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陈年噩梦（四）
听完天鸣诡异的梦境和她真被梦境所伤的事儿，朱蓝山诧异地好一会没说出话来。
默了片刻，他忽然起身，玄色衣摆扫过地上碎瓷，在天鸣惊诧的目光中抓起外袍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天鸣按住他手腕。
“海棠楼，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你，既然江寒竹死前也被梦境所伤，那她就是做了鬼了我也得给你揪出来！”
天鸣按住朱蓝山，拉着他坐回位置，“先别急，第一，先找海棠楼的旧人，打探江寒竹的过往，第二，咱们得想办法唤醒林清越，他恐怕早就知道刘梦官与江寒竹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老不死的，知道的还挺多，这时候晕什么晕啊！”
朱蓝山骂了一句，而后二话不说，立刻差手下去找人，然后钻进厢房，看着林清越的睡容，忽然露出一抹坏笑来。
他往掌心哈了口热气，蹲在竹榻前扒开林清越的眼皮。
这人昏迷三天滴水未进，眼睛却还极为清澈，面色红润，果然是个老不死的。
“我爹头当年教过我一招。”朱蓝山接过文照递来的大碗，碗里臭气熏天，文照一进来，瞬间满屋都是酸腐味，“陈年臭豆腐汁混着艾草灰，专治魇症。“
天鸣捏着鼻子退到窗边：“这能行？“
“当年我家老爷子中风，我爹就是拿这玩意儿往人鼻孔里灌......哼哼，林清越，老子今天必须扳回一局！“
他话音未落，手便一抖，将深褐色的汁液顺着林清越嘴角流进衣领。
昏迷的人突然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
“成了成了！“朱蓝山兴奋地按住林清越肩膀，却见对方猛地睁眼，瞳孔涣散得像是蒙了雾。天鸣刚要凑近，林清越突然暴起，枯瘦的手掌死死钳住朱蓝山手腕，指甲生生掐进肉里。
“林清越！是我！“朱蓝山疼得龇牙咧嘴，“朱蓝山啊！“
林清越喉结滚动两下，突然又松手栽回榻上。天鸣眼疾手快抄起炕桌挡着，才没让他后脑勺磕到墙砖。
转头看见朱蓝山正对着手腕上渗血的月牙印发愣。
“换招换招。“天鸣忽然翻出包银针，“青姨说过百会穴配神庭穴......“
“得了吧，那年我爹被噩梦魇着，大夫就是拿银簪扎他虎口。“朱蓝山从腰间摸出把匕首，“我记着得先放点恶血。“
寒光闪过，刀尖刚要贴上林清越指尖，天鸣按住了他的手，朱蓝山不满地瞪她，“怎么？舍不得了？”
天鸣正待解释，檐角铜铃忽地叮当乱响。
朱蓝山派出去的小吏忽然掀帘子冲进来，带进满室槐花香，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胡饼：“县令！打听到了，那江寒竹本出身福田院，管事的青姨恐怕知道些内情.....都说那江姑娘当了花魁后，每月初九总差人去福田院后门。“
“哦对，这个我也有点印象，但往常有人提及江寒竹，青姨总是回避装作不识。”
天鸣隐约记得与江寒竹的几面之缘，恍惚瞧见某年雪天，穿月白斗篷的女子俯身替她系紧袄子，施了胭脂的指尖拂过她脖颈时，带着股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装作不识？为何？”朱蓝山转头问小吏，“你确定江寒竹是福田院养大的？”
“准没错，但听说那位青姨因江寒竹进了海棠楼，与她闹得不快，江寒竹几次塞银子过去都被青姨拒绝了。”
廊下穿堂风忽地卷灭烛火，文昭往炭盆里添了块松香木，火光映得天鸣鼻尖红彤彤的：“不管如何，先去青姨那看看。“
“好！我陪你！”朱蓝山立即要文照去牵马。
.......
福田院的门环上缠着褪色红绸，天鸣指尖刚触到铜锈斑驳的环扣，朱蓝山已侧身挤到前头：“青姨是吧？我是本镇府衙......“
“青姨！“天鸣猛地用肩膀撞开朱蓝山，木门吱呀开缝的瞬间，她望见老妇人已经满头银发。
檐角铜铃叮当响着。
青姨眼里刚刚腾起的戒备在看清天鸣面容时骤然消散。
她抬起树皮似的手，拇指轻抚天鸣的脸颊：“小囡囡都这么大了......“
感受到她枯瘦指腹的触感，天鸣突然记起幼时发烧，正是这双手整夜给她换冷帕子。
朱蓝山揉着被门板撞红的鼻梁，酸溜溜插话：“青姨，您养大了天鸣，便也是我半个亲人！“
他的官靴碾过门槛缝里钻出的野草，靴底沾着的海棠花瓣混进青砖缝隙，迎着青姨走了进去。
天鸣与朱蓝山跟着她进了垂花门楼，匾额上“福田善堂“四个漆金字虽已剥落，檐角悬挂的铜铃却擦得锃亮——那是收留弃婴时摇给菩萨听的铃。
老宅里飘着陈年艾香，八仙桌上粗陶茶碗腾起袅袅白雾。
听明来意，青姨摇头苦笑，转而从樟木箱底翻出个粗布包袱，里头裹着泛黄的户籍黄册：“宣和三年腊月初八，老身在镇外雪堆里，扒出个襁褓，冻紫的小手里攥着半片雕竹玉佩。“
她枯槁的指尖摩挲着册页上“江寒竹“三字，指腹蹭过的地方显出油润光泽，是多年来翻看抚触养出的包浆。
“寒竹七岁就会帮着碾药，十二岁能给弃儿们讲《千字文》。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孩子。”
青姨叹口气，仿佛回到了江寒竹还在的那些年。
暮春的捣药声里掺了异样响动。
青姨隔着竹帘望见江寒竹倚着石臼发呆，药杵碾碎的何首乌早溢出青玉臼，少女耳后却浮着可疑的潮红——这是宣和七年的惊蛰。
“又偷攒药渣去换城隍庙卜卦的机会？“
青姨掀开藤箱时，三百张卦签哗啦啦倾泻而出，每支都刻着“刘“字。
最底下压着幅绢画，墨色氤氲里隐约是个撑伞的书生，青姨皱眉训斥，“又是他，一个梦中人而已，你还当真？念叨五年了，我真该带你去看看，是不是冲撞邪祟了！”
江寒竹红着脸抢过：“不是邪祟！哪有邪祟夜夜入梦来见？他说他叫刘泽，在占梦房当差！“
“早给你问过，占梦房根本没有姓刘的梦官，就算有，那么穷的差事，你还能跟他过日子？”
怎么不能呢？江寒竹心里默默想。
原以为日子会一如既往，可那年的秋分，暴雨冲垮了福田院东墙，府衙给福田院的拨款有限，别说补墙面，孩子们都快吃不上饭菜了。
那天青姨攥着仅剩的半贯钱从当铺回来，正撞见海棠楼的鸨母往江寒竹腕上套翡翠镯。
她冲上去阻挠，却拦不住江寒竹卖了自己。
“嬷嬷就当从未养过我这个痴儿。“她咬牙撕碎福田院的户籍黄册，“老鸨说海棠楼缺个掌书画的清倌儿，正好我合适，去了也没什么，总好过让新收的囡囡们窝在这里吃土，以后我每月都会捎银子回来。“
“进了海棠楼，还如何认得刘梦官！他你也不想见了？”青姨脱口而出，苦口婆心。
江寒竹却背过身，咽回眼泪，“大梦一场罢了，怎能当真呢。嬷嬷...就当寒竹出嫁了吧。”
说罢，便不再听青姨苦劝，随老鸨而去。
檐下铃铛响得凄惶，她石榴裙摆扫过门槛时，此后没脸再与青姨相见。
三年后的上元灯节，青姨在灯棚下再撞见到她，戴钗的佳人被个锦袍公子护着，正是意气风发的楚砚声。
青姨动了心思，想让寒竹从良，私下约了楚砚声。
“楚学士连续三月往海棠楼递婚书。“青姨把攒了八十两银的荷包塞给他，“这钱对海棠楼花魁来说不算多，但加上楚公子那份......兴许够用了，劳烦公子，赎回寒竹。“
“可惜，她妆奁最深处的鎏金盒里，锁着三百六十张梦官画像。“
楚砚生苦笑着退回荷包，灯笼映亮他袖口墨迹，“嬷嬷难道不是，近日新任主事刘梦官的表字...正是一个泽字。“
梦是真的，从来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