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为了履行和刘芸的约定，周游决定不再隐瞒自己的内心世界。实际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是何种构造。可能是寂寥澄澈的净空、无端幻想的风花雪月、甚至市井气息浓郁的街头巷尾。这些都足以证明在十年前的清水江，小主人公是个梦想家。虽然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小傻个儿，但从另一面看来，也许他早就做好当“小傻个儿”的准备，要回到诗小去呢。

我现在经常在梦里遇见周游：他每次都坐在那儿，木头椅子上刻有他的独创字体，问他为什么不开灯，他也不回答。我不能让他孤独呀，所以每次遇见，我都搬来椅子陪他。他说他的生活是一颗乒乓球或者陀螺。随后我们又聊了很多，然后他回诗小去了。

诗小的周游有个习惯，只要夕阳的天，傍晚时分的他就喜欢趴在走廊边，凝望夕阳。这种时候，周围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有太阳红润的，向大地投射出最后的光线，这光线抚在周游脸上，极温柔的。目送太阳落进山峦，其后的天是散不尽的余晖和大片的红云，仿佛置身梦中。这一切把时间拉长了许多，在周游的记忆里映出一幅浓墨多彩的油画。

“周游！”

突兀一声把周游拉回存在本身，睁开双眼，目所能及的第一个人还是刘芸：头上戴个彩色发卡，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披在肩胛，眼角藏着笑意：

“放学不回家，一个人趴那干嘛呢？”

“没干嘛，就看看太阳。这太阳，很舒服。”

“今天上课又在书上乱画了吧，不会怪我？”

“不会，我就那样的人。”周游眼神开始飘忽不定，“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怎样讨厌现在的我。”

“行了，我可不愿意看到身边的人垮着脸说丧气话。”刘芸倏地转过身来，“一起回家？”

我无法保证这条路上是否会有如此巧合的两个小孩，我在其后十年的时间里经历了太多事，见证了太多离别，脑子里塞不下太久远的无聊事。但我得说，我希望他能多看几次温煦的太阳，在诗小再多说说话。我想起海子的诗：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路上；

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阳。

我知道海子也受过此等苦难，可他还是把自己整个灵魂都敞开，为世界敞开。那么，我也该让周游和刘芸继续走在那条路上，他们会有很多话说。这不是第一次和女孩子一起走回家路，按理说周游不该紧张。可他不但乱说话，脸还和那天下午一样红。

“我们来聊点什么吧。”

“聊什么？”

“你上次说你喜欢音乐，也对啊，我记得那天下午你还一直哼歌来着。”

“可能也许大概......吧？”

“那你唱给我听？”刘芸拖着粉书包走在前面，“正好让我检验你的水平。”

“啊？”周游彻底愣在原地。

“小声唱也行。”

知道躲不过这次，周游深吸一口气：

“怎能忘记旧日时光，

心中能不欢笑；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这歌声极小的，只有彼此能听见，但也无所保留地融进回家的路，不知这路是否会记住他们，或者很多个他们。

上周约着翠翠和E开了一次座谈会，原因是E在我这木屋已经住了一个月却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实在有些不妥。她的性质和我一样，却没机会和翠翠邂逅，所以，这次座谈会的主题就是“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可翠翠却这样评价：“我知道你开座谈会的目的，但你这个标题我真不喜欢。”她说得一点没错，但我想用实践来论证上次提出的问题，那么第一步就是学着像领导那样开会，希望她会原谅。

此外还请了翠翠父母来参加。大体是这样的：

“很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来参加鄙人的座谈会，包括叔叔阿姨，大家随意发言，不必拘谨。”

E：“你这开场白还真有那感觉了嘿！”

翠父：“我们呢，也没啥想说的，就周游这孩子刚上山来的时候吧，觉着他一个人挺可怜的，穿得又少，就让他住我们空出来的木房子了。”

翠母：“对对对，这孩子啊，挺懂事的，我们都把他当成自己的娃。又爱看书，我们翠翠娃一有空就跑他这里来看书，挺好的嘞！”

“没那么夸张，有个伴儿陪我，不至于无聊，挺好的。”

E：“是啊，而且你们家翠翠还鼓励周游写小说呢。”

翠母：“是吗？那有时间得让叔叔阿姨看看啊。哎呀，看我这记性，你是周游的朋友吧？”

E：“我是他姐姐。”

“别乱说！阿姨，她就是在我这里住段时间，反正要给租金，我就答应了。”

翠父：“没事，拓展一下副业也挺好的，多个收入嘛。”

聊天的氛围并没有想象中糟，可能是火炉把家庭的温馨全烘在言行中。唯独翠翠，只坐在门边，痴痴望着火炉。那天下午，我只觉着她是为标题置气，十七岁的女孩子嘛。可后来再问起时，她只说当时忽地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感，像微微跳动的火苗炙着内心，就不愿说话了。而且她认为平日里已和我聊过很多，再聊下去就该没意思了。至于E的存在，她没有发表意见。

总结就是我在上周办了一场无聊的座谈会，浪费了一个下午。可我真怕翠翠和E起冲突。现在十二月已经过半，我即将迎来窦圌山的第一个新年。

小说照常在写，翠翠和E都对此发表过看法，最集中的一点就是细节还不够，且没有情节推动，时间久了，读者就会抱怨：这小说真没意思，只有循环往复的校园故事，和作者牵强附会的胡扯乱侃。这些我都明白，但一开始我就说过，抒情和议论我最是擅长，这两种文章写多了再来写大工程的小说，自然要凸显特立独行的个人风格。不过考虑到翠翠在松柏林许下的约定，我想，至少不能让她失望。

以前我听朋友说，人活在世上，是个不断膨胀的过程，当小孩时是个没气的球，时间一直往前走，这球就越来越大。也许你认为球可以抵制充气，但正因它是一个球，所以内心会接受充气的过程，最终的结果就只有爆炸。当然，也许爆炸的瞬间，它会看清这个世界。

当然，你们可以对这理念提出质疑，毕竟这朋友疯疯癫癫的。但周游就完全认同，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大气球，在初中时就一肚子气啦。

初中的周游还有老郭老马陪着，只是不在一个班，所以偶尔的聊天就很是珍惜，但话题在冥冥中还是要转回诗小，回到那个新同桌上去。

“怎么样，新班级？”

“还行，能适应。”

“真没想到，小学会这么块，六年，就一瞬间的事。”

“是啊，感觉毕业典礼就在昨天。”

“你俩一个学校的？”

“当然，这小子和我六年的朋友呢，我想，我们仨还会一起去更远的地方。”

“得了吧，都不在一个班了。”

“以后还远嘞。”随即，老郭闪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要不，来聊聊小学女同学吧？”

“干嘛聊这个？”

“同意，我也想听听。”

“既然都聊到这个话题上了，周游，你小学喜欢哪个女生？”

这里我要说，并不是所有男生都恐惧这个问题，不过时间问题罢了。像现在的我就不认为翠翠和E是不可近身之人，日子久了，一切就都接受了。但相反的，周游只会把滚烫的脸埋得很深。

“不知道。”

“没事，我知道。那个新同桌——刘芸！是不是？”

只一刹那，周游的脸又红得像个猴儿屁股，这是第几次我不清楚，但这次的周游只用手支颐着脸，眼前闪过无数个2012的画面。至于之后的发展，自然是再次反驳着，这就是无聊的故事了。还是回到小说中来吧。

在我看来，诗小的布局算是打破传统的桎梏了。至少在2012，能有一个四合院已经是很幸福的事，四栋楼围成的天井更不必说，一切都已成为周游的记忆。这样的诗小和独属于那个年代的矜持都是我曾梦到过的，它们是我的私心，我的私心还有很多，都窝在陈仓等待未来。可诗小不一样，它们好像已经很远了，又好像从未变过。

这天井铺满蓝地砖，一眼望去似乎真能看到一爿幽蓝深邃的海，这海在太阳下没一点风声，火辣辣、热乎乎的光线洒在海上，只有两棵梧桐枝叶间的夏蝉发出激烈的抗议。是的，天井南方还有两颗枝繁叶茂的老梧桐，一长就是三层楼高，孩子们在树下乘过凉、做过实验、玩过游戏，不知它们怎么想，但周游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进诗小前，他身边最熟悉的只有家人。像这样内心孤僻的小孩本该迷失在人海之中，可能只是那天凑巧，周游在蓝海岸边等来那句：

“嘿！你叫周游，要不要一起玩？”

也就等来了老郭老马。我想，周游会记得那片蓝海、那两棵老梧桐，以及一段长达数十年的伟大友谊。

到了2012，周游又等来了刘芸。他经常给她讲好玩的事，或者无聊的事，总之，他把整个灵魂都献出去了。他们一起趴在五楼的走廊上望海面的人群，每每如此，刘芸都会感慨楼层的高度。实际上，现在的诗小在高楼林里算不上什么。就像诗小的周游经常好奇清水江西方是什么样，他可以幻想森林、野地、江流......只是不会想到高楼。有趣的是，十年后的清水江真是高楼林立。

和刘芸待在五楼时，周游总会讲自己被男生们追逐时如何藏在五楼的楼梯间。他认为，自己和朋友玩了三年的游戏总该是有趣的。但每次等来的，只是一句：

“我好想上信息课！”

不管如何，在诗小里，周游总是幸福的。他有一群永远同在的朋友、一首唱进生命的歌、一个大班级......他会为这首歌添加无数个旋律，就这样唱到毕业，还一直唱下去，直至永远。

那么，添加伴奏的方式有几种？周游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制漫画能算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