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松林

今天学校放学早，但是不巧今天小志值日。等小志做完值日，已经是六点了，小志提着垃圾桶飞快地朝教室跑去，但是小志个子太小了，垃圾桶是一只大水桶改成的，将近到小志的腰这么高。虽然不重，但是跑起来比较费劲。小志顾不得太多，改提成抱，抱着垃圾桶，飞快跑起来，垃圾场在男生厕所旁边，离小志们班教室不远，而且因为小志是三年级，小志们在二楼，如果是六年级还要爬三层楼，那可费劲儿了。小志把垃圾桶放在教室后面角落，贴着一堆扫把和拖把，放整齐，仔细检查了一遍，一切都完成了。只需要背上书包，把教室门锁好，就可以回家了。

最后一缕夕阳在教室窗棂上淬成血色。小志的手指悬在门锁上方，突然听见身后的扫帚堆传来细碎的摩擦声，像有人用指甲刮擦着水泥地。最后一排座位旁的窗户漏风进来，把扫把和空桶吹动制造出响声。

空荡荡的教室里，拖把水渍在暮色中泛着幽光。窗外的松林正在吞吃最后一抹余晖，山风裹挟着松针摩擦的私语从门缝钻进来。小志突然觉得手心冒出很多手汗，钥匙在锁孔里发出尖细的哀鸣。

小志回头看了学校对面的山，太阳已经快到山顶了。小志知道快天黑了，赶紧背好书包朝校门口跑去，出了校门口小志朝岔路口的小路走，这是近道，平时小志不怎么走这边，但是今天太晚了，小志担心天黑之前如果不穿过山脚下的那片松林，那就大事不好了。

小志家住在一座山上，在连绵起伏的一座大山山腰，也算是山顶，因这个山群有很多小山，小志们家的位置高于几座环绕最高峰的山上。不管是上学，还是去集市赶集，都会下山，途中都会经过一片森林，是一片松树林，走出松树林有一片梯田式的菜地，贵州西北的地形都是这样。

黄昏，太阳已经在对面山顶落下，小志穿过山脚下的一条小河，沿着山脚下的大路走进对面这座山，爬过一个小山坡。穿过一片菜地。小志即将走入前面的那片松林。

山道上他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书包拍打后背的节奏渐渐与心跳重叠。当他踏进松林时，忽然发现脚下的枯枝断得过于清脆——仿佛有第二个人正踩着同样的节拍。

那座挂着白幡的野坟比记忆中更近了。

幡布在无风的林间兀自招展，像只苍白的手在暮色里和谁打招呼。小志的余光瞥见坟头压着的石块正在缓慢位移，青苔下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向墓碑。他不太理解，为什么这座坟这么破烂，还有这么多新的纸幡。像是每天都有人去插上新的。

他忽然想起以前老人在火堆旁念叨的话：“新死的魂儿最爱趴在活人肩头数头发...“

脖颈后的汗毛突然竖起。

深林中突然窜出一群黑鸦，朝着血红的余晖方向飞去。

林中只有一条小道。蜿蜒向林子出口，越往前走，地面就慢慢形成向上的坡度，小志的步行速度也慢了下来，小孩的力量始终有限。尽管小志一直告诉自己不要看路两边的野坟，但是眼看太阳快要完全落下去了，小志还差一小半路程，就愈加紧张起来。小志突然如同魔障了一般。忍不住扭头看了路右边林子深处的那座野坟，那坟前挂着的白番随着林子中的微风抖动着，似乎是朝着小志招手一般。仅仅是一眼，小志就吓得头皮一激灵，小志开始狂奔。腐烂松针在脚下爆出粘稠汁液，书包里的铅笔盒发出金属撞击的狞笑。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既像回声又像某种柔软的肢体拍打着地面。当他冲出树林时，月光正巧漫过最后一片梯田，照亮了地上七道歪斜的拖痕——就像被浸湿的麻绳反复犁过。

山腰的老屋亮着昏黄的灯，可门窗分明都挂着陈年的蛛网。小志的喘息突然停滞，因为他听见身后松林深处，传来白幡撕裂时绵长的呜咽。

最后一滴松脂垂落在墓碑裂痕里时，小志看清了那个生辰——1928年冬月十七。这个日期在他冲出松林后的深夜里，化作冰锥刺进梦境。

月光像发霉的银粉洒在床前，小志看见自己的手正不受控地抠挖竹席。指甲缝里渗出的不是血，而是粘稠的松脂。床底传来枯叶碾碎的声响，有个佝偻的影子顺着墙根缓缓隆起，带着陈年艾草燃烧的气味。

“好孩子...“影子喉咙里滚着泥浆翻涌的咕噜声，“帮阿公找找压坟的石...“

小志的瞳孔突然刺痛，视线穿透房梁看见漫天飘洒的纸钱。那座野坟正在他床下生根，白幡从席子缝隙钻出来缠住脚踝。坟头裂开的缝隙里伸出半截青灰色的手，指甲缝里嵌着发黑的松针。

公鸡啼鸣撕开梦境时，小志的枕巾浸透了带着松香的冷汗。

次日山道上飘着乳白色浓雾，像是有人把整座松林裹进浸湿的裹尸布里。小志攥着母亲给的桃木符，听见自己脚步声里混着另一种黏腻的响动——像是湿布鞋底蹭过青苔。

本该出现野坟的位置空荡得诡异。歪脖子松树上残留的半截麻绳还在摇晃，树下却连纸灰都寻不见。小志注意到腐殖层上留着七枚铜钱，摆成北斗状指向山顶。当他俯身细看时，铜钱突然全部翻面，露出背面暗红的朱砂字：冬月十七。

林间倏然掠过一声苍老的咳嗽。

小志狂奔时撞见早起采菌的张伯，老人腰间的药葫芦正在渗血。“那是守林陈阿公的衣冠冢。“张伯的蓑衣滴着混有松针的浊水，“三年前他进山找走丢的采药人...“话尾突然被剧烈的呛咳截断，小志看见他后颈粘着一片湿透的白幡碎布。

当夜母亲在米缸里发现七枚生锈的铜钱。小志透过窗纸看见对面松林亮着飘忽的绿火，隐约有个驼背人影在给某块空白地界培土。第二天全校都在传，后山发现了埋着民国药秤的土坑，坑底还有半幅写着生辰八字的黄裱纸。

而那个总在黄昏出现的咳嗽声，开始在每个起雾的清晨，准时徘徊在小志上学途中的第七个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