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无尽的白色，如同她记忆中的那场大雪。虽不冰冷，但却有冻结一切的力量……

她静静地站着，让自己的思绪沉淀。

不远处的地方，隐隐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是的，即使她忘记了一切，也依然记得，那个身影……

『……美貌、智慧、权力，不老不死的身体，超越禁忌的力量……你都拥有了……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还能得到什么？……』

今时今日，她终于能听出来了，那个残酷的声音里，隐忍的悲哀。

“你知道吧，我想要得到的东西……”

她笑着，开口。

『那不过是你的一时兴起……』

“这个我不能肯定呢~”

她娇嗔，

“其实，我才是最惨的吧，反反复复地失忆，在这样下去，脑子会坏掉的！……所以，那个‘撒伊尔’是不是一时兴起，我真的不清楚。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你？』

“我啊~”

她笑着，开口，

“最讨厌复杂的事情了！明明已经被龙骨箭杀死，却毫发无伤地醒了过来，然后，发现一切都停止了，这种时候已经受到很大的震撼了啊！可是，偏偏还有人对我说了一大堆莫明其妙的话。”

她抚上自己的心口，

“过去什么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这里的痛，是真真切切的……我知道，我用了千百年的时间等待，只是为了见到一个人。如果这是‘一时兴起’，我的‘兴’未免也太持久了……”

『所以？』

“所以，我可以很确定地回答你，我爱你。”

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宣布。

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问另一个问题，

『……见到伟大意志之后，要做什么？』

“投诉啊！”

她皱起眉头，

“把人家的美好心愿折腾成这个样子。还搞出个什么天启，来破坏我的幸福生活！抱怨一下是应该的吧！”

『这个世界呢？』

“世界？我是魔王哎，你不会指望我拯救世界吧？”

她眨眨眼睛，无辜道。

『还是那么自私呢，你……』

“是诚实！”

她笑着，

“我一直都很诚实……你是不是，也该诚实一次了？”

『我？』

“你明明知道啊……”

她叹口气，道，

“我想要的，不是你放弃灵魂不灭的守护……”

许久，那个背影转了过来

她看见，映在他瞳孔里的自己，微笑着，明澈无邪。像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子那样，用最美丽的姿容微笑。

“你爱我吗，雷伽？”

她抬头，笑问。

他眼神中的那种深切的悲哀融化了，变成了无奈的幸福。他的身上突然闪耀出了白色的光芒，在光芒中，他的样子化为了那拥有俊秀少年之姿的魔兽。

“是的，殿下。”

雷伽的笑容里，依然有着最温暖的温柔。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因为那种笑容而感到幸福。

雷伽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走吧，现在，去您该去的地方……”

她握住他的手，开口：“你哪里也不准去，等我回来！”

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他开口，声音里有着坚定和执着，

“我是您的魔兽，唯有您的身边才是我最终的归属……”

她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雷伽，把‘魔兽’两个字去掉！”

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微笑。

“我是你的……撒伊尔……”

白色的光芒渐渐蔓延，掩去了他的笑容，却再无法掩去她确证了的幸福……

……

光芒散尽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周围不再是一望无际的白色，而是一片清澄的星海。

他，就站在星海的中央，周身笼着淡淡的光焰。

“树！”

她走过去，开口叫他的名字。

他睁开了眼睛，眼神清凉，有如月光。

『孩子，你想要什么？』

那是一个奇怪的声音。仿佛是环绕在周围，又仿佛直接回响在灵魂。她熟悉那个声音，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看着面前的人，那俯视她的目光，竟近乎是慈爱的了。

她在那一刻，意识到了一切。

“伟大意志……”

『凡到达此处之人，我必实现他的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那个声音问道。

“把他还给我！”

她冲着星海喊道。

『他？……他不是人类，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身体。我虚拟了意识，用力量驱动了他。圣决实现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存在了……』

“圣决？”

她的眼中隐着怒火，

“伟大意志啊，您因何而灭世？”

『灭世？……不，孩子，相反的，我是在世界濒临毁灭的时候停止了一切，赐予了众生安宁……』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虚假的阳光和花海。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她看着他，道，

“这是你要的世界吗？树？”

他的眼神依然平静。她映在他的眼睛里，却映不进他心里。

『他无法选择。契约破毁的时候，他的意识也随之破毁了……』

“契约？创世的五大契约吗？”

『不完全正确，但也相去不远。创造、毁灭、修复、守护，这是第一个循环的契约；人类灵魂的不灭，是第二个。当这两个契约破毁的时候，所有生命的循环就停止了……这是众生自己决定的宿命……』

“树……”

她开口，

“你已经放弃了吗？你不是要守护这个世界的吗？不是甚至想牺牲自己来挽回一切的吗？回答我啊，树！”

他的平静，显得如此残酷。

『孩子，你无法唤回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

不存在的东西吗？他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所以，自始至终，她只是，贪恋这个身体吗？只要是这个身体，无论是谁，她都会付出感情吗？

“不，他存在！”

她的坚定，有着不可撼动的威严，

“即使他忘记了，我也不会忘记……”

她伸出手，冰魄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泛着温柔的光辉。

“你是不是，只看到了坏的一面？”

她微笑着，

“精灵避世，神族追猎，龙魔通婚，还有，那场人类的政变……这一切让你感到痛苦吗？痛苦到，让你忘记想要守护的东西，忘记守护过你的人……”

她望着他，从心脏无序的跳动中，体会着那种让人疯狂的无能为力……

“……你得到的，只有痛苦吗？……”

她的眼中，渐渐浮起了泪光，

“想起来吧，想起你拥有过的东西……”

冰魄，映在他清亮如月光的眼睛里。瞬间，那种如同深潭一般的死寂里，泛起了涟漪。那一刻，无数的声音，响起在这一片星海里……

『忘记一切的是殿下，不是我。我知道树大人对于殿下来说有多重要……』

拥有着少年之姿的魔兽，明明是为破坏而生，却有着最温柔真诚的灵魂……

『因为忠于自己的心，所以才没有办法杀你……除了克蒂的原因之外……我们也是伙伴，不是么？』

别扭的龙族，但是，只要是龙族，就拥有那种让人折服的忠诚……

『你有资格活下去……』

说话和做事都很乱来的人类的王，却依然拥有着王者的圣洁和尊贵……

『你还要自暴自弃到什么时候？公主殿下的话，你一句都没听到吗？你是人类，而她会保护你！所以你给我好好的！』

年纪不大，却老是倚老卖老的英勇队长，会为一盘菜而泪流，却从不在战场上皱眉……

『我听说，冰魄是由水精灵化成的，是水之力量结晶，能冰封一切，也能治愈一切。这块冰魄，所有发生过的一切它都有参与，就像是我的回忆一样……我现在，把我的回忆给你，如果你有一天真的忘记了，至少还有备用的！』

除去公主的身份，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但身上的坚强却让人眩目……

那一刻，冰魄的光辉，渐渐扩大开来。

『树？你在害怕什么？不要这样啦，一点也不像你的风格！

告诉你哦，我从没有后悔认识过你。其实，我曾经，喜欢过你哦……和你在一起旅行，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也是因为你，我才认识了赛尔雷斯，也真正懂得了怎样去爱一个人。我很抱歉，没有能信守承诺……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说：我放弃灵魂的不灭，让这个世界，为他陪葬吧。哈哈哈……

对我来说，你不是什么毁灭的代行者，也不是什么力量的容器。你是树，嘴巴很坏，强得不像人类的树。不用为我和赛尔雷斯介怀，在达成别人的要求以前，首先要让自己获得幸福……

撒伊尔……你爱着她吧，呵呵，早就叫你告诉她了啊！

……回来吧，然后，抓紧你的幸福……』

『我不允许！我不管理由是什么。我要你活下去！』

任性、自私、喜怒无常的魔族……可是，为何会觉得她脆弱呢？为何想要保护她，给她温暖呢？

“撒……依……尔……”

那是一个微弱而犹疑的声音，却那样清晰地在一整片星海中回荡。

她的呼吸因这个声音而停滞。他的眼神，依然清亮，但那眼神里，已经褪去了有如傀儡般的麻木，粼粼地闪着光彩。

“撒伊尔……”

他看着她，开口，然后，轻轻皱起了眉头，

“你不能换件衣服吗？”

她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她的身上，依然穿着那件婚礼时的雪绡礼裙。由于种种原因，这条礼裙早已破烂不堪，完全失去了衣服应有的遮蔽功能。

“其实~我不穿也无所谓啊~”

她扭扭身子，笑道。

“你给我适可而止！”

他毫无悬念地呵斥她，“我都替你丢脸！”

“不要这样嘛~”

她凑近他，娇嗔。

他看着她的笑容，有了短暂的沉默，

“为什么到这儿来？这个身体……很重要？”

“树……”

她笑着，叫他的名字，

“我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当着你的面，叫你的名字？”

许久，他点了点头。

“以后，我会的，树~”

她的笑容里，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

“无聊……”

他侧开头。

“树，我叫的，是你的名字，不是这个身体的。”

她的话，让他的脸上有了莫名的神采。

“我有很多事都不记得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为何想要保护你，恐怕也只有问那个‘撒伊尔’了。”

她叹口气，严肃道，

“但是，现在的我，经过仔细地思考，得出的结论是：我心也要，人也要！”

他不禁笑了出来，

“贪得无厌的魔族！”

她立刻点头，

“谢谢夸奖~”

“我没夸你！”

“啊~真冷淡~”

突然，星海震荡了起来。

他伸手扶住她，而她就顺势偎进他怀里。

“怎么了？”

她开口，问道。

『停止的世界，开始重新转动了……』

那个慈爱而温和的声音重新响起，

『他恢复意识的同时，我的力量也一分为二，现在，无法停止一切……』

“所以呢？”

『这个世界，将走向毁灭……』

她抬头，看着他，

“我无所谓……”

“你当然了，没心没肺的女人！”

他的脸上，浮出了无奈的笑容，他收紧了手臂，抱着她，

“……我说过，我会守护这个世界，守护你……”

“你……”

他松开怀抱，笑着，

“我会重导这世界的轨迹……”

『你没有足够的力量……』

那个声音平静地阻止。

“那么，加上我呢？”

她笑着，握起他的手，

“既然一切开始转动，我就能发动力量……我拥有神和魔的力量，应该能做点什么吧？”

“撒伊尔……”

“记得吗？我们的契约？”

她笑望着他，

“这个人属于我，接受我的庇护，承载我的力量。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使他得到幸福，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替他承担痛苦。我将永不背叛此人，他将比我的生命更珍贵。”

“好像，我已经放弃了……”

他笑着，无奈道。

她伸手，抚上他的胸口。紫色的光，从她的手指中溢了出来。

“放弃了，就重新缔一次……”

她收回自己的手，笑。

“真是的……”

他笑着，伸出手，拿起她手里的冰魄。瞬间，冰魄浮起，在他的手心上闪耀。

她也同样伸出手，覆上了那块冰魄。

“这世界所有的力量之源，请顺应我的呼唤……”

星海消逝，他们的脚下，是渐渐崩坏的阳光和花海……

“……将世界，导向我所决定的未来……”

瞬间，冰魄碎裂，化成了无数闪亮的碎屑，飞舞在大陆的上空。

她突然发现，他的身形开始渐渐模糊，慢慢地在光芒中消失。

“树……”

她扣紧他的手指，

“为什么？”

『他的力量，既是他的灵魂……力量耗尽的时候，他也会消失……』平和的声音，这样回答。

她看着他，开口，

“听着，树。我们的契约，期限是永恒。我会找到你，神圣大陆，诅咒之海，次大陆……直到找到你为止……”

泪水，在一片力的振动中化成了辉光散开。

“……我答应你，等着你，找到我……”

一片耀目的光芒中，她倾身，吻上他的唇，烙下了最后的誓言。

……

阳光消失，花海漂零，天空中重又聚起了雨季的阴云。

雨水，挟裹着冰魄的碎屑，落向大地。

真实的花朵，就在一片废墟之中破土……

……