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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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白露一过,气温便开始骤降,不比去年山间的叶落乌啼,城市的生活自然要让秋的气息来得更缓,走在街上只可见到两旁的枫叶和梧桐把街道染得黄艳,偶有几片落叶飘在空中,随后在麦冬丛的泥土里化为养料。

距上次聊天已过去一周多时间,期间自然有所交集,虽没有很频繁,但每次沿河道散步时,翠翠都要刻意提起歌厅,和至今还未缓和的刘芸。我清楚翠翠的用意,所以在昨天,我勉强答应了她,那时的她很是有趣:长舒口气,许久才转过头来,脸上堆满浅淡的笑,眼里满是欢欣。翠翠对此臧否道:“恭喜你,又往前走了一步,虽然是我推着你走。”于此,我就不好解释了。

如前所言,歌厅开在新建的购物广场里,只在晚上营业,所以她们的休息时间是充裕的。平心而论,当亲眼见到时,我的确在内心暗自感叹:占地真够大的,仅门面就占了六个,更别提排得紧密的格子间。这老板还富有创新精神,划出一片区域建了舞池和吧台,,把歌厅和酒吧结合在一起,装潢出老上海的风格,倒有点取长补短的意思。且经常搞些迎合当下的活动,他的原话是:“要给生活添点情趣!”

这老板我见过了,林姓,典型的古惑仔形象,头发烫得蓬松,眼眉处戴一副大方框眼镜,穿着是一身工业风。出人意料的是,这人给我的印象并不坏,虽在言谈举止中显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儿,但谈到生意和店面经营,他的观点却让我耳目一新。这位刚进而立的老板,十八岁便辍学进到社会,摸爬滚打十二年,社会把他的嘴皮子和脑瓜子磨成如今的生意熟手。

我在歌房和他聊了挺久,他说这几十个陪酒里,自己看重的也就寥寥数几,刘芸算一个,剩下的就是些陌生的名字,其中还有个特殊的名字:X。

她已越过陪酒的地位,成了林老板最器重的人,提起她,林老板的语气便沉重起来:两年前,给歌厅选址的林老板在购物广场工地旁遇见她,彼时的广场还未建成,她也就是工地里不堪其用的小工,即便是小工,对一个身躯羸弱的女子来说,也是不小的挑战。

林老板记忆里的X留在那个滞雨凝云的傍晚,两个不同困境的青年仅在某一瞬的余光里瞥到彼此,命运便把这两个灵魂交织在一起。林老板眼中的X尘土飞扬,那件橘红色短袖已洗得发黄,却也在背后沾了密密麻麻的泥点子,鞋裤似在泥潭里泡过,已辨不清本身的颜色,灰头土脸的,只在那块厚重的刘海里才隐约看出一双稍有灵动的眼睛。

两人对望许久,X那只干涸得泛起白皮的嘴巴有了反应,嘶哑的声音至今还留在林老板的记忆里:“有事吗?”

“没事,我准备开店,来这边选址。”

“哦,什么店?”

“KTV。”

这个回答在X心海中泛起水花,她赶忙毛遂自荐:“老板,陪酒还招吗?我今年才二十一,在老家啥活都干,身材......身材也蛮好的,不信你摸摸看?”

林老板被这番话惊得连连退步,随后的景象却藏进他空洞的记忆里,至死难离:那双被刘海遮住的眸子是他从未见过的凄美,那眼神里包裹的纯情和朦胧,一如浮泛于空的细雨尘烟,一丝丝游进他的脑海,使他的精神美美餍足,也让他连声同意。

我不禁问起X的过往,林老板却在眼镜后甩出冷厉的眼神,他要我自个儿去问,毕竟是不愿意谈及这个特殊员工。

等待X的空隙中,我开始琢磨林老板是如何在得知我身份的情况下还对我畅所欲言,总不能为个优秀员工的老同学就如此相待吧,况且还是闹掰的。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还伴有柔美的女声,门开后,又是一个高我一头的女生:“你好——竟然是你?”

如我所见,这正是车站门口那个女生,和那天一样的装扮,耳垂的风铃耳饰依旧能发出清越的铃声,那双眼睛也着实好看,只是换了和刘芸一样的黑裙,且不见那个幼小的孩子。

我们尴尬地对视,仿佛窥见了彼此的隐私,但实际上只有X的隐私闯进我的眼帘。我不得不找些话来说:“对了,你和刘芸是同事吧?还有翠翠?”

她却倏地攥紧我的双臂,开始歇斯底里:“我不管你是谁,但要敢把孩子的事说出去,我弄死你!”

我不确定她说的是否当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在林老板跟前弄我。见她消了火,我赶忙缩进角落。可她见了这番场面,又内敛说道:“算了,你知道就好,说吧,找我干嘛?”

我们聊起刘芸和翠翠,X表示自己和她们很聊得来,且和刘芸一样,都把翠翠当亲妹照顾,尽管不清楚她的身世,但想到自己难堪的过往,又打心底喜欢这个女孩。如今她口中的哥哥就在身旁,大概已暗自琢磨起翠翠的身世了。

X的过往是我需要的,它也许是个不错的人物模板,作为交换,我便将翠翠父母举家搬迁的经过全数抖落出来,彼此也定下个不得外露的圭臬。

我们溜出歌厅,驱车前往一片白芦苇地。白芦苇我是很喜欢的,特别要等到仲春末尾的芦苇花开,漫山遍野全成白茫茫一片,越过高出几个头的芦苇丛,还能看到一片清水塘,这水在平日青里透蓝,到了晴天便成为一面镜子,一切景物的浮动都成了水镜的倒影,围水而建的灰石塔坐立在水潭中央,它仿佛装满岁月的沉寂与沧桑,正不断从窗口往外散。总之这片芦苇地是真实存在的,可不是我前文的胡诌。

至于X知晓这地方的原因,我就不清楚了,它在江油城的存在等同于零,只是数年前李哥带我去过一次。如今再度踏上,心中多少是有些怀念,雁群飞过头顶,伴着远处的放牛声,X开始讲述:

把时间推回2018,彼时刚成年的X正经历人生最大的变故,不同于走向考场的大多数,她结婚了。

现在的X云淡风轻地讲述着,她的确是解脱了,她总说别羡慕那些极少数,这里面也有比大多数更凄惨的,而她就算一个。

X生长于北川西部的山区,父亲一直陪她走到十八岁,这期间还有老人们、孩子们。家里的老人连同父辈的思想陈旧且迂腐,弟弟自打出生就有问题,一大家子拖家带口翻过大山进到县城,得到的诊断结果却是遗传性小儿麻痹。据X回忆,当时得知这消息的母亲已把手掐在自己脖颈上,她需在命运的囹圄里忏悔。后来的时日,X断断续续念完了小学和初中,停过两年学,原因是自己的学费成了弟弟的治疗费,也就是这两个年头,她接连经历了人生几个细小的变故——08年汶川地震、09年母亲坠崖......

关于汶川地震,我想还是不该一口带过,毕竟那段时期的经历都是触目惊心的真实,后来在书中看到的图片和文字都给我以心灵的冲击。她生在北川县境内,也该看到城内末日般的毁坏,如若再目睹北川中学废墟间斜立的升旗杆,就该知道废墟下是如何惨烈的景象。

她讲到十八岁前夕,即便家中的变故接踵而至,但山野还是将她生养到花季,此时的少女只清楚一件事——逃离。她知道进了十八岁就会成为弟弟治病的资本,多年前母亲的坠崖也应证了女性在未开化的村落只会沦为交易的产物。所以她要逃,就在结婚前夜。

可最终是没逃掉,还在婚礼当晚被印上村妇的印记,可要我说,那该叫玷污。

日子一天天流过,她的印记逐渐在风月里生长起来,那些日子里的X往楼顶一坐就是一整天,弟弟则每天都要上来,她随意让弟弟抚摸孩子,或者任由他把孩子逗得笑个没完。偶尔问起弟弟,竟得到一个——姐姐真好,姐姐要开心,要和我一样开心——的回答,如此看来弟弟的病还是没好。

“弟弟的名字我早忘了,连自己的本名也忘得干净,我这名字是来江油时改的。”

“你怎么逃出来的?”

X有些百感交集,手中的芦苇已被搓得草絮翻飞:“二零年,我遇到一个阿姨,当时我去县城看地震遗址,她也在那中学门前。可能是买了奶粉,她发了问,我俩东一嘴西一句聊过后,她便决定接我来江油城,怎么说呢,感觉还挺奇妙的!”

随即她拿起phone翻出照片,我反复看过,越看越觉着像某个人,某个曾见过的人。我到记忆深处翻找,随即把目标锁在我小说中的时间段——诗小第四年——那是S的母亲。

“她和你聊过吗?”

“当然,她说自己就是江油本地人,女儿也和我差不多大呢!”

在我再三的恳求下,消失多年的S总算浮出水面,尽管只是细枝末节,大多还是她母亲的经历。

大抵是S在诗小的遭遇,S母亲在暑假前便辞了工作,火急火燎赶回江油,过了六月便带走了S。在那个夏天,S母亲接连完成了和平离婚、搬离出川以及分得抚养权,且每个月还有丈夫打来的抚养费。我不理解她大费周章搞这一出是为了什么,但听X的讲述,S母亲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现在母女俩定居在江苏,哪个城市不得而知;现在的S母亲开了店,当起小老板的她应该不需要那点抚养费了。

“感觉......人生就是不断奔赴的离别,但有些又来得仓促,一句再见都成了奢望。”

X惊诧于我的抒情,紧抱臂膀接连退步:“大小伙子感慨什么人生呢?肉麻死了,要我说就得好好活!”

我傻笑着,仿佛回到小时候,随即突兀问起那孩子的藏身之所,X给出的回答是让一对空巢老人帮忙照看,好嘛,还算正常,没上演一出现实版的《何以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