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走向童话的世界(三)
芹芹和咸咸是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互相打架的。那是在咸咸稍稍有了还击能力之后的事了。在这以前,两个姐妹的亲密无间稍微显得单调了一点。芹芹再怎么努力地疼妹妹,也顶多是从阿冬那里学到一些招数,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一次她模仿阿冬把咸咸用一只手勾着,竭力地蹬上楼梯。阿冬的另一只手还可以拿一个碗什么的,芹芹则只能用另一只手拼命地顶住咸咸的屁股,助一臂之力。可是咸咸仍然渐渐地倾斜了,结果只能用另一只手扯住咸咸的裤子,扯得咸咸的屁股都露了出来。这还不算什么,勉强爬到楼梯一半的时候,芹芹的脚一软,两个人都滚了下来。
打起架来才真是有手足之情。用手抓,用脚踢,然后两个人滚爬在一起。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往往需要阿冬扭头去找一根扫把,各打五十大板。那当然是在阿铸不在场的时候。阿铸在场的时候事态肯定不会发展到那么严重的地步。他总是防患于未然,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前去排除险情。一旦交恶了,他就拼命地救火。
姐姐,你怎么一点都不让步?
姐姐,你快给我住手!
阿铸总有点十万火急。芹芹也总得在愈战愈勇的时候不得不抽身去面对一个超级大国的干涉。
是她先动手的!
她打得比我还重呢!
芹芹慷慨陈辞着。她已经懂得制造舆论了。阿铸只得用大道理去说服她,尽管是愈说愈不清。接着阿铸转身去看咸咸。他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受害者的咸咸。这个时候的咸咸总是委曲得说不出话来。要让她哭出声来,只需要机器再稍微发动一下。
长大了以后,芹芹经常说妹妹好狡猾,那么小就会装蒜。一边说着一边摸着过去被咸咸揍过的地方,笑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痛。而这个时候的阿铸总是在眼前浮现出当年咸咸的那个委曲的脸容,啞然失语。
当年阿铸总是把这个时候的咸咸抱了起来。他一点也不去追究真相。对他来说咸咸装不装蒜都无所谓,装也要抱她,不装也要抱她。他正苦着没有这样子把她给抱住的机会。
他甚至把她抱到街上去,抱她去寻找那个五彩缤纷的水果摊。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再需要那样残忍地欺骗。这个时候人家开始说咸咸成为了他的掌上明珠,说他给孩子买水果买得太凶了,生活是好过了一点,可也不能忘本。
可是他一点也不以为然。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咸咸把一颗荔枝把一只香蕉给塞在嘴里时那种狼吞虎咽的样子。而且同样是狼吞虎咽的芹芹,他却没有观察得如对咸咸那样深入细微。他总觉得同样的荔枝同样的香蕉芹芹的比咸咸多了一点糖质,多了一点维生素。他始终担心咸咸患有某种先天不足,妨碍她吸收其中的养分。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勉强成为了一个父亲。因为他总算明白了人世间有许多事情是无法弥补的,但是人世间有许多事情是可以忏悔的。
而咸咸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懂得自己必须以一个弱者的身份和姐姐进行竞争的。孱弱才是她强有力的武器。她靠着它来扩大自己的影响,加强自己的地位。是阿铸一直对她这样启蒙的,她只不过是出色地扮演了父亲替她精心策划的角色。
她走着走着,忽然说走不动了。她的理由一点也不充分,还没有走完通常散步的一半路,就想让大人来抱她呢。因此她的要求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阿铸和阿冬正在津津有味地听着芹芹说她被选为文体委员的事呢。芹芹已经是一位小学生了,她的出色的表现已经开始替家庭增添光彩了。
再走了一段,才发现咸咸不在了。大家回过头来,看到咸咸停在原来的路上。她是蹲着的,她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没有作假。
芹芹立即把她给揭发了。她确信自己比大人更加把妹妹给识破了的。何况事情恰恰发生在她正要让大人来表扬她的重要关节呢。她生气了,狡猾的妹妹多会看准时机。
阿铸只得让阿冬去哄一下。他一时还抽不出身来。责无旁贷的,他是这个家庭负责教育的第一把手。芹芹主要是向他做汇报的,芹芹的心情又是那么迫切。
阿冬往回走了两步,没想到咸咸却倒退了两步。阿冬生气了。谁都会生气的,那么乖的孩子也学会了无端地取闹。她的斥责又把阿铸和芹芹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来。芹芹真不知道该怎么把咸咸给斥责一顿。可是阿铸却看到了咸咸瞧向他的眼光。
原来是咸咸有另外的选择。
他突然悟出好象在什么时候他和咸咸之间有过什么约定俗成。这个时候咸咸的目光在告诉他,爸爸,你怎么忘记了。她的目光还在提醒阿铸他的忽略让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一刻她不是在闹着玩的,她正在经受着巨大的压力,她不知道自己还得坚持到什么时候。
阿铸立刻觉得自己必须刻不容缓。他突然有了把什么东西都撒到一边不去顾它的冲动。在大步向咸咸走去的时候他不仅仅觉得是自己让她久等了,而且事情紧迫到了这样的程度,他必须尽可能地去缩短哪怕是一分一秒的时间,否则的话一种什么叫他难以忍受的伤害会变得无以复加。
他因此换来了阿冬的埋怨,说没有看见有哪一家是这样惯孩子的。不用说芹芹也站到了阿冬一边,指责阿铸颠倒是非,助纣为虐。
咸咸让阿铸把自己抱到大伙跟前时便赶紧从阿铸的身上滑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会闯下这么大的祸,居然把父亲也连累了。她还以为自己仅仅是在向父亲要一块香糖一颗咸柑榄。她不知道怎么去对阿冬和芹芹说抱歉的话。她只有一个很驯良的态度,然后是一个改邪归正的实际行动。她自己达到了目的,却让父亲成了众矢之的。她得立刻把父亲给解救出来。
再稍微长大了一些,她便不仅仅是停留在争取自己的权益上头了。她终于断定原来比起别人,自己的父亲一点也不威严,一点也不令人生畏。她完全可以充分利用它,不,享用它来使自己和姐姐平分秋色,甚至捷足先登。她不再只是象一只小鸟那样等着姐姐觅食回来以后分给她一点什么。她不但能够自食其力了,她也开始尝试着让自己去做出特殊的贡献。
她悄悄地把自己的头探了出来,探了许久。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直到坐在阿铸对面的苏老师看到了,并且提醒了阿铸。阿铸转过脸来,可咸咸仍然只露出一张脸来和他对峙着。开头阿铸等了一下,等着听咸咸对他说什么。可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个时候的咸咸是不会开口的,而只要他稍一思索的话这一刻咸咸想说的他也就全知道了。
芹芹已经来过了。是一阵风一般地冲进来的,也不顾办公室里还有其他的老师。
爸爸,给我两毛钱。阿铸照例要审计一下。结果发现芹芹已经超标了,不管是要买本子还是买铅笔。芹芹只好坦承是用来买零食的。为了让自己的要求更容易通过一些,她补充说她并没有独揽,有什么好吃的,她也会给咸咸一点甜头。
阿铸就教育她说谗嘴是一个不好的习惯,小孩子从小就应该养成勤俭节约的好作风。阿铸还没有结束他的老生常谈,芹芹便把嘴一撅,嚷了一声小气,一溜烟地跑开了。
换了人马,可是换汤不换药。阿铸所不知道的只是咸咸是自告奋勇来的呢还是叫芹芹给派遣来的。当然也很有可能是两个人串通一气的。他来不及去细想,却首先用他想去掩饰可怎么也没办法全掩住的笑容露出了一个破绽。于是咸咸明白自己可以长驱直入了。尽管如此她却扭扭捏捏地,做出样子好象是一个犯了错误被指名叫到办公室里来的学生似的。
连苏老师都看笑了,苏老师已经熟悉了咸咸是怎样地步步为营的。
阿铸给了咸咸足够的时间,很耐心地等着咸咸一步一步地挨近自己,然后才问她要干什么。他的口气听上去象是在责备,然而却明显地带有装腔作势,其结果显然是在鼓励咸咸更加地胆大妄为。这一来咸咸便知道她想要的已经到手了。于是她用手指了一下办公桌靠下边的一个抽屉。阿铸通常是把一些零钱放在那里头的。
后来苏老师对阿铸说你真会偏心,你不怕把孩子给宠了吗?苏老师的话让阿铸觉得为难。他试着解释了几句,却发现一点儿也没有说到要害。不用说苏老师也是师范毕业的,两个人都处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第一线。和阿冬说的不怕把孩子给惯坏吗不同,两位教育工作者之间的商榷多少含有专业的意味。苏老师还想进一步探讨呢,探讨一下最小的孩子为什么特别会得到溺爱这么一个古老的问题。阿铸却笑而缄口了。咸咸如愿以偿飞奔而去之后他的心情一直很惬意。他甚至觉得自己和苏老师之间一点也没有共同语言,这一刻他在心里品味着的不仅是苏老师无法理解的,就连他在大学四年间精心钻研的心理学教育学里也是不被阐述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