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李哥在木屋住了一周便下了山,所以五月剩下的大半个月里,又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去。我继续把自己代入到翠翠父母身上,却始终想不明白他们的选择。相较之下,E的生活就轻松多了,她在我的推荐下认识了后山的老陈,经常往后山去,一待就是一整天,在那里抓鸡逗狗,还钻进菜地摘些时令蔬果,遇上下雨天的E就更兴奋了,她可以在山雨里听老陈讲我的轶事。总之,她是没完没了地享受山野生活。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五月末尾,我的梦多起来了,且开始期待黑夜的到来,那样便可以沉浸在梦的安逸里,我可以在里面遇见很多人,以弥补过往的遗憾。
沉默的夜,它的起点是建在大河边的大市场,我们走在路上,听见两旁的杉叶被风吹得萧瑟,只觉着这风该是大得出奇,在即将被叶片蒙住的眼眸里,我隐隐察觉到终点的存在。
是的,快到了。可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这断了续的梦境要把我们领向何处,只是往前走着,内心却是愈发紧张,仿佛要奔赴一场恶战。夜的终点是群山环抱的山脚,仰头望去是起了雾气的一片墨绿,在这与世隔绝的红杉林里,我见到一座砖瓦房,漆黑的涂料刷遍房屋的每个角落,没有阳台却在房门两侧装了两扇小窗,杉木窗棂已染了潮,显出的黑把这房子衬得更为腐朽,天花板还装有几块玻璃瓦,称之为天窗。与上次在无名山上见到的木屋不同,它的内里一应俱全,分为两室一厅,都配备最完美的家具,两个卧室里还装有氛围灯,奇异的灯光交替闪烁。
我伫立在泥地,心里犯起嘀咕:至少在梦里可以确定,这房子不该是我的,也许该绕过它,爬上后面那座大山才对......正想时,她和翠翠便动身往这黑房子走去,我赶忙上前拦住,想和她们解释。可就一瞬,她们便凑了上来,我能清楚感知到,我们的距离是零,察觉到彼此的鼻翼互相贴合,听到彼此的呼吸叠在一起。几秒过去,羞涩在心头生起,我往后退去,双目紧闭:“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可她们表示疑惑,还泛起笑意,紧接着穿过我的身体,硬生生进到黑房子里。
恍惚间,我反应过来,这是梦境。刚才的瞬间,我坐了一趟意识流的列车,车窗外是她们连环闪烁的脸庞,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出了幻影,成了一个个在脸上映出无数个圆圈的绰约的身影。现在,车窗没了画面,只呈出无信号的灰白,这趟列车逐渐收缩,成了一个透明的密封袋,我被它紧密包裹着,连呼吸都成了奢侈!
“你好哇,周游!”随着背后的呼喊,密封袋在瞬间爆开,成了无数个往四周散去的流体。
“我在,你是?”
“我是一身漆黑的砖瓦房啊!”
我转过身去,才知道自己要在梦里面对一个会说话的黑房子,它拿两根烟囱当眼睛,木门则成了它的嘴,发出闷沉的声音:“周游,我是梦的终点,想进到里面来吗?”
我摇头表示拒绝:“我在现实里活得好好的,不需要在乎这个无聊的梦境会通往何处,我现在就可以给自己一刀回到现实。”
“是的,当然,你可以这样做,但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都期盼着进到这里面来,因为我是你的内心啊!”它说得愈发激动,“你的行为在证明一切,你必须进到我的身体中,然后你会看到向下延伸的螺旋楼梯、六角形的蜂巢、蜂巢里躺着你最在意的两个女孩,或者是三个?四个?然后你会像发了疯般对着我谩骂,不过我可以接受你的谩骂,但你出不去了,你要在我的身体里待上一辈子!愿意吗,周游?”
“疯子!”
“是的,我是疯子,疯子是周游呀!”它在笑,两根烟囱弯得像石拱桥,“算了,我再让你看一眼吧。”
黑房子第一层的石砖和木头开始脱落,扬起的尘土背后,两扇落地窗映入眼帘,窗户背后,她们全身赤裸,躺在床上搔首弄姿。
“杂碎!”我向黑房子啐了一口,一脚踢开房门,冲进这所谓的终点。
......我确实看到它所描述的一切,切身体会到现实被梦境割裂的奇异感:没有一点疼痛,却在心里留下一大片空白,有的地方还吊着残碎,飘荡着很不是滋味。
然后,我从梦中惊醒,在冒着冷汗的夏夜里,坐在竹席上听电扇吹出的习习凉风。
六月的雨水开始多起来了,与之相应的还有小吃摊的生意。我不意外,反倒开始释怀:感谢这些雨水把我从怪诞的梦境里拉出来,否则我会因那逝去的过往患上精神失常,到时候就只能在精神病院浑浑噩噩地磨日子了。所以三天两头的夜雨声就成了我入睡的催眠曲,且由于忙碌,夜里的梦几乎不存在了,长此以往,竟连E也开始夸赞我的精神状态。要知道她在上个月是见了我就会开始揶揄调侃,仿佛我不是他的房东而是弟弟。
总之,关于E,这个来路不明的租客,曾经的奇女子,大我两岁的怪姐姐,现在仍在我身畔。在围满小吃摊的人群间,我总能找到她在草地晒太阳的身影,我的思绪开始飘摇:此前,我总认为自己是一个人在经历离别,逆来顺受般忍受它附带的一切痛苦,但若翻开记忆,便会惊讶到失声,那是每次离别和时间的罅隙里都闪现过的身影,她和我一样,在脸上写满忧愁,却总在身前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李哥离开后,我和E的关系逐渐模糊,此前我和她只保留在主顾之间,绝无向外延伸的机会,李哥的到来让她顺理成章当了回姐姐,在她笑靥如花的脸颊下,我隐约记得她红了脸。现在,我在嘈杂的音乐和喧嚣的人声里向她喊去:“喂,你是我朋友吧?”
E慢悠悠舒展完身体,却在一瞬回头:“是啊,我们都一块经历过那么多事了!”
“不当姐姐了?”
“你愿意吗?”在被阳光铺满的脸上,E似乎扬起了嘴角。
我本以为生活会以这样平淡的方式延续下去,匆匆碌碌,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这是六十岁的思想,却配着我二十岁的身体,所以很多转折要像浪潮般涌来,我就只能紧闭双眼,拥抱一切。
七月上旬某天,又是E敲响我的房门,当时我刚结束一天的工作,正躺在床上吹电扇。没等我反应,她便往屋里走,在窗户边坐下,我没听见以往的叫唤,便觉察出什么,坐起身来:“怎么了?”
E没了往日欢腾的架势,只温柔地笑着:“没什么。对了,咱俩第一次见面也是这个时间吧?傍晚的天,没有晚霞和夕阳,那时冬天,可你却没感觉似的,叉腰顶胯站在那里,像地主家的傻儿子,哈哈!想起来了,去年十一月?唔......时间好快啊!”她拿起桌上的小说本,“当时我还一直笑你这小说呢,你可别往心里去,我是不感兴趣,可没说讨厌啊!我记得里面有个叫刘芸的女生吧?”
“嗯,是那名字。不过看你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刚进来那会儿,我还以为你也出事了嘞。”
“是吗?”
“嗯,对了,你刚说的那些,忘了一点。你当时还一个劲地要当我姐姐,吓得我以为你精神不正常,所以直到现在,你在我看来也是个奇女子。”
“奇女子吗?这称呼也不错......哎呀,不管是E姐姐还是奇女子,以后随你心情叫吧!”E转头望向窗外,“今天起雾了啊......别忘了我。”
她把那四个字说得很轻,像风一般,而后的蝉鸣骤然响起,我们被这聒噪的蝉鸣裹住,夏蝉竟伏在枝叶间!
我终于察觉到:“看你这样就知道不对劲,说吧,今天又遇到谁了?“
随即她转过身来,那个让我瞠目结舌的名字脱口而出:“刘芸。”
我的写作过程并不像诗小的日子那般顺畅,相反的,每写一个片段,脑中的记忆便像受到感应般向我飞来,可那触不可及的虚无只幻化成影子禁锢在我周围,加之如今困苦难堪的局面,使我在某些时刻想要逃离,逃到生活之外,可那个名字还会跟在后面。我不是不愿意,而是害怕,一旦接受那个名字带来的记忆,心中就会生起一阵冲动,可换来的只有空乏。
现在我走在路上,那个名字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走进我身体,我也不需等待,刘芸就等在石亭前。十年未见,我不禁开始紧张,如前所言,我对她的记忆和印象只保留到小学毕业,我依稀记得她的一颦一笑,和那最后一句“以后少哭”,此后我便开始了长达八年的入世。我不愿接受这些年的刘芸也橘化为枳,变成市侩且目光短浅的人的猜想,可即便真是那样,我也只能接受,我们会倾诉彼此的过往,这种想法陪我走完全程。
那个头已比我高出半个脑袋,一头黑发很自然顺在肩背处,鼻梁上没了眼镜,倒在额间留了几道碎刘海,脸颊边擦了脂粉,唇间也涂了豆沙红的唇彩,显出深邃和冷艳;上身套一件黑白渐变短衫,下身则是深灰百褶裙,且在大腿处绑了一圈腿环,脚上套一双运动板鞋,两只白色长袜从鞋内向上攀缘。若走在身旁,还能嗅到一股馥郁的香水味。
“刘芸......你好啊?”
似乎没认出我,她以一副略显疑惑的眼神反复确实:“你是?”
此等情况,我不得不摘下眼镜,绑起长发:“十年也许不过如此,是吧,我的好同桌?”
“周游?真是你啊?天哪,都认不出你了!”刘芸满脸讶异,却也扬起嘴角,伸出白皙的手臂。
尽管内心的浪花不断翻涌,还是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儿,邀约她去后山的石道,平日里空闲的我便喜欢在这里独行。如今邂逅到老同学,也许一同在这林道叙旧畅谈,才能把心结解开。此时太阳已完全落下,空中只剩些白净的云往西边流去,我意识到这是一次非比寻常的邂逅,便备好手电筒,跟在其后。
我和她聊起历代君王的正传野史,重复着上次的内容,重复提出那个问题,可刘芸给出的答案却是一阵沉默。她垂下头,轻抚石台上的碑文,待到我们和云层一同走到尽头,她开始回答了,仅有简短的一句,如此浅淡,配以脸上厚重的矜持和呆滞的眼神:“果然是一样的。”
随即她问到翠翠的松柏林。我开始困惑:刘芸怎么知道那片林子,难道这山已没有荒芜的地方了?不过为了颜面,我还是把刘芸带进那片林地。在我印象中,自从翠翠离开,便没再进到里面,如今为了使这个阔别十年的老同学满意,我们踩着松软的泥地,走在其间。
路上我提起诗小的日子,她似乎反应起来,问起我的小说,且接连不断的诘问使我不得不承认。
“抱歉,擅自做主让你当了主人公,但论其本心,我唯一感到的纯粹的幸福,是和你做同桌那一年。”
刘芸沉默许久,开口说:“我不介意,只是......算了,我记得那年的我们还挺合得来,对了,现在还和他们联系吗?”
“在的,只是很少了。”
“啊,我记得有你和我,还有老郭老马,以及......”
我知道刘芸想说的名字,也清楚她的沉默:“S吧?她也在我小说里,是啊,那些事还恍若隔日呢......也许她现在过得很好呢?”
我们都不再言语,把时间推回2013年,那个夏天是小说的后记,当时五个孩子都记得彼此的约定,要在末伏前去让水村新开的游泳池玩个痛快。童年的快乐简单且纯粹,只需实现彼此的约定就可以留下一整天的记忆,但尽管如此简单,也有没能赴约的人。那个末伏天的S失约了,连同凉风席卷落叶的初秋,我们也没再相见,只由新学期的唐老师站在讲台上宣告S转学的消息。
当时的我们走在艳阳高照的水泥道上,身旁的芒草和稻谷都被太阳映出翠绿的光影,散出蒸腾的气浪,把我们拍得直呼热气。
老郭走在前面,一个劲地安慰我们:“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他接连不断地说到口干舌燥,也没了心气,围墙内传来孩子们的戏水声,墙上也画满了独属于夏天的碧蓝涂鸦。此时,老郭转过身来,炽热的眼神凝睇着我们,神思昏倦地说:“进去吧,爸妈该等急了。”
没了S的我们照样玩得过瘾,在父母的陪伴下,我们又把这段即将步入坟墓的友谊拉长了许多,只是在激起的水花里有一支献给未来的白蔷薇,它已成为坟墓的祭品,在落满蓝花楹的墓园里继续生长。
傍晚时分,我们踏上归途之路,每人手里都拿着冒油的烤肠,水和零食则由父母提上,此时的芒草和稻田不再晃眼,也没了热浪,只被空中的晚霞抢去风头,所以能看到农人在田地里施肥打药的身影,偶然一瞥,看到我们缓行的身影,我们便会听到一阵道别声:“明年再来啊,以后要常来啊!”
天已完全暗了下来,我打开手电筒递给刘芸:“害怕吗?江油城应该不会有这样黑暗的地方吧?”
她摇着头:“这里还不错,江油城虽然灯火通明,但在我看来也一样漆黑。听见了吗,这林子里还有山雀叫呢,我在村里也爱听这声音,还喜欢看它们在天上到处横飞呢。”
她继续深呼吸:“我记得这林边能听到涪江水声吧?”
“记这么清楚?”我指向江边,“那边就是,小心点走,路险。”
我们身处自然的心脏,还聆听最原始的江流声,今夜的涪江把水流得极快,拍在石滩上能激起泠泠的浪声,只是站在山崖边便能感受到江流的清冽。
“这浪拍得真响,你敢到里面去游泳吗?”
“那怎么敢?不过今晚的涪江是厉害!”
“......我在城里遇到一个人。”
“嗯,我猜到了。”刘芸狐疑地看着我,我便背过身去,“两个月了,翠翠过得好吗?”
“放心,我对她和小时候对你一样,不过,她还真是幼稚。”刘芸不禁发笑,“每看到她,我就觉得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孩子,永远长不大。”
她继续说:“翠翠说自己从窦圌山来,和大她两岁的哥哥来的,结果那个哥哥只顾自己,人都走很久了都没注意,对吧?后来,翠翠告诉我,她哥哥在写一篇很长的小说,要写到让她满意为止,还以自己的童年为背景,里面有个叫周游的,还有个叫刘芸的,这也是吧?再后来,我把翠翠叫到一旁,告诉她我就是刘芸,她竟没有很惊讶,还一个劲重复‘早知道啦’。这么说来,你很早就开始写了?”
“去年九月开始的,当时她看了我几篇文章,就一直缠着要我写,当然,我也不讨厌。”
“真好!”刘芸又一次深呼吸,开始往回走,“周游,你打算一辈子都待山上了?”
“啊?”
她停下脚步:“下山吧,去江油城看看,你在山上可有两个多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