个地方威严肃穆。毕竟在那个讲究尊卑的时代里,普通人,尤其是女人,进入高畈祠堂,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的小学与高畈祠堂仅一路之隔。高畈祠堂前有一段长而整齐的台阶,颇为壮观。台阶两边与中间各有一段斜坡,这便是小学生们课间午间最好的嬉戏场所。我们纷纷跑出教室,冲向高畈祠堂那水泥面的斜坡,齐刷刷从斜坡上滑落,屁股贴着水泥面,随着落势,布与地面发出“嘶啦”的摩擦声。这样反复,乐此不疲。
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家家户户生活条件一般,大人们永远有干不完的农活,从山上到田间,总是无暇顾及家里的孩子。等有一天,裤子背面明显地出现了磨破的痕迹或呈现破烂的迹象,于是娘便追问与责备。我禁不住娘无休止的打骂或训斥,终于吐出是因为在高畈祠堂上溜那段陡峭的地面“滑梯”。娘气急,便匆匆跑到同村的小学班主任家,如何如何一顿叙述。第二天,班主任便严厉禁止课间午时去对面高畈祠堂溜滑梯。我的屁股上多了两枚招摇的补丁。娘是故意的,她对我的教育从来都是直接而生硬。我摸到厚厚的两块补丁,逐渐对高畈祠堂那兴奋而刺激的游戏止步。
我们对高畈祠堂总充满好奇。
于是趁午间,我们几个越过了高畈祠堂的台阶。祠堂的大铁门阴森、冷若冰霜,旁边是一堵不高的黄沙墙。铁门木然而冷漠地竖在我们面前,但我们依旧翻越入内。
祠堂内的大院里,高耸入天的泡桐树茁壮而葳蕤,叶片硕大,遮蔽了晴朗碧天。院里寂静无声,四周的一排排木质小矮房静默忧郁。左侧一排房子高大肃穆,石柱擎天,我与同伴面面相觑后,便小步冲上正殿。
殿内阴阴的,漆黑如夜。隔着发出笨重吱吱声的大门的门缝,我们瞧见了里面一溜的牌位。冷冰冰地,严肃地,无生气地,安置在一个个密密匝匝的木龛里。后来才知道,墨城坞村人的祖先正义太公的牌位便在最正中间处。
我们缩回了头,有些畏惧和紧张,忙向左侧一排房走去。房后的那面墙壁后来成为我们涂鸦的天堂。
你看你看,墙壁上,旭日东升,长龙舞爪,猛虎出山,利齿骇人。又一面墙上,飞仙飘然,裙裾鲜艳,灵动而活泼,顾盼而神飞。然而,有些画面模糊断裂,有些躯体不全,有些甚至遭受过明显的蹂躏。我很纳闷,但小心地抚摸着每一片彩绘,钦慕、敬仰与好奇心被激发。这是谁的作品?为什么又有破坏的痕迹?同伴们面面相觑。
匆匆折回课堂,高畈祠堂这鲜为人知的秘密充填着几个小伙伴的内心。
放学回家,饭桌上我嗫嚅地问了爹。
“爹,高畈祠堂里为什么有那么多方方正正的木牌子整整齐齐地安放在里面?”
“爹,高畈祠堂里为什么有那么多很大很大的五颜六色的图画在墙壁上?”
“爹,为什么高畈祠堂要锁起来,里面其实很好玩的啊。”
“爹……”
可爹厉声打断我的询问。他重重地放下碗筷,呵斥道:“你问这些做什么?你进去过了?我警告你,以后你不许再去!”
我便不敢多问,快速地扒完了碗里的饭,匆匆往锅灶台一放,便出了家门。同伴们聚在一处互相交换着搜集到的关于高畈祠堂的信息。关于太太太公、祖上德高望重的人、对村里有过巨大贡献的人,甚至高畈祠堂生生不息的原因,等等,碎片似的复原、归整、拼凑,成为高畈祠堂的一段“传奇”。
原来,祠堂是祖先的象征,是寿氏先人的汇集地。它受人敬仰,供人追忆,讳莫如深却又令人崇敬不已。
祠堂正殿牌位最中间的就是墨城寿氏发家始祖——正义太公。正义太公有三兄弟,他排名第二。据说正义太公非常喜欢四处游走,有一年,他碰巧经过墨城坞背后的大山,站在大山高处,俯瞰作物遍野的墨城坞村,又远眺滚滚而过的浦阳江,面露喜色,手捋胡须,对身边的人感慨:“好风水,好地方。”他见山上有一处小竹林,随手折下一枝,插在刚才吟诵好风水的站立地,对旁人吩咐道:“待我百年,葬于此地。切记。”便转身离去。
多年过去,正义太公百年,他的后人记起他的生前嘱咐,便央人来寻太公指定的埋葬地。几行人急急寻得正义太公手插竹枝的山地,举目而望,只见眼前都是郁郁葱葱的翠竹,竹海连绵,充满生机。
子孙们惊叹不已,此一随手折摘的小竹枝,而今却如此蓬勃,确如太公而言,真当是风水宝地。于是子孙们急忙将太公灵柩从遥远的地方运放至此并安放入土。墨城坞人聚集此地大概便始于此,而太公当之无愧地成为此地寿氏家族的祖先。
这个故事与高畈祠堂联系甚深,既如此,那祠堂为什么要紧锁避人呢?
“文化大革命”期间,村人为保护祠堂免遭外人损毁,历经了千难万难。虽壁画与房屋结构偶有损坏,但高畈祠堂大体终究是安然无恙了。
而今的高畈祠堂早已化身为墨城小学,与祠堂的传承精神颇为一致。
当时盛况,如今平常,几抹回忆,似曾相识。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昔时。
彼此安好,哪怕活在时光里,也是对祖先的怀念与对后代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