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棺中之物
《宝庆四明志·叙山》记载:“鸣鹤山,县西北六十里,耆老相传云,昔有鹤栖于此山,一旦飞鸣,冲天而去。”
……………………
嘉靖二年六月二十八。
宁波府,鸣鹤镇。
明月当空,坐落在鸣鹤山腰的金仙寺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
自当朝皇帝御极以来,道教大兴,全国各地的和尚都不好过,新的度牒想要发放难比登天,小的佛寺也逐渐凋零,金仙寺就是其中之一。
月光透过房顶破败的砖瓦洒在殿中,掉漆的佛像眼里也没了神韵,殿中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坐在供桌旁边。
“师傅,咱们这儿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香火了,连屋顶的窟窿都没钱修,要不咱们还俗吧?”
啪的一声,老和尚伸手拍了一下小和尚的脑袋。
“你这逆徒,出家人应当一心向佛,岂可因为外物动摇。”
“可我们连饭都……”
话音未落,院中异响传来。
“嘘!”
老和尚耳朵一动,示意徒弟噤声,扶着供桌的木腿慢慢站起身,轻声向窗边走去。
围墙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借着月光,老和尚看到一个身穿蓝色绸衣的中年人扒着墙头翻了进来,落地时险些栽了一个跟头。
紧接着又一名中年壮汉飞身翻过院墙,连忙扶起蓝衣男人。
小和尚躲在老和尚身后看着,声音有些害怕:“师傅,就咱们寺里这上雨旁风的,怎么还有贼惦记啊?”
“别说话,去桌上拿剪刀。”老和尚沉声道。
院子里的中年人似乎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被中年壮汉搀扶着走向大殿。
老和尚见状正打算回身,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院门被一脚踹开,门板远远飞出,落在寺内。
不等二人跑向大殿,门外的一众追兵等已经举着火把冲进寺中,将他们包围起来。
黑暗中有缓慢的脚步声传来,随之是一阵倭语:“宋素卿,你细川氏背信弃义,暗中勾结明国太监,其罪当诛!”
蓝衣中年人开口却是地道的官话:“谦道宗设,同为大明的属臣,朝贡原是我等本分,谁能和官府贸易自然各凭本事。你交易不成,竟胆敢焚船劫掠,杀官抢民?!今日我是必死,但你大内氏也要被明军斩尽杀绝!”
唤作谦道宗设的倭人不再言语,脸色阴沉地一挥手,周围的倭寇举着刀缓缓围向二人。
中年侍卫见状,果断挥刀横斩逼开一众倭寇,急切道:“大人快走,我来拦住他们。”
宋素卿也不多言,一瘸一拐地走向大殿。
虽然这破寺看来无人,但他们主仆二人方才一路逃到这里时,想要推门进来,却发现上了锁,如今也只能赌一把,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他嘴中试着用官话喊道:“殿中高僧,在下宁波鄞县宋素卿,求高僧施以援手,宋某愿奉上黄金百两。”
谦道宗设闻言看向大殿,见大殿破败,又无人应答,哈哈笑道:“姓宋的,死到临头你是失心疯了不成?这么低劣的把戏骗我可以,别把你自己也给骗了,哈哈哈哈哈。”
殿中,老和尚跑到供桌旁边,扭动莲花烛台,只见边上的燃灯古佛缓缓旋转,背后露出一条漆黑的通道。
“别傻愣着,快进来!”
刚拿来剪刀的小和尚闻言回神,忙跑过去,跟着老和尚走下台阶。随着老和尚在里面再次转动机关,佛像缓缓转了回去。
大殿再次回归宁静,只留下佛像转动时在地上拖出的一圈圈灰尘。
地道里,小和尚拽着老和尚的袈裟:“师傅,我怎么不知道咱们寺里还有这种地方啊。”
“你不知道得多了,原本打算等你长大点再告诉你,咱们金仙寺也曾香火鼎盛,信众如云,是这东南首屈一指的大寺。听你师祖说很久以前几位高僧联手镇压过一头邪魔,就封在这下面,一会儿下去别出声,在地宫里待一晚我们再上去。”
老和尚拿着走廊里存放的火折子,带着小和尚一路向下。
走到一处平地,伸手点亮了两侧的油灯,灯火顺着长长的铜轨一路蔓延开去。
黑暗被驱散,浮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个方圆百余丈的巨大石厅,四周墙壁上分列雕刻栩栩如生的巨型十八罗汉像。
厅堂中央是一口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棺材,上面贴满符咒,但许多符纸已经斑驳破损。
老和尚瞟了一眼远处的棺材,在石厅门外就地靠墙坐下:“我们不往里走,就在这儿躲一晚。”
这时,石板转动的声音再次在二人头上响起,接着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大殿之外,谦道宗设一刀砍下濒死侍卫的头颅,带兵追了进去,却发现宋素卿不见了踪影。
“啧,垂死挣扎。”粗犷的面庞上露出不耐。
只见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符咒,口中念念有词,黄纸变作一只黑色细犬跳落地面,东嗅嗅西嗅嗅,回头吠了一声,随后朝着边上一座佛像跑去。
地宫里,老和尚将小和尚护在身后,对眼前的宋素卿说道:“这位施主,莫不是把殿外的倭寇也引进来了吧。”
“长老放心,我并无恶意,你们下来时留下的痕迹已经被我抹掉了。依我看,我们不如在这里休息一晚,各自相安无事可好?”
老和尚还在想怎么应付眼前的不速之客,上方响起阴恻恻的嘲讽:“宋素卿,美梦做得太早了。”
三人脸色剧变,远处的楼梯紧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
谦道宗设提着长刀走下台阶,戏谑地看着宋素卿,此时老和尚已经拉着小和尚向里面跑去。
“哦?这破寺里还真有和尚,算你们倒霉,一并杀掉吧。”
随着谦道宗设挥手,倭寇们快步举刀向前。
宋素卿还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暴露了一路走来的踪迹,只来得及一瘸一拐地跑动两下就被一名倭寇捅穿胸膛,嘴里涌出血浆,吱唔两声,便没了声息。
“追。”众倭寇循着两个和尚逃跑的方向一路往里。
和尚二人跑到石厅中央,小和尚急得快哭出来:“师傅,还有密道吗?”
“哪还有什么密道,这里就是镇压这口棺材的。”
老和尚眼中满是不甘,“看来我们金仙寺的传承今天是要断了,可惜了你,还这么年轻…”
倭寇见二人毫无威胁,便争先恐后地提刀前冲。
老和尚虽知必死,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拉着小和尚四处躲闪,企图延缓死亡的到来。
冲在最前面的倭寇目光嗜血,脸上带着凶戾的笑容猛然加速,脚踩棺木一跃而起,口中大喊着听不懂的倭语。
长刀劈下,老和尚见逃无可逃,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剪刀,闭眼咬牙戳了出去。
噗嗤一声,老和尚自肩至腰被斩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猩红的血液汹涌喷出,不远处的棺盖登时被鲜血浸染。
老人的剪刀被倭寇轻松躲开,转身又是一刀,目光呆滞的小和尚头颅飞起,血泉喷涌。
谦道宗设拿刀拨了拨宋素卿的尸身,随手在脖子上轻轻一划,然后将长刀丢给手下,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地宫中央。
让手下点燃火把,他眯着眼仰头打量着墙壁上的石刻,周围的巨型罗汉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墙上跃出。
走到棺材前抹去上面的鲜血,他发现符纸上的咒文竟完全认不出,脚下传来粘腻的感觉,低头才发觉那两个和尚的血液不知何时已经在棺椁四周积成了一汪小潭。
庞大的地下空间里寂静的可怕,半点蛇虫鼠蚁的动静都无。
谦道宗设仰头看向四周,心脏莫名的加速跳动起来。
他直觉这里不宜久留,正要开口招呼手下撤退,猛然间一阵狂风从地宫入口袭来。
风压迫人,众人只觉难以呼吸,几人手中的火炬随即熄灭,仿佛有人一口吸干了此间的空气。
棺材上的黄纸哗啦作响,符咒纷乱飞舞,地上积存的血液逆流,混着湍急的气流从棺口的缝隙中钻入棺内。
谦道宗设见状瞳孔骤缩,想要动用家传的法术,却发现体内的灵力早已变得滞涩沉寂,半点运转不得。
他此刻哪还不知身陷绝地,想开口让手下掩护自己撤退,但甫一张口便被狂风填满,根本发不出声音。
手指颤抖着从怀中扔出剩余的式神,祈求那几只细犬能够抵挡一二,随后头也不回地撇下众人,逆着狂风奋力迈向入口。
心脏在狂跳不已,梳理整齐的发鬓已被吹得纷乱不堪,冷汗滴滴渗出又被迅速风干,他在黑暗中匍匐前进,像是一只断尾求生的壁虎。
身后不断传来骨断筋折、血肉抽离的可怖声音,谦道宗设面色惨白,半点不敢回头,已然破胆。
筋疲力竭地爬到入口楼梯处,正要扒着栏杆向上,身后一只青灰色手掌猛然按住了他的头颅。
疲惫低沉的声音响起。
“还不够……”
谦道宗设的躯体迅速萎缩,筋骨寸寸断裂,良久,地上只剩一堆衣物。
葛玄只觉刚醒来的空虚感稍微填补了些许,但全身依然隐隐作痛。
摸黑靠着粗糙的石壁坐下,脑海中的记忆像是一团乱麻,他长吸一口气,双手揉着太阳穴整理着思绪。
葛玄原本是历史专业的大学生,毕业后经亲戚介绍做了临安一家报社的助理,工资不高但离家很近,平时有时间还能翻翻书,总体来说还算称心。
某天他在网上刷到一处名叫鸣鹤山的小众景点,看照片风景不错,又离他老家所在的地方不远,兴之所至便约上几个发小趁着周末游山玩水。
一行人穿戴整齐上了山,爬到半山腰时路过一处山间的道观,众人正好有些乏了,便走进去打算歇歇脚。
葛玄在里面东逛西逛,来到正殿时看到这里供奉的是“冲应孚佑真君”,塑像栩栩如生,宛若真人,恍惚之间他竟觉得这神像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听了观主介绍,葛玄惊讶于这位真君好巧不巧的竟和自己同名,本着两人有缘的念头,给真君上了炷香,谁知下一秒人就躺在棺材里了。
原身的记忆大多已支离破碎,只剩下一本名叫《文始真经》的功法如同烙印一般铭刻在记忆里。
前面几页记载着炼气期的修炼法门和一些法术,后面则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任凭葛玄如何翻转,也看不出半点端倪。
不过他对前面已有的内容倒是莫名熟稔,只消一眼便能将那功法得心应手地运转起来,此前吸收倭寇灵肉就是用的这里面记载的法门。
身体上的痛感源源不断,葛玄摸了摸手臂,发现干硬的皮肤上有细碎的粉末飘落,蜷曲四肢时也有隐隐的僵硬之感传来。
虽然这具身躯的力量和速度远超常人,但他感觉如果不做点什么,恐怕会继续崩解。
葛玄试着运转那本《文始真经》去吸收周围的灵气,却发现经脉破损严重,此处稀薄的灵气进入体内之后根本无法存留。
“看来目前只能先修复肉体了。”他心想。
离开地宫来到金仙寺外,葛玄发现不远处的城池外有点点火光,那边隐隐传来喧闹的人声,于是他决定前去碰碰运气,既然血肉可以修复肉体,兴许牛羊也能起作用。
…………
慈溪县城下火光冲天,城门大开。
城内大量倭寇正在肆意劫掠,四处传来女人和小孩的哭喊声,夹杂着倭寇肆意地狂笑,有血从路边的门缝里流出。
一处院落内,几名倭寇正淫笑着解着裤腰带,围着被拖到地上的女子准备开动。
悄无声息地,一只青灰色的手掌骤然穿过外围一人的胸膛,鲜血喷出但没有落地,反而在透体的手臂表面消失不见,这名倭寇口中“嗬嗬”几声,紧接着就像漏了气的皮球一般瘪了下去。
其余的人惊怒大喝,近前两人想也不想举拳就打,葛玄伸手攥住迎面而来的两只拳头,缓缓用力。
原本紧握的拳头在他手中被慢慢揉捏得骨断筋折,变为一团血肉烂泥,两人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