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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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雪狐(六)

王天鸣的指尖还残留着林清越衣袖的冷香。

她望着占梦房紧闭的朱漆大门,那个与她容貌相同的女子正在门后咳嗽,每声都像是碎冰坠入深潭。

王天鸣喃喃自语:“小枝才是雪狐的主人。所以这一切,其实是小枝的执念?”

她转而望向梦中的夜空,反复思忖着林清越的话:

共感之力,不是这样用的......

那要如何用?

这天生的能力可以让她与梦中人同悲同喜,却偏偏什么都做不得?!简直荒谬!

而为何又棠若死在梦中,便会影响现实中的朱蓝山?

哪怕他们是彼此的前世今生,可这样通过梦境相互影响的情况也简直为所未闻。

朱蓝山.....

想起他,天鸣心头一悸,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怎能不担忧。

袖口里的十指紧紧攥着,天鸣强行平复焦灼的心绪,转身回了九重楼。

又棠果然听了她的话没有行刺杀之事,压着心中厌恶与晓昂一同伺候吴县令。

可是夜半时分,晓昂还是猛地跪在地上,指着外屋伺候的小枝流泪控诉:“县令大人!这贱蹄子与阿九姑娘合谋!妄想杀死您!”

正在窗边梳头的又棠瞬间怔住。

外间的天鸣震惊地望着里屋,与又棠对视之间,听到吴县令倏然起身,抽出匕首,不由分说地要刺向小枝。

雪狐刹那间扑向吴县令,要护住主人,却被他狠戾地斩断脖颈。

又棠豁然起身,冲了出来,挡在了小枝身前,悲戚喊着:“快跑!”

小枝的身体早已簌簌发抖,根本迈不开步子。

眼见着门口被晓昂堵住,吴县令的匕首朝着自己而来。

天鸣来不及多想,直接翻窗跃出,九层之高,摔之必亡,好在下面是一湖池塘。

天鸣沉浸在水中后,剧烈的冲击感让她从梦中豁然醒来。

此刻,她依旧身处朱蓝山的病榻旁。

守在门口的文照看到屋内人影闪动,敲门而入:“梦官儿,如何?”

如何?

天鸣一时苦笑,心头一团乱麻,原来,那天无论他们是否行刺,吴县令都要杀死她们。

动了杀心的不仅仅是又棠与她,姓吴的早已准备多时,恐怕还许诺晓昂,事成后要她成为新任阿九。

而梦境的关键是小枝与雪狐,想来她们早已不在世间。

那么,梦中的执念当真能存留一百年吗。

故人若去,现实无人思念祭奠,残存在梦境中的意念便会越来越淡,一百多年的岁月,再深的执念也会消解。

哪怕是可以入梦一探究竟的梦官也无处探寻。

天鸣安静地叹了口气。

烛火通明,看清朱蓝山更为苍白的脸颊,又棠又死了一次,让朱蓝山的气息也跟着更加衰弱。

“文照,”天鸣拿定主意,转头看向他:“去找县志来,找一个庆云年间,姓吴的县令。”

文照的脚步很快在廊下踩出急促的回响,不多时便抱着半人高的县志匣子踉跄闯入。

泛黄的纸页在烛火下翻动,直接翻到庆云年志那部,过了好一会,天鸣的指尖突然顿在“吴明修”三个字上——庆云年间富尔镇县令,县志里说他“性宽厚,善治民,九重楼被人火焚时,他亲率衙役救百姓三十七人,民感其德,立碑颂之”。

墨字工整如碑刻,与梦境中手持皮鞭的暴虐身影重叠又割裂。

吴明修的画像旁,用蝇头小楷注着“享年七十四,葬于镇西槐林,其孙辈承祖业,至今经商”。

享年七十四。

后人至今经商。

坏人恶贯满盈,却能寿终正寝,子孙满堂。

王天鸣拧着眉头,心头堵着块石头一般,眼中闪过不甘的泪光。

多么讽刺的世道!

“吴家后人如今在城东经营酒楼,已经传了四代,现任家主的小儿子吴恒……与杜春娘交情匪浅。”文照忽然想起吴家的名声,低声道:“他爱慕杜春娘,可杜春娘却心慕县令大人。”

吴恒.....这个名字她倒是听朱蓝山提起过,朱蓝山很喜欢喝吴家的酿酒,与他们家的小公子,也有些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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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记酒坊的地窖里,酒糟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与百年前九重楼专供的酒水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是,王天鸣想起九重楼的酒味,入口时总会有些涩味。

但此刻吴恒给她的酒却有所不同,难不成是配方改了?

“味道当真是....特别。”她勉强笑笑,放下杯盏。

“朱县令最爱我家的‘醉花阴’,说像极了幼时偷喝的占梦房桂花酿。”吴恒搓着手从酒坛后转出:“不过姑娘您说得对,这酒里确实加了秘料——是我家祖传的‘护心香’,喝了能让人夜里睡得安稳。”

她身后的文照突然身形一顿,似乎闻到了什么。

王天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酒窖深处的木架上摆着七八个琉璃瓶,瓶中浸泡着略有红色的液体。

最中央的檀木牌上刻着吴家祖训:“雪狐衔珠,护佑万代”,落款正是吴明修的字迹。

吴恒笑道:“姑娘莫怕,那是我家酿酒时特别调配的秘方。”

“血的味道?”文照鼻子好使,此番嗅到,凌厉地看向吴恒。

吴恒眼中闪过惊讶:“这位小兄弟真厉害。确实是血,只不过是狐狸的心头血。”

狐狸?

天鸣与文照的眼睛一时间齐齐亮了。

地窖深处传来铁链拖拽的声响,三只尾尖带金斑的雪狐自阴影中踱步而出,瞬间吸引了天鸣的视线。

它们像极了小银!

吴恒顺着目光看去,面色颇有得意:“这几只也是我家祖传圈养的狐狸。每年新出生的幼崽,都会选定一只,取其心头血入酒,正是酿酒秘方中的材料。”

王天鸣见到雪狐们的瞬间,因与小枝共感的缘故而心头激动。

她缓缓起身走近,蹲下后,任由雪狐的鼻尖蹭过她掌心。

它们是小银的后代。

而血脉的传承会让梦境联结。

恐怕小银的执念或许就在这里!

按耐着内心中的欣喜,天鸣眼神一亮,背对着吴恒与文照,慢慢闭上了眼。

须臾间,梦境的裂隙在她脑海中炸开。

再睁眼时,她已经化身雪狐,带着小枝奔跑在林间。

是九重楼后的槐树林!

此刻月光如霜,小枝与小银一路奔跑。累及时,她们躲进了山中一户人家墙根外,小枝透过墙体的裂缝,犹豫着要不要讨碗水喝时,忽然见到里面闪过两个人影,是吴县令。

小枝抱着雪狐的手猛然一抖。

此刻,吴明修的师爷正往酒坛里倾倒着白色粉末,坛口飘出的香气隐隐飘着涩味!

原来九重楼里的那些酒,都被人下了毒。

而吴恒请她品尝的没有。

“又棠的信送到太卜署了,竟然还真让她给做到了。”师爷低声道,“上面派了个控梦师来,听说厉害的很,算算路程,快到了。”

“控梦师?”吴明修面露不解,“太卜署什么时候管起这档子事了。”

师爷同样感到奇怪。

吴县令恨恨,皮鞭重重抽在槐树上泄愤:“那就让九重楼毁在今晚,也比留下罪证好!快把毒酒分给各层姑娘,就说我吴某人要为她们赎身,喝完这送行酒——等她们发疯互杀时,火自然就烧起来了。”

他想起小银,冷笑一声,“雪狐通灵,正好给官府演一出‘妖物作祟’的戏码。”

化身小银的天鸣终于明白,为何又棠身死的当晚,各层的姑娘有好些没有出来观望,想必是已经中毒,动弹不得了。

而林清越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到来,也打乱了吴县令要焚烧九重楼的计划。

“谁在外面?”那师爷相当警觉,感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瞬间冲了出来。

小枝闻声,拔腿就跑,与狐狸飞奔在槐树林中。

眼看着要被师爷抓住时,天鸣瞬间从雪狐的梦境中脱离出来,免被伤害。

她从梦中惊醒时,耳边的吴恒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家族传承。

王天鸣平复了下心绪,起身看向吴恒:“吴公子,杜春娘被锁在地牢实在是无奈之举,听闻你们交好,若有需要,您随时可以去探望。”

听到杜春娘的名讳,吴恒先是一愣,旋即尴尬笑笑:“她对我无意,我此时再去,恐怕也是给朱县令添乱。我们吴家的后人,最不希望让府衙为难,传出是非来。”

“没什么为难的,大家都是朋友,您与朱县令又是酒友,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他还好吗?我听说镇上几个大夫都没能医好他。”

天鸣面上似笑非笑:“只是处理公务,累病了而已,他一定会好的。”

说罢,便带着文照告辞离开。

吴恒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鸷与嘲讽。

出了吴家酒窖,天鸣低声吩咐文照:“去让府衙的人探探,杜春娘发疯前,是不是喝过吴家的酒。回来的时候,记得顺一只吴家的小狐狸。”

文照点头,快速拐进街巷消失了。

天鸣独自回了太不署,在占梦房的樟木箱底翻出《太卜署梦案录》,独自翻阅许久,直到翻出百年前的旧案中,几行被朱砂圈住的小字突然刺痛她的眼,书写者显然是女子的字迹:“凡寿终者魂魄入轮回,唯执念未消者困于梦境裂隙。每百又廿四年,人间阳寿尽时,梦境裂痕现,前世今生影相叠。”

一百二十四岁,是凡人的寿命极限。

“百廿四年……”王天鸣指尖划过墨迹,算算庆云年到现在,正好近接近一百二十四年。

她怔然地合上书页:“梦境出现了裂痕,朱蓝山的病,是因为又棠在梦境里死了一百二十四年,正好到了该与前世执念共振的时候。”

所以一病不起。

傍晚时分,文照果然顺来了吴家的一只小狐狸,带着它一起回了占梦房,将狐狸一放,喝着茶水润喉后道:“查过了,那杜春娘确实常常喝吴家的酒。”

“有没有下毒?”

“查不到啊。但是府衙的仵作说了,有些稀罕的毒物渗入血液,很难发现,哪怕是最高明的大夫,也不一定查的出。被下毒倒是有可能的。”

那吴恒或许与他那丧心病狂的老祖一模一样。

“爱慕的姑娘发了疯,吴恒从未去探望,昔日的酒友病倒了,他也漠不关心。”天鸣冷笑:“不知他究竟是薄情,还是害怕。”

她静静摸着幼狐雪白柔软的皮毛,懒洋洋躺了下去:“我睡一会,你守在门外。”

“是。”文照擦了擦嘴,闪身出去。

王天鸣很快抱着幼狐睡着。

再睁眼时,铁笼的铁锈味已钻进鼻腔,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再度变成了雪狐的爪子,银白色的绒毛间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小银,来。”吴明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的身边还跟着将小枝与小银抓回来的那位师爷。

他们身上带着令人作呕的笑容。

王天鸣猛地抬头,看见又棠被按在自己眼前,左手无名指齐根而断。

“尝尝你主人的血。”吴明修捏着她后颈的皮毛,强行将她的头按向又棠的断指。

天鸣拼命甩头,爪子在铁笼上抓出火星,共感之力让她清晰感受到雪狐的痛苦。

“放开她!”小枝的声音从大堂中传来,她满身血污,显然刚刚从柴房恶犬中挣脱出来。

吴明修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王天鸣趁机撞向铁笼的门。

幼狐的身体本就娇小,加上笼子的铁锁早已松垮,“咔嗒”一声便开了。

她窜出去的瞬间,毛发擦过又棠的指尖,奔到小枝跟前。

“诸位姐姐!“她听到小枝踉跄着站稳,高声道:“就算登上第九层阁楼,簪金戴银又如何?“

“你们不想念家乡的槐树吗?不想知道阿娘是否还在村口守望?“

天鸣化作的雪狐,呆呆望着这一幕,原来,说出一切的人,是小枝。

“住口!“晓昂的短刀出鞘声划破寂静。

“跑!”又棠爬来,想为小枝挡住那一刀,可吴县令的羽箭破风声响如裂帛,还是刺中了她。

晓昂的刀终究砍中了小枝,小枝忍着剧痛,托着瘦小的身体,第一次露出凄厉模样,看向晓昂道:“吴大人要的是死口。其实他早已知道你与家里人联系上了。下一个被断肢的,会不会是你。“

小枝的手指费力地勾下晓昂耳唇上的珠环:“这个,他早上赏给你的吧,里面可还夹着上个姑娘被沉塘前的碎发。这你都没发现?”

短刀“当啷“落地,晓昂踉跄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廊柱。

“懂了吗,姓吴的是希望我们都死掉。”

“.......不可能。”晓昂呆呆看着一向唯唯诺诺的小枝。

“京城已经来人了。是又棠冒死写了书信,一封两封十几封,才招来了京官,为我们讨公道。“

小枝的眸锋犀利地看向晓昂:“你可真是个蠢货。”

听到自己当初的话被小枝说出来,天鸣感到一阵怪异。

但已经来不及多想,此刻,护院们已经将九重楼围得水泄不通,而林清越根本不在这里!

王天鸣奔跑出去,撞翻了一边半人高的烛台,火舌卷着帷幔瞬间燃了起来。

小枝忍着剧痛,在晓昂发呆之际,拔掉了自己身上的刀锋:“九重楼里的酒水都被下了毒,包括你的,你刚刚拿刀的手,是不是在发抖?”

晓昂发抖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不敢置信地对上吴县令要射向她的箭锋。

小枝越过她,已经头晕目眩,但还是竭力配合小银,一路打翻烛台,让火势蔓延。

以死亡力博,是她唯一能做的

可她的腿早被恶犬咬得筋骨开裂,没跑几步,便重重倒在地上,血腥味漫进喉头。

只能一寸寸往楼梯中挪动,裙裾拖过的砖面,留下蜿蜒的血河。

终于蹭到拐角处的烛台,吃力打翻了去。

她的视线已模糊成血色雾霭。

小银突然立起前爪,用尾尖金斑拍向她手背——咬住她的裙摆要把她拖出火海。

小枝会心一笑,借着力道撞翻雕花烛台,三盏琉璃灯应声而碎,她已经用尽了力气。

“跑啊!”她伏在楼梯上嘶喊,火苗舔舐着她的衣袖,她却浑然不觉,只拼命伸手去够前方的姑娘,“能跑便跑啊!”

有姑娘被护院拽住发辫,她便用烧着的袖口去扑那人的面,手掌在石阶上按出带火的血印。

火势如银蛇游走,很快吞没了雕花栏杆。

吴明修的官服被火星燎出焦洞,正提着衣摆往楼下跑,腰间玉佩撞在廊柱上碎成两半。师爷拽着他的胳膊费力逃生。

小枝看着混乱的人群,看到晓昂趁机踹翻护院,往着角门跑去。

她笑了,身体慢慢滑进火海,指尖最后碰了碰小银的爪子:“我是不是变得勇敢了?刚刚很威风吧。其实,那些话都是我梦到的,梦里的我是那么勇敢的,我好喜欢那样的自己。可是.....我的身上真的好疼啊。”

天鸣瞪着狐狸眼,晓瞬间明白了林清越的话:共感之力不是这样用的。

原来是——

以梦解梦。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她是要用自己,影响小枝在梦中的行为,让梦中人自己改变因果!

天鸣想开口,却只能发出一声声哀戚的狐叫。

小枝推了推小银:“快跑,你还能活下去。你不是也有孩子藏在山中吗,它们不能没了娘啊。”

“我们的缘分,只能到这里了。”

谢谢你啊小银,谢谢你陪伴我这么多绝望的日日夜夜。

现在,我终于解脱了,以救赎者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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