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前尘往事
“啊!”
林默猛然惊醒,盯着眼前的竹窗木桌,许久才记起自己身处药庐的卧房之中。她心跳得厉害,觉得周身血液沸腾,一摸额角竟然密密地都是汗。
她皱了皱眉,努力地想回忆起梦中景象。但任凭她如何回忆,那梦境却好像落叶一样一片一片枯萎掉落了。不一会儿,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夜深人静,林默呆呆地坐在床上。她虽然知道自己可能患了失忆之症,但她似乎很习惯做什么事情都朝前看,觉得那些记忆既然已经失去了,纠结于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可这个记不起来的梦却让她有些恍神,觉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门外响起了云冲的声音:“睡不着的话,出来喝药汤吧。”
云冲看着面前的林默,没个正形地咕噜咕噜往喉咙里倒热汤,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慢点喝。”
“这药汤好苦。”林默趴在灶台边咂巴着嘴,眼巴巴地看着空了的罐子,“还有吗?”
云冲摇摇头:“没了。”
林默失望地哦了一声,摸了摸好似填不满的肚子。但那汤水似乎有些清补作用,她一时倒也精神起来,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半夜煮药汤?”
“你火气太旺,今日又食了许多饭菜。这药汤可解心燥。”晚饭时林默边说着难吃,边把整桌的菜都吃了。云冲料到她夜晚必然胃火旺盛,便熬了一碗清凉药汤。
林默黑黑地摸头笑着:“我饿了嘛,做人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饿死的。”
云冲心中触动:“你跟我来。”
云冲带着林默到堂屋,从最里面的药架上取下一个木盒,打开里面卧着一个青皮小罐子。云冲连盒一起递给她:“你周身的伤,用这个涂一涂,半月左右便好。用完放回盒子里,此药怕潮。”
林默接过盒子,药庐里四处摆放事物随意,唯独这药房里整齐精细。想必这位云冲先生是个痴迷医药之人。她摸了摸身上的伤:“守门那小仙孟不归说,我进入极山洞府便是个半仙之体,身上这些伤也不碍事,自己会慢慢好的。先生这药珍贵,没必要用在我身上嘛。”
“听话!”云冲面色一沉,伤久不治,气血不畅,没病也耗出病来了。
他又突然眼神一黯,手不自觉抚了抚林默的头发:“我这些药,你不用也没人用了。”
林默看着他,月光洒在云冲的脸上,那眉目如画,柔情似水,他的手掌宽厚又温暖,如此好看又令人心安之人,自己却没有半分的印象。她忍不住问:“你……可是以前认识我?”
云冲也看着她:“你可想得起来过去的事情?”
林默摇摇头,两人一时无言,这仙山中的夜晚极是宁静,药庐又是充满疗愈的灵气,围绕其外的鱼虫鸟兽也都好好安睡了。这一刻,竟如同世间停住了一般。
“无妨。”云冲抬手摸了摸林默的头,轻言细语的好似哄孩子:“明日起我调制些汤药,你按时吃着。这失忆之症总有好的一天。”
一丝光亮突然自林默脑中乍现,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记忆中仅存的,5岁之前的那些只有画面,却没有声音的片段。
“我以前是聋的!”她惊呼出声。
云冲手掌一颤,深深地看着林默。
同时深夜无眠的,还有独自下山回到地灵居所的小红。
她辗转反侧,坐起身来,她身边的通铺之上睡着一个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地灵,过去她倒也没有多想,今日却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小红悄声起来,走到屋外的月光之下,地上散落着一些杂草枯木。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对她说,“自己能变成这个世界上任何一块石头,任何一棵树,任何一粒沙子。天地之间的所有自然之物,他穷其一生都想体验体验。”
他说着如此浩渺的理想,小红觉得自己仿佛在仰头看着无垠的星空。
她捡起一根枯木闻了闻,“不是他。”
按照惯例,实习天神的入山典礼之后,须在各自仙居里修行几日,除了安顿好日常生活,也要熟读文册上的天宫基本礼节,了解洞府各处书阁,试炼地位置,以及各类课程安排。云冲一大清早起床,也不着急叫醒林默。他读了会儿药书,抬头越瞧这院子越杂乱,也不知自己这百年来是怎么住在这里的。他忍不住手指一动,那院子里的布袋,石墩,坛子,花盆便自行飞了起来,几把扫帚拖把神经兮兮地天上地上地舞着,可惜似乎这些物品也不知要把自己放在哪里,倒是扬起了满院的灰尘。把茅屋顶上睡觉的雀鸟都惊得直扇翅膀。
彭祖和青鸾走到药庐跟前的时候,便看到这么一幅满天都是物品与鸟儿的热闹景象。
“云冲,一大早这么有雅兴。”
云冲闻声,忙放下药书,拂袖之际扫帚便停了下来,那些物品纷纷随便找个地儿自行落了下去。
“彭祖上神。”云冲打开院门,迎彭祖与青鸾入内。
青鸾从未来过此处,远远瞧着这地儿便是简陋,一进院更是灰尘四散。他不禁皱起眉头一边给彭祖挥开浮尘,一边嘟囔着:“这也算是个仙居?”
彭祖倒没太在意,进了院子便径直走去草亭坐下,望着远处的竹海薄雾:“我也是许久没有来你这了,还是如以往一般令人心神不宁。”
那些浮尘却竟随着他一路缓行的轨迹,凭空消失了。
云冲奉上茶水:“这几日天气都很好。”
彭祖瞧了一眼屋里:“林默仙子呢?”
“今日不用去书阁,此时辰时未尽,我便许她贪睡一会儿。我这就叫她起来。”云冲答着,手里却还不慌不忙地给彭祖倒茶。
彭祖摆摆手:“那倒不必,她起来了,这院子恐怕就没那么清静了。”
“仙师,您贵为上神,那小丫头怎敢不知礼节!”青鸾愤愤不平。
云冲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这药庐也是个粗野的地方,平日确实也不怎么讲究。”
“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冲也不理他,缓缓在彭祖面前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完全没有要去叫林默的意思。青鸾还想说些什么,彭祖看了他一眼,他便住了嘴,悻悻退到院外守候去了。
彭祖放下茶杯:“云冲先生一生行医,著书立说福泽后世,自是功德无量。你阳寿未尽之时,天帝便常常与我提起,说人间出了一个司药神的好苗子。只是你心障难除不愿做仙,这才将你安置在此处……”
“上神。”云冲打断他,“可是有什么昨日还未嘱咐的?”
彭祖笑了笑:“行,那我就开门见山。你既去了典礼,又收了林默在药庐,可是有意重回极山书阁进行实习天神的试炼修行?”
云冲摇摇头:“我让她来,只是想瞧瞧她的耳疾是否真的好了。”
“你可确定她便是当日那个小女孩?”
“是。”
云冲原是一代名医,一生不知救过多少人的性命,也曾是一方帝王器重之人。只是临终之前陡遇一场瘟疫,他拖着枯朽的身躯日夜不辍,研制抗疫的药方。谁知那地方官员巧取豪夺,将那救命的药方束之高阁,一面任凭瘟疫横行,不断从朝中获取拨款,一面高价将药方卖给富商贵胄。可怜一场瘟疫,万千穷苦百姓死在官府药库的门口,与那救命的药只隔了一扇门。
云冲心痛而引疾,不久撒手人寰。到了冥界,却得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些富商贵胄前世因缘投了好胎,自有机缘让他们免于一死,而那些短命的即便不是病死,也是饿死,横死,总之无论如何都要殒命于这场瘟疫。
天帝亲自赐予云冲金光提名为实习天神,希望他将来能担负起天下医药的神职。可云冲觉得,既然人的生命都是因果循环,福祸劫难早有定数,那专设一个管医药的神司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此这般,倒不如让他转世投胎再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
天帝惜才,并未就此放云冲重回轮回,而是点化他以半仙之体再去凡间救一人,期盼他能突破心障。云冲游荡世间好几年,却不肯再行医救人。直到他遇到一个有机缘的小女孩,以灵药与仙术治了她耳聋之症,这才回到不周山的极山洞府仙界。虽然他依然不愿做神仙,但隐居药庐清修,再不谈转世投胎之事。
云冲看了看林默的卧房:“昨日她想起来一些事情,她出生于海边渔村,父母也是渔民。她耳朵是天生聋的,所以也不会说话。父母给她取名一个默字,也是由此而来。这一切正与当日那小女孩一模一样。”
“她还想起了什么?”
云冲摇摇头:“约是5岁之后的事情,她便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也没想起你来?”
“嗯。”
彭祖沉思了一下:“你可知这失忆之症源自何故,可有解法?”
“寻常的失忆之症,或源自脑部受损,或神经退化而致,又或遭受了什么重大的精神创伤,情志郁结不得解。林默昨日刚到药庐,之后我会再细细查看。”
彭祖有些感慨:“没想到当日那个小姑娘,竟然从此得了仙缘。”
云冲却摇摇头:“林默的仙缘恐怕不是我,我以半仙之身给她治耳病,不过是令她的五识比常人强了几分,算不得什么神赋,远不至于能让她获得金光提名。”
彭祖若有所思地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此事蹊跷,若她记忆有恢复,定要告知于我……咳咳,你这茶水怎如此苦涩?”
云冲睁着眼睛:“是吗?这不是您送我的春茶吗?”
彭祖愣了一下,哭笑不得:“我送你春茶,都是八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彭祖话音未落,却听见外面守着的青鸾发出了惊怒的喊声:“这?这是什么!去!出去!”
突然草竹搭成的简易院墙塌了一半,一只高大的九色麋鹿固执地探头进来张望,那无辜的大圆眼睛滴溜溜地转,漂亮的鹿角上还挂着几根枯草。青鸾从未见过这等驱不开的蠢物,一时竟然不知怎么把它拉开。
彭祖不禁莞尔:“你这处还真是恬静无争,野鹿也不怕人。”
云冲挠了挠头:“大约是饿了,我这里也没什么吃食,它们进来转两圈便出去了。”
“饿?我饿了。”林默蓬着头发揉着眼睛出现在房门口,一眼瞧见了那呆萌的鹿头,“哎!这一只烤了很能吃久哎!”
林默一个箭步冲过去拉住那鹿角便往院里拽。青鸾在往外拉,林默在往里拽,云匆忙抛下彭祖跑过去念叨:“不能吃不能吃!你现在虚不受补,鹿肉太燥了。”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彭祖带着青鸾离开了药庐。青鸾还未气消,臭着脸拍着自己头上沾到的鹿毛:“仙师,这林默也太不成体统了!”
青鸾说着说着,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哈欠。彭祖看着他,他自觉失礼,赶忙请罪:“仙师恕罪,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彭祖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那药庐之中的灵气由灵药而生,天然便有令人放松心神,悠然安逸之效。你原属仙鹤一族,天性自然,喜欢这里也是情有可原。”
“可……可既已入了仙籍,总该勤勉克己不能松懈。”青鸾低着头,“当年仙师耗费金光提名送我入极山洞府做天级仙,正是因为贪玩懈怠,最终指定了五品仙级,给仙师丢人了。”
彭祖摇摇头,突然有些感慨:“众仙都在废寝忘食地求取功德分,能如此闲适度日的地方,恐也只有此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